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如杂乱的鼓点敲在天地间的每一处地方,扰得人心神难安。
狂风吹开了大门,睐儿转头去看,夹缠着雨水的冷风如猛虎般扑过来,将他囫囵个儿吞吃入腹。
可他却恍若未觉。
守在门外的小厮匆匆将门关上,肖启蛰拢了拢衣袖,开口:“他早已钦慕于你,如今为了你他不敢死,也不得不听命作画。”
睐儿再度抬头,正对上一双打量的眼神。
“怎么?觉得他很痴情?”肖启蛰嗤笑,“痴人从来只会做痴事,他本来已经上了太子远赴泰西的船,但到中途竟又偷偷溜了回来,你道为何?”
睐儿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眉间不由得蹙了蹙。
一个物件被甩到了眼前,待看清后他瞪大双眼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片,不用细看睐儿便知其上刻着一支鲜艳绽放的丹桂枝条,凭借此物可与自己共度一夜。
他就是为了这个?
“缝在衣带里,珍而重之。“
肖启蛰的话语里藏着难以忽视的讥讽。
“他随身的包袱里还有五百两黄金的银票,想必是预备着再买一块……”
咔——细微的断裂声被惊雷掩盖,木片在睐儿手中折成两节,他牙关紧咬,额间青筋暴起。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教坊头牌,艳冠京华,叫他连命都不顾也想一近芳泽。”肖启蛰吐出的每个字都刺在睐儿的心口,“这份痴情你可担待得起?”
睐儿眸中怒火愈盛,下巴突然被重重地捏住了。
肖启蛰挑起他的脸,四目相对后又松开,手掌顺着脸颊一路摸了上去,掌心的丹桂花瓣与汁液全糊在上面。
“这么美的脸,本少卿也还想多看几眼。”他抹掉其上垂挂的泪珠,“睐儿,痴心莫要错付,代价你承受不住。”
*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顾眇依旧僵立原处。
门未关,不断涌进来的秋风挟着冰冷的雨水刮在身上。他尽力想去思考些什么,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急切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顾眇嘴角扯开一丝苦笑。
“睐……”才吐出一个字,脸上就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中了,未及反应,又被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的力度太大,顾眇趔趄了几步,血腥味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一股更大的力道当胸袭来,他连退几步,后腰撞上了桌沿。
一股剧痛袭来,顾眇闷哼出声。
睐儿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声色俱厉:“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害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冰冷的雨水顺着睐儿的发丝滴落在顾眇的脸上,胸口的衣服也被他湿哒哒的衣袖浸透。
顾眇感觉对方周身好似裹着一泓无形的秋雨,寒气逼人。
但不知为何,还有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丹桂香夹杂其间。
他耳尖微红,抬手想要去暖一暖睐儿的指尖,还未靠近就被掼到了地上。
猛烈的撞击让他的五脏六腑剧烈翻腾,一股腥甜的味道直冲喉头。
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顾眇就听到睐儿在咆哮。
“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吗?这些日子在装什么清高?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哈哈!很好玩吧?把我当傻子玩!”
睐儿目眦尽裂,转眼又看到那挂了半室的画作。
“还有这些该死的画,送给我?呵!老子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画!”
话音未落,纸张撕裂的声音应和着响起,顾眇慌忙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循着声音扑过去。
“不要……睐儿,不要——”
虚弱的语气被连续不断的骤雨声浇灭,睐儿依旧发狂地撕扯着那些画。
“骗子!骗子!骗子!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腰忽然被一双手缠住,他发疯般挣扎,两只手不顾一切地在对方的手臂上推搡、扣抓着,直到指尖一疼,腰上的束缚忽然松开。
“指甲伤了?伤了几根?”顾眇慌忙开口。
睐儿转头,看到对面之人颤颤巍巍地抬手预备着摸过来,他脸上的嫌恶便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装什么!”他一把推开伸过来的手。
顾眇踉跄几步撞上了桌子,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猛烈地咳出几口血后,他才有足够的气息开口。
“我没有装,睐儿……”
“不要叫我的名字!”睐儿上前再度扯住顾眇的衣领,“你最好早日将少卿要的画作出来,否则……”
他腹内搜刮许久,竟找不出对方的软肋用以威胁,于是只好转口:“我会盯着你的!”
纸张、墨迹的味道叫潮闷的水气一蒸,满室充盈着叫人不快的气味。
睐儿环顾一圈,看着这一地狼藉,眉头越蹙越紧。
他松开手,又扯了扯身上湿透的衣服,心中暗骂一句,再不愿待在此地。
匆匆迈出房间,打掉小厮递过来的雨伞,他一头扎进了狂风骤雨之中。
另一名小厮此时才敢上前去扶顾眇,却被对方推开。
“你下去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他几乎脱力。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还有……还有十分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做呢。”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诚恳,小厮竟也听了进去,低头行了个礼后就关门出去了。
顾眇却再支撑不住,顺着桌案慢慢滑了下去,手挨近地面时碰到了一个薄片。
这物件的触感他再熟悉不过,捏起来却发现木片已不完整,在地上用寻摸一阵,才又捡起另外半块。
他将两块木片合在一起,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雕刻的丹桂图案。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只是可惜了那些画……
不该这样挂着的,该好好收起来才是……
也不该这么早就说明是画给他的……
顾眇心中苦笑,面对他,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要卖弄、想要哪怕用极度隐晦的方式去表露心迹。
不过这样也好……
他收紧拳头,将木片攥在手心。
日后再也不需要遮掩了……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挪到门口,而后将门打开。
雨声潇潇,将天地间的沉闷一扫而空,顾眇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心中竟然涌起一丝快意。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雨伞,提步迈进了骤雨当中。
*
“公子,顾先生来了。”
“叫他滚!”睐儿抓起手边的杯子掷向传话的小厮,后者慌忙闪躲,茶杯就碎在当场。
“睐儿……”顾眇踏着碎裂的瓷片出现在眼前。
睐儿登时闻到了极淡的、夹杂着寒冷水气的血腥味。
他没好气地皱眉道:“听不懂人话吗?不是说了让你滚吗?”
顾眇并不搭话,只形销骨立地站着,发丝和衣摆处滴落的水立时将脚下的地板打湿。
睐儿心中烦躁愈盛,刚想开口就见对方伸出了手。
“你应该……没有仔细看过吧。”顾眇气息微弱。
睐儿看着对方手心里碎成两块的木片,气极反笑。
“哈哈——你这会儿倒想通了?”
“不是……”顾眇循着声音移步走近,语气急切。
“好了,你不要说了!”睐儿双手一挥,迈步上前。
“我睐儿向来守诺,你既有丹桂牌,我自然好生伺候。”
一句话说得婉转娇媚,到最后几个字却是切齿发出,而他的手已然抚上顾眇的脸颊。
“睐儿,莫要……如此。”顾眇侧过脸,连忙后退。
“你还要如何!”睐儿声音陡然拔高,疾走几步贴近,以手扣着顾眇的后颈就要吻上去。
顾眇登时面红耳赤,尽力把头往后仰,手忙脚乱地想要挣脱出来。
他又虚弱地喊了两声,而后开始猛烈地咳嗽,睐儿这才放开了手。
少了支撑,顾眇随即向后跌倒,他蜷缩在地不断咳嗽,待气息稍匀,才又抬起一只手。
“睐儿,你好生看看这个。”
睐儿看着顾眇唇边的那抹鲜红,只觉刺眼无比,他迟疑地伸手接过丹桂牌,此时才仔细去看。
不过片刻,他便双目圆睁,匆忙将牌子翻转细看,而后转眼看向顾眇,道:“这是你前年买的?”
“正是。”顾眇依然颤巍巍起身,“我若只为欢好,不会等到此时。”
“那是为何?”
“我……”顾眇望向睐儿,吃力地弯了弯眉眼,“我想带你走。”
“什么?”
“天地浩大,你不该被囚于笼中,也不甘被囚于笼中。”
睐儿双眸一缩,几次张口才说出话来:“那为何当时不来。”
“当时……”他苦笑,“当时我没有银子为你赎身。”
睐儿喉头哽咽,听着顾眇缓缓道来。
“出事以后,好友带我上了太子远赴泰西的船,但我终究放不下你,就趁乱偷了一张五百两黄金的银票。只是不料,才上岸没多久就被肖少卿的人发现。”
顾眇满是歉意地看着睐儿:“终究是我害了你……”
话音未落,他又捂着嘴咳得面部扭曲。
“顾眇——”睐儿惊呼一声,赶忙近前扶着,触手是一片濡湿,又一迭连声令小厮拿干衣、备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