今天洛阳城的雨下得淅淅沥沥的,就像于归死的那天一样。
你要是问于归为什么会死,那实在抱歉,她也不知道。
不过她可没有失忆,比如她还记得自己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女儿,母亲早故,长到十四岁时夫人给她说了门亲事,嫁给唐太师家瘫痪的儿子做媳妇。
哦,夫人就是她的继母,母亲死了不到三个月,爹爹就娶了个身份高贵的续弦,年纪嘛,刚好比她爹小两轮,比她大五岁。嫁进她家也是因着夫人有个表姐是她爹的侧室,早些年就难产没了,于是亲上加亲,又嫁了个姑娘过来。于归不太能理解这样的亲戚关系,对着这样的年轻的一张脸也是在叫不出娘来,索性一直叫夫人。
这门亲事她本人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对她来说也只是换了个地方住,想必唐公子也不是个好动的人,大家必定能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不过非常遗憾,她跟那位唐公子实在缺少些缘分,下聘头一天,唐公子就不小心栽进井里一命呜呼了。
也有传言说唐公子是因为听说要娶她,活活被吓死的。
于归对此嗤之以鼻,毕竟她好歹也算是花容月貌的名门闺秀,除了力气大一点爱好特别一点之外,也没什么缺点。
说到这——
其实,她有一个秘密。
她能听见仙人说话。
为了感谢仙人的庇佑,她会在仙人讲话时立刻回应他,这样做的好处是,仙人越来越喜欢她,跟她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而坏处就是,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尚书府的大姑娘有癔症。
于归向来信奉活出自我,不太理会别人的议论,但是即将定亲的未婚夫被她吓死这个传言还是让她反省了一下自己,决定收敛一点,仙人的宠爱凡夫俗子怎么能看得明白呢?
她学会了在没人的时候再跟仙人说话。
过了三四年流言被人淡忘,夫人又开始给她说亲,这次还没说到合适的人家,宫里就下了一道圣旨,封于归入宫为后。
坊间又起了新的传言,尚书府的大小姐从有癔症的疯子变成了端庄娴雅的闺秀,天子私访沈家时对其一见倾心,故下旨封后。
也不知谁编的瞎话,一见倾心的前提也得是见过,可于归怀疑天子只知道她是个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姑娘。
尚书大人很高兴,女儿是皇后,他就是国丈了。
夫人也很高兴,她的儿子女儿以后前途亲事都不愁了。
于归——
于归有些郁闷,虽然她没见过天子,但听说天子当年做皇子时,就亲自上过战场,跟着先皇在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登位时,又杀了兄弟七人,姊妹三人。
据见过天子的小姐描述,当今天子,连眉眼都带着杀气。
不过很显然,她的意见并不重要。
圣旨一下,她就被关进了闺房学规矩学礼仪,直到出嫁前一天。
她收到了一封信,一封表白心迹、情意绵绵的信。
信中说对她一见钟情,自此相思成疾,还未来得及提亲,就听闻她出嫁的消息,这下真的“成疾”,病倒了,如今命不久矣,只想在死前再见她最后一面。
于归有些懵,不知道应该先疑惑这位公子品味如此独到还是疑惑尚书府的守卫如此敷衍。
她真诚的问了仙人对方到底是看出了她身上哪一个闪光点,仙人语气温和:“他可能是觉得你天真可爱吧。”
于归深以为然,十分高兴还有人眼光这么好,能够透过那些虚假的流言看清她优秀的本质。
怀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伟大想法,于归半夜偷偷溜出来去了信上所写的地址,一个光秃秃的山坡。
月过中天,情深病重的公子还没出现,于归已经被蚊子团团包围。
正当她为难不已,想着那公子是不是在半路上出了意外时,一个尖锐物忽然狠狠从身后刺进了她的身体,于归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倒在了地上,背后之人似乎仍不放心,又将她从崖边推了下去,她看着黑漆漆的山林,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悬崖真高。
不知过了多久,于归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飘在半空中,她花了两天时间才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她死了,现在变成了游魂。
这就比较令她费解了,从前丫鬟偷偷给她买话本,话本上倒是也有不少志怪故事。可那些鬼魂,大都是生前有未竟之事、未了之愿,或是什么不共戴天的冤仇,她却一个都不沾,最多有几分好奇,那推她落崖之人到底是谁。
可这点子好奇,也没有重到让她变成孤魂野鬼的地步吧?
好不容易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魂体,于归没敢去看自己估计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身体,而是晃晃悠悠地赶回了洛阳城,飘到尚书府。
大门前一片素白,她穿过庭院,在前厅看见了自己的灵堂。
——可真是铺张啊。
她小心翼翼地蹲在棺材旁,生怕被人发现,万一家里请几个道士来抓她,那岂不是还得再死一遍。
不过显然她多虑了,根本没人看得见她。
棺材里并没有她的尸首,只有几件她生前常穿的衣裳。
而灵堂上的人来来往往,大多数于归都不认识,那些人却一脸哀色,仿佛同她都是十几年的旧识一般。
于归看得稀奇,认真听着他们的话,试图辨认来人的身份。
那个腰板挺得笔直的是大理寺卿,年纪不算大,但平日里公务想必十分操劳,头发都已经白了大半;正同他寒暄的是中书侍郎,这人与她爹是同乡,不过她爹在朝堂上只能说平平无奇,比不得人家深得天子宠信,因此也是她爹酒醉后常哭喊着羡慕嫉妒的几大人物之一;穿着湖蓝色长袍,眉眼桀骜的是靖安侯的大公子,也是她未来的妹夫——如果她真的做了皇后的话。
先前的难产而亡的陆姨娘留下个女儿,比她小四岁,认在了新夫人名下,对姨母变继母接受良好,感情好得像亲母女。
想到此处,于归叹了口气,夫人千辛万苦借着未来中宫之妹的身份给便宜女儿找了门好亲事,眼看鸭子快煮熟了,要是因着她的死飞了,岂不是得天天诅咒她不得超生?
这些混朝堂的最擅长把任何一个场合变成他们交际的机会,葬礼也不例外。
于归倒是想听听他们能不能提点跟葬礼事主相关的事儿,也好猜猜是谁害了她,听了半晌却没一句说起凶手,倒是听了不少朝堂密事,可惜他们语焉不详,她一个深闺少女,对朝事一知半解,听完也是云里雾里。
见此处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归兴致缺缺出了灵堂,往她住的院子而去。
她住的地方叫灵犀阁,在尚书府的西边,虽然比不上母亲在时所居,却也算不得最偏远。
毕竟夫人也怕被人说苛待继女,面子上总还是要过得去的。
唉,她的床底下还藏着这些年攒的私房钱呢,早知道她会死,就该把钱都花完。
如今人没了,钱还在,也不知它们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想到此处,于归只觉一阵心梗,她如今成了鬼,自然不必走寻常路,顺着窗便飘了进去,出乎她意料的是,房中竟然有人。
房中大红的锦帐都已撤下,换上素白,有人坐在她的床上,又哭又笑的,还时不时说着什么。
于归一哆嗦,方想起来自己才是鬼,万万没有鬼怕人的道理。
她靠近床榻才看清那人正是她方才还在愧疚的对象。
沈时章——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于归有些惊讶,沈时章向来看不上她这个姐姐,她死了她不吹锣打鼓已是难得,竟还会为她哭吗?
于归难得有些窘迫又有些高兴,一路到此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为她哭,看来从前是她误解了时章,可惜这姐妹情发现得实在太晚,她连给妹妹递个手绢都做不到了。
她慢慢蹲坐在沈时章身边,想听听她对自己的思念,刚扶着床榻坐下,便听沈时章一声怒喝:“你个扫把星!可算是死了,从今以后尚书府就只有我一位小姐了,这下看她们还拿什么来嚼舌。”说着说着眼中又流下泪来:“可你怎就偏偏死在出嫁前了,但凡是进了宫,行过大礼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那靖安侯府也不敢欺我至此。”
于归被她吓了一跳,这才明白过来沈时章在此又哭又笑的缘由。
沈时章在家中十分受宠,脾气便不大好,心直口快还一点就燃,偏偏生得艳丽无双,又爱招摇,每每参加京中聚会,都会与人结怨,一来二去把洛阳城的贵女们得罪了大半,隔三差五就要起一番争执。
她出身好,可京中最不缺的就是家世好的贵女,总有些不怕她的,何况她生母做了姨娘,总显得矮人一截,今日嘲笑她俗气不堪,明日又讥讽她粗鄙鲁莽。还总拿她同于归对比,虽然她们根本没怎么见过于归——总之就是将她往相反的方向夸,沈时章粗俗,沈于归便端庄,沈时章艳丽,沈于归便清雅,沈时章好舞刀弄枪,沈于归便擅琴棋书画。
她曾一度怀疑过,天子之所以会立她为后,就是听信了这些离谱的传言。
来不及可惜刚得到就失去的姐妹情,沈时章下一句话却让她怔在了原地,她说:“你不是有仙人庇佑的有福之人吗?怎么那神仙如此无用,竟还让你丢了命呢?”
对于能“通神”一事,虽然于归自己深信不疑,但却知道府中其他人都私下议论她脑子不大清醒,她有些感动,原来沈时章竟是相信她的话的。
也多亏沈时章的提醒,于归这时才想起来仙人之事——原来人死了脑子也会不怎么好用,她明明还可以问问仙人如何才能去投胎。
她向来是靠外祖母送她的玉佩同仙人说话的,那玉佩是她母亲过世时外祖母交给她的,说是能保佑她,于归深以为然,毕竟她死的那日就是走得太匆忙忘记将玉佩带在身上了,结果就没了命。
她不再理会沈时章,奔向梳妆台找起玉佩。
但显然她的妆台已有人收拾过,空空荡荡,玉佩并不在此。
于归慌了神,又翻找了一遍,这次动作大了些,惊动了那边的沈时章。
沈时章哭到一半的声音一顿,慢慢起身朝着妆台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摸上后腰,那里放着她的鞭子。
于归也不太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守孝还带着鞭子,但她最清楚这鞭子的威力,虽然已经死了,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下意识退开几步,安安静静缩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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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