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指责韩炫之的武林人士皆寂静一片,年岁大的尚能抱有风度,年纪小的已是两股战战。这处的无声和远处传来的追杀动静,好不滑稽。
吴染、元濯与赵琴虽未得罪过韩炫之,但见此雷霆手段,也不多言。
吴染抱拳道:“韩前辈光明磊落,晚辈心服。只是我三人还要赶去别的地方,不方便多留,先告辞。”
元濯看韩炫之并没有不悦之意,拱手致意后,低声唤:“走吧。”
这一批人眼见着三人离去,可谁都不敢跟着。他们本就是因着利益聚首,没有丝毫情谊——万一惹恼了这女人,连个收尸的人都寻不见。
因着死了二位司马,张卓的资历被擢成最高的,她没有什么底气地开口:“韩前辈,您大人有大量……让我们回营吧。”
有几位四五十岁的男人瞪着张卓,似乎嫌她说的话也太过跌份;可再一看拿着染血铜鞭、傲然挺立的韩炫之,霎时收回了不满的眼神。
风送来了浓浓的血腥味,来源是远处的战场还是近在咫尺的无头尸?当真让人判断不出。
张卓都开始因长久的屏息而发晕了,终于听见一句,“你们走就是了,问我做什么?难道你们的腿还听我指令不成?”
韩炫之厌倦地擦擦铜鞭上的血迹,“韩年,回紫垣山。”
/
午饭时辰,乔复兴冲冲地掀开了帐篷的帘子。“就你们两啦?之前总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位赵大侠呢?”
“回赵府去了。她的妹妹伤势还未好全,想是不放心。”元濯从一侧捆着的蒲团中扯下一个,放在身前,示意乔复坐下说话。
乔复扶着盔甲坐了,“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她缓一口气,点头道:“姐妹情深。”
坐在一旁的吴染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打住:“是也。”她看看大战后头发散乱的乔复,调侃道:“乔参将,你现下……有碍观瞻呐。”
乔复不好意思地笑:“我一回营就先来这儿了,还没来得及去收拾一番。这里也没别人,我的邋遢样子给你二人看去,有什么打紧?”
元濯轻咳一声,“角落里,还有位张前……姑娘。”
乔复猛地转头,和贴着边角坐的张卓对上了视线。
“……”张卓打破了尴尬,“我叫张卓。哈哈,乔参将好。”
/
“张姑娘乃是武当派的九长老。”元濯给乔复介绍完,再一拱手,“先前不知,失礼了。”
张卓下意识就准备侧身避开,又硬生生止住了,“无、无妨。”
乔复来了精神,问道:“余相岳余仙长还好吗?她曾来过我家乡锄奸惩恶,好不仙风道骨!”
“掌门她一切都好,多谢乔参将挂念。”乔复回答,脸上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那……”乔复还想再问,一名士兵掀开了帘子,“乔参将,军中要点名,凡是还能动的都要过去一趟。”
吴染微微颔首,“去吧去吧。你要是想听故事呢,下次有缘再说。”乔复被噎住,只得跟着那士兵往点名的地方去了。
吴染转头问张卓:“不知张少侠为何方才神色有异?”
“若是门派密辛,只当我们没问,多有冒犯。”元濯补充道。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张卓盘腿坐麻了,换了个姿势解释:“实在是掌门武功刚猛,平日待人接物也是直爽。和‘仙风道骨’,有些沾不上边。啊呵呵。”
这要如何接话?认同或是反驳皆有编排武当掌门的嫌疑,一时之间,元濯和吴染面面相觑。
此时却有人探头进来,原是折返而回的乔复:“忘记说了。现下尹国败退二十里,他们逃回敌营里去了;而我方兵乏马困,就先收兵,准备明日晚间再乘胜追击,将他们赶离我大延土地。”她搓搓手:“你们那时,还在吗?”
吴染舒了口气,终于有别的话题了,“可以待进攻后再走的。”
/
已是入夜。
张卓本是在打坐着,不知何时却睡了过去。什么与天地合的吐纳全然不见,只有均匀的细小鼾声。
“她当真是武当派的长老?”元濯小声问。先前她隔一会儿便看一下张卓,估计心里的思绪转了百回。
“嗯,九成是的,能和传言对上号。”吴染也小声回答:“你就别猜是不是什么武当修炼的秘法啦。她啊,单纯是困了。”
元濯睁圆眼睛,诧异吴染怎的像住在她肚子里般。
吴染笑眯了眼,“你的样子再明显不过了。”她凑近元濯,贴耳道:“武当现任九长老是个年轻的姑娘,武艺平平,性格内敛。听说是因为她拜入的那一峰传人很少,师傅又辞任当布衣去了,就让她接了九长老的位置。”
元濯被耳畔的气息挠得发痒——先是后脖颈,一路向下延伸,最后是全身都不得劲了。
她本想瑟缩一下,又担心叫吴染误会了去:元濯是嫌弃吴染挨着么近的;故而努力忍住,僵直了背板。
吴染讲完,坐回身子一瞧:好嘛,元濯从脖颈红到耳根。她正要调笑几句,忽地反应过来了元濯是因为自己的举动才成了这幅模样。她不自在地清嗓子:“夜深了,休息吧。”
“嗯。”元濯低低应了一声,逃也似的扑向了自己的铺位。
更深露重。
整个军营里现下仅有在放哨的士卒还醒着,一人在巡逻时被树枝绊了一下,搭班的忙扶住他:“留心。”
二人继续走着,没注意到有一个黑影从身后蹿过。
三人帐内。
吴染惊醒,她一个翻身,手便摁在了剑柄上:“有刺客。”
闻言,元濯也一激灵醒了,解下玉笛,准备拿这刺客练练手。
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出了帐外,左右夹击,把来者打得只能勉力支撑。
“冉云书?”吴染率先认出了来人,停了手;元濯也忙收了攻势,还帮冉云书捡起了地下散落的银镖。“冉姑娘,抱歉。”
冉云书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微喘道:“我是猜测你们会在此,想着能遇见的话,便过来相助。只是苦于没有熟人,白天走不通,便晚上偷偷摸摸混进来。”
元濯点点头,“难为冉姑娘了。难怪你差点找错了地方。军营里排布复杂,你刚刚面朝的方向是主帐,住着万将军,是见不到我们的。”
是一场乌龙。吴染放下心来,招呼冉云书道:“估摸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里面有空位的,你进来歇歇。”
此时张卓才东倒西歪地跑出来,慌道:“怎么打起来了,有贼人?”
吴染打趣张卓:“贼人已被打跑了。九长老果真厉害,睡着也能退敌。”
那张卓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给冉云书拾掇床铺去了。
/
原定的乘胜追击几人未能赶上。
帐篷周围支起的火盆燃起,士卒皆肃然地提起刀枪出了军营。
武林中的四人约好了缀在军队后,到目的地了再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谁料这四人却被团团围住,包围圈的人皆亮出了明晃晃的刀。
但并没有立刻动手,就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吴染朗声道:“不知是何方朋友,有何见教?”
“你们当知道,杀人要偿命。”一人从穿着整齐服饰的众人中走出,盯着吴、元、冉、张几人。
元濯认出了带队之人,“高絮影?”
高絮影左手持着火把,右手提着刀,脸上火光明灭。“元少侠记得仅有一面之缘的我,是得闲便在心里嘲笑我的缘故?”她走近几步,握住刀柄的手指更紧几分,“我被仇人蒙骗,对尔等还以礼相待……我真恨。”
“这位少侠,我和这恩怨无关,应当最是中正,可否让我来评判一下?”张卓探头问了这句,又很快缩回去,“不可以当我没说。”
吴染难免怀疑高絮影是想诈她们。
毕竟当时并没有什么见证人,事发后吴景岚还派了二十人去打听有无人知道金麓山掌门的死亡真相,一无所获。这桩事,应是无头悬案才对。
她道:“高少侠,请说明白些。我等实在是不记得何时得罪过金麓山。”
有金麓山的门人按捺不住了,“你们真是不要脸!一人杀我掌门、二人去骗我两位师姐!听说,停云楼的楼主也在附近,她是不是也有一份?”
“噤声!”高絮影气红了眼眶,但仍保有理智:“没准信的事不要乱说,是想让金麓山和停云楼结仇吗?”
张卓问:“不知口中的‘一人、二人’分别是谁?而且现在国仇当头,高少侠何必急于一时?”
“冉云书杀我师,元濯和吴染佯装昏倒下迷药。至于报仇,我不想多等一刻。”高絮影的眼神牢牢地锁住冉云书,“他不只是掌门、师傅,更是救我命的人,于我有再造之恩。”她喉头哽咽,“就像,父亲一般。”
冉云书迈出一步:“高絮影,你是从前就姓高吗?”
这问题抛出,众人皆疑惑不解。冉云书接着道:“你是孤儿,身世可怜。但认贼作父,身世可恨。”
高絮影瞪大了双眼,似乎是没有理解冉云书说的话。
冉云书苦笑,“你是百里村的人,村里大姓是陈,我猜,最早你是叫陈絮影。”她向黑暗里喝了一声。那端便出来了一名带着兜帽的男人。
资历老的门人认出了男人:“方角师叔?”
/
百里村的民居绵延百里,是个富庶又和平的村落。
陈絮影家住村子中间,周围人家众多。一日午饭后,迷迷糊糊地发起了饭晕,却撑着听大人们聊天。
母亲笑她:“小豆丁一样大,还要听我们在说啥,你听得懂吗?”
陈絮影含混地回:“我听见了。娘和爹说什么人心好,知道中间人嘬……什么什么就在村子边边。”
“这是真困糊涂了。”父亲把旱烟放一旁。“人嘬都能出来。”
母亲笑着把陈絮影抱起,“是人多。那位高人怕打搅我们,就……”她看看合上眼睛的女儿,“算啦,抱你去屋里睡觉去。”
这一觉睡得好生舒适。陈絮影醒来时,家里却只剩她一个。
“娘?”她揉揉眼睛往外走,走到屋外也不见人。她伸着脖子,转了一圈看,瞧见娘在远处的屋檐下乘凉,周围还有几家婶婶。
陈絮影兴冲冲跑起来,“娘,我想吃冰。”
跑近了,只觉血液尽数冲上了脑门,“娘?”
……
“师弟,你练这功虽是为了发扬光大我金麓山。可也未免太劳民伤财了。”方角慢悠悠赶着牛车。
高玉林沉默以对,叹了口气道:“我有想到会走火入魔,但这功法偏要在人气多的地方练。我已经远离了村子,结果还是出事了。啧。”
方角道:“无妨。还好这回是屠村,你若是屠了个什么门派,这金麓山的掌门人啊,是没你的事儿了。”他皱皱鼻子,“这小妮子呢?”
陈絮影紧锁着眉头,似乎还在梦魇中。
高玉林面上浮现不忍,把怀中的小女孩抱紧了些,“我清醒过来后,就去村里寻人,想着能救下一个是一个。只遇见了她。她当时疯了一般狂奔,全身都是土,泪水淌了满脸。”
男人冷哼,“你非要留个祸患。”
高玉林诧异,“我难道会让她有机会知道?况且,这缘分还挺有趣的,对吧?”
/
金麓山的门人交头接耳,议论声嘈杂得让人心烦。高絮影吼道:“都闭嘴!”
“你信吗?不信的话,可自己去查;担心停云楼不说实话,也可去找别的路子。”冉云书面无表情。
方角叹道:“絮影,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愿再助纣为虐,也不愿再看你恨错了人。”
元濯看着高絮影仿佛丢了三魂气魄,“高……絮影少侠,你还好吗?”
高絮影猛地收刀入鞘,目眦欲裂。“我与金麓山再无瓜葛。普通弟子便罢,但凡有身份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金麓山的门人头一次见高絮影这般重的煞气,小心唤道:“大师姐……”
高絮影提高声音:“滚回去!方角,生死战,你接是不接?”
门人被一喝,胆小的拔腿就跑。有人带头,很快便作鸟兽散。
方角干净利落地抽出佩剑,“一报还一报。”说罢,便自己抹了脖子。
……
这么一通折腾,几人也再没有了去抗击尹国的心思。刚巧传来军报,说尹国的兵马昨日晚间就开始移动,现下已回到尹国的驻防点,万平的兵马所获不多。
高絮影,不,已经叫回了陈絮影,带着刀上金麓山去了;张卓要回武当去,不然掌门要下山亲自捉人;冉云书说她不见吴景岚许多天,来邵湖却又错过了,有些想念,准备去南阳看看。
吴染和元濯对视一眼,笑道:“好像又只剩我们两个了。”
元濯微微勾起嘴角,“是。”她问吴染之后的打算,“然后去哪里?”
吴染指间绕着剑穗,“我想之后是没事情再推着我们走了。那当然是,当潇洒快意恩仇的少侠啊。”
元濯眼中烛火摆动,点头答应:“好。”
“等等,我突然想起,要和你算一算账。”吴染皱眉。
“怎么?”
吴染摇头,口中啧啧几下,“你倒是十分关心絮影啊。还叫得那么亲切。”脸上明显是不快的神色。
元濯一惊,急忙解释:“这等大仇的骤然冲击,我面对谁都会关心;这称呼是因为我不知道要……”
“好啦。”吴染捂嘴笑,“吓吓你罢了。”
元濯放下心,“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吴染盯了元濯一瞬,“我哪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啊。不过,你有时候是挺让人生气的。”她说着说着,真恼怒道:“呆子!”
喜欢一个(自以为偏爱得很明显的)“木头”确实挺容易生气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风暂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