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眇病得沉重,发热发得迷糊了几日。
睐儿不曾伺候过人,见得小厮来往忙活,只能干看着着急。
第四日晨间,热终于消了下去,他坐在床边长舒了一口气。
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拿出里面的丹桂牌,指尖摸过其上断裂处,粘得不好,有些浆糊渗了出来粘在表面。
三年前成为教坊头牌后,这牌子就做了起来,每年高价售出二十个,可谓一牌难求。
这牌子本身用料上乘,做工精美,本不可能被轻易捏断。如今细看,像是长时间泡在水中一般,已经脆弱不堪。
牌子正面刻的那株丹桂本是上了颜色的,现下已经斑驳磨损严重,不太看得清具体的模样,这便令他没第一时间发现那其实是前年的图样。
背面以簪花小楷写着“东望”二字,字上还盖了教坊那年的新印,这是为避免牌子落到不堪的人手中降了教坊的品格,而如此种种都证明了这牌子是顾眇前年在教坊所购。
可他是今年暮春时被顾眇的手下抓住的,如他所说,若真是为了一饷之欢,他本不需等到那时。
睐儿抬眼望向床头,只见顾眇敛目安睡、呼吸绵长。然而下一瞬,他的眉头紧皱了起来,继而开始咳嗽。
睐儿便坐到床头,将手贴在对方的额上,慢慢地,咳嗽声不再响起,顾眇又安稳地睡熟了。
这几日他隔一段时间便会如此,大夫看了只说是体内余毒未清、又感风寒所致。
余毒未清……是那碗导致眇目的毒药吧。
睐儿心头一酸,指尖不由自主地滑到了顾眇的眼皮之处。
没过多久,就感觉到指腹下的眼珠动了动,他慌忙将手移开,但刚一抬起,手腕就被捉住了。
“睐儿……”顾眇的嗓音干涩嘶哑,“是你吗?”
“是……”睐儿回答。
“真好……”顾眇拉着手贴在自己的面颊处,“你还在,真好。”
睐儿心尖一颤,耳垂不由得泛起了红,他想将手抽回来,对方却越握越紧。
“顾……顾先生。”睐儿声音窘迫,“我给你倒水。”
“叫我……东望。”
声音细弱,却一字一顿地敲在心上,睐儿的脸简直要红透了。
此刻他只想躲得远远的,手上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于是便僵在了原地。
“东望。”顾眇依旧坚持,“叫我东望。”
“东……“睐儿嗫嚅着,半晌才把另外一个字吐出来,声若蚊喃。
手腕上的束缚终于松开,他顾不得去看对方的神色,三两步疾驰到外间,双手贴着发烫的脸颊,大口呼着气。
怎么回事?他将手移到胸口,隔着一层皮肉的心脏跳得欢快。
茫然抬眼,透过窗棂他只见天地上下一白,雪花洋洋洒洒从上空飘落,将尘世间的一切都掩盖,眼前只余一片晶莹。
冷冽的空气中好似夹杂着一阵阵清香,呼吸之间叫睐儿通身舒畅,他微不可见地勾起嘴角,开窗伸手去接纷纷扬扬飘落的雪片。
雪片入手清凉,眨眼间就不见踪影,身上的燥热一散,他这才开始感觉到冷。
“睐公子——”恰此时,内间传来一声呼唤,“顾先生醒了。”
睐儿应了一声,关上窗后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又迈步往里走。
顾眇身披裘衣半靠在床头,手中正捧了一碗热茶小口抿着。
听见声响,他将茶杯递给一旁的小厮,柔声道:“听他们说我昏睡了三日,多得你的照顾,实在是辛苦了。”
“哪里。”睐儿接话,心中却纳罕,此刻怎么又如此生疏客气了起来?
“我哪里会照顾人,不过白看着罢了,事情都是他们做的。”
“你肯看着我便心安了。”
顾眇从身侧摸出那块丹桂牌,笑说:“想来睐儿已信我所言。”
睐儿看到牌子时神色就变了,自己刚才方寸大乱,竟将这东西落在了床上。待听到后面那句话,更是一阵赧然。
半晌,他还是开口:“上面的雕刻确是前年的图样,后面的钤印也做不得假,你的话该是真的。”
“好,你相信便好。”顾眇指尖摩挲着牌子上的断痕,“若还有什么疑问尽可说来,我定不瞒你。”
睐儿闻言几度张嘴却不曾说出话来,他心中有许多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何时知道的我?为什么要买这牌子?所谓的想带我走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赎身需要这牌子……
许久,他才问了个有些偏离的问题:“你的那些画,真是送我的吗?”
顾眇手上动作一顿,笑道:“不但送你是真,我与你说的每一段经历也都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呢?”
“这要问你自己。”顾眇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睐儿,正如我当日所说,你本不甘被囚于笼中,我只是以你心中所愿相赠。”
睐儿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然,那日我说的练习也非虚言,我那好友所作之画精妙无比,又兼圣上之用途非同一般,如今我目不能视,自然更费工夫。”
“你真愿意作那幅画了?”睐儿问。
顾眇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想问,为何以前宁死不愿现在却又愿意了,是否真如肖少卿所说是因为你?”
睐儿眼眸低垂,对方这般坦诚,反而叫他更加局促,只讪讪开口:“所以?”
“确实是为了你。”
不等睐儿反应,顾眇自顾自接着说:“皇位争斗,从来只是天子家事,胜败荣辱本与我无关,可那船队中有我的好友,他本来无辜,此前又多番相助于我,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性命就出卖了他。”
“肖少卿手段了得,既然自眇双目都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那我只好只但求一死,却没想到,又被我从重重把守中阴差阳错逃了出去。”
说到这,顾眇苦笑一声:“只是我不料,这竟也是他的安排,当我回到第一次被抓住的地方,从土里刨出那条腰带后,他就带着人马围了上来。”
闻言,睐儿瞪大了眼睛。难怪……难怪那牌子会那般脆弱。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拖累了你,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让他以为我与旁人一般只是好色而已,并无旁的贪恋。”
睐儿一听,心中随即否定了这个说法,九死一生逃出后急切寻找之物,怎可能是视若等闲的东西。
顾眇此时也已接着说了下去:“可是肖启蛰是何等人?第一次被抓时能将腰带埋好已是侥幸,我这点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所以我只能躲着你。”顾眇道,“但情之一字最是害人,我若能忍,早就身在泰西了。”
听到这,睐儿忽然眸光一闪 ,他坐到顾眇身侧,紧盯着对方低声惊呼:“是因为那张小像?”
顾眇点头,自嘲一笑:“你日日缠着我,叫我如何能淡然处之?那张小像是难以自抑时寥寥几笔所就,我本以为已经涂毁……”
只是造化弄人,小像不仅没有被毁,甚而被睐儿看到、而后又被被肖启蛰所知。
“难怪那天以后,你忽然就不躲着我了。”睐儿喃喃自语。
“既已暴露再伪装便没有了意义。”顾眇说,“那日肖少卿要我好生掂量孰轻孰重……“
说到这,他朝睐儿那边转头,语气怅然:”在我心中友人虽重,但怎可与你相比。”
此言一出,早已悬在睐儿眼眶的泪珠瞬间滚下,他死命咬牙不肯发出声音,但沉重的呼吸声一发出就被顾眇的耳朵捕捉到了。
“睐儿……”他伸出手。
睐儿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颤抖着将指尖搭了上去。
顾眇循着手臂一路摸了上去,他轻抚睐儿的脸颊,一遍遍将落下的泪揩掉。
“傻子,哭些什么。”顾眇放柔了声音,“本就是我连累了你,你该恨我才是。”
“是……”睐儿开口,说出的话却已喉哽声咽。
“我就是恨你,恨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对我说这些,恨你怎么不早来见我,你明明有那块牌子,为何不当时就来找我?”
顾眇轻笑:“聪慧如你,怎会不知?”
睐儿眼泪渐渐收住,他当然也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若没有这段时间一同品琴赏画的经历,无论是早些时候还是前年,也不论是在此地说这番言论,还是在教坊说要带他走,他都只会当是疯话。
睐儿只是心中发堵,只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好似在这污浊的世间无意拾到了一颗纯净无暇的水晶,还未顾得上欣喜,就发现这水晶原是冰做的,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懊恼于水晶出现得突然,让他毫无准备;也懊恼于自己无力阻止它走向必然瓦解的结局。
“好了,你无需焦急。”顾眇再次握住了睐儿的手,“又不是毫无生机,肖启蛰总归是有求于我的不是吗。”
“纵使他放过我们,圣……那一位岂会留我们的性命?”睐儿气虚。
“放心,我自有办法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