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攻前一天的下午,赵琴到了。
她来到帐中的时候,正值太阳将要落山之时,所见的景物皆是金灿灿一片。赵琴掀开帘子进来,带着帐里的地面亮了一瞬。“两个小家伙倒是没有去凑热闹。”
吴染坐在毛毡上,抬头笑道:“这不是算着您要到了,我俩便在此恭候。”她作势叹一口气,“可惜错过了军中开战前的宴会,好生热血。”
“赵前辈。”元濯见礼。
“初弦拿你们当同辈,那就把我也当同辈吧。”赵琴回了问候,看向吴染,“所以?”
吴染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要补偿啊。黄金千两良田百亩……”她瞧赵琴压根没有要当真的苗头,干脆嘴上不跑马了,道:“甚么笛子功法,自己学总是比不上有人教。劳烦你咯。”
赵琴只保持了一瞬的面无波澜,下一刻便扭头笑了,“元濯,你看看这不讲理的。”她掏出秘籍,递给元濯,“我只是来送个东西,怎的还要搭上劳力?”
元濯内心暖呼呼的,微笑着应道:“她总有聪敏的法子和口舌。多谢赵前、你。”
“那是。”吴染挑眉。
赵琴无奈摇头,见现下帐中无人,便把匕首解了,放在一旁,“来,我从头开始教你。”
吴染本来是有些担心有人人突然回来把这功夫偷学走,转念一想:管旁人再怎么看,缺了此功法的心法和步法,也是学不去的。于是她笑吟吟地往边角走去,“我给你们腾位置。”
赵琴附耳和元濯说了什么,元濯足下便动了起来。
她的步子初始缓慢而不确定,常走了几步便停在原地,过一会儿才又接着走;不多时,元濯的步法走得就很熟练了,脚踩的范围也逐渐变大——从在赵琴附近走,到绕着整个帐蓬也不显错乱。
元濯走到吴染跟前时,对吴染笑了一笑;吴染正低头分析着元濯的步法,没看到。
元濯被忽视了倒也不恼,仍是心平气和,认认真真地又转回了赵琴身边。
“你可称得上一句‘心无杂念’,所以学功夫学得极快。”赵琴抚掌赞许,又起了考教吴染的心思,“吴染,你说说,你看出了什么?”
吴染走上前来,夸张地摇头,“我愚笨,只看出了是八卦步顺二逆三,其中时不时还跳过一个方位不踩,或是返回前面的方位接着来,搞不懂。”
“你愚笨?”赵琴没好气地答道:“看出了这么多还愚笨的话,我赵家的学徒不要活了。”
她敛一口气,从腰间解下竹笛,像拿匕首一般握持,“再把你会的剑法也好搏击之术也罢,统统配合上步法,这功法便算出师了。元濯,你看好。”
话音刚落,赵琴便持着竹笛在二人眼前演示起来。明明她双足始终未离地,可脚下踩得虎虎生风,叫人只能见到虚影;手上劈戳割刺转换得一气呵成,整个人竟像是在翻腾。她的一招一式并没有特定的目标,所以杀气是松散的。即便如此,二人带入了一下自己和赵琴过招,恐怕也只有挨打认输的份。
吴染看呆了,戳戳元濯,“你可要好好练。将这么厉害的东西练成了,就不会再有人威胁到你。”
元濯低声回道:“之后我将口诀再告诉你,我们一起把它练好。”
吴染柔柔地摇头,“我总觉得,这是独属于你一个的机缘。只要你练成了,我俩又不分开,还担心我被欺负么?”
元濯只觉得心下一动,重复道:“是了,我俩不分开。”
那头的赵琴演示完毕,把竹笛别回腰间,双手抬起去捞她散落的头发,“大抵如此。学会了吗?”
“是。”元濯镇定地答,脑中闪过了方才瞥见赵琴的右手手腕下两寸有一小痣,不由在心里感叹:那时未做成的东西,今日终究是做了。
赵琴满意点点头,“好,那我就去外面看看,兴许还能凑个宴会结尾的热闹。”
“你在发什么呆呢?”
元濯沉浸在空茫茫的情绪中,被突然凑近的吴染惊了一下,“我没发呆。”
“哦,不是发呆。”吴染换了个说辞,“那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你……”元濯讶异于吴染能从自己这张常年没有波动的脸上看出情绪来。讶异一过,心里又快速地转成触动,遂即不起波澜。
她已经习惯了与这怪病共存,轻声道:“我以前见过赵琴姑娘。那时她想和我用笛子切磋,可我急着回家去照顾师傅。”元濯低眉,“师傅不许我和外人多说话,尤其是会武功的,她知道了一定罚我。今日我和武功好的赵琴学了这许多,师傅再不能来罚我了。”
“元濯。”吴染的喉咙有些涩,“你师傅一定很在乎你。若是她还在,她定是想继续做你师傅的。”
元濯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嗯,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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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进攻的号角响了起来。
金属的撞击声被风送得很远,侧耳听,是大延将士的长矛已经与尹国士兵的长戈击打在了一起。
来帮忙的武林人士皆提着武器,门帘卷起,正襟危坐。
“咻——”东南角射出了一枚焰火。
一个年轻人摩拳擦掌,“就是现在了,咱们把这群龟孙打个措手不及!”
尹国地处偏僻,尹国人自小是饮风沙长大的,民风要比辽阔富足的延朝剽悍许多。他们一个个敢于拼命,且人数占优,一时之间把延朝的军队压着打。
眼见着队伍不断在收缩,万平紧握着军旗,“信号弹发了吗?”
乔复上前:“回将军,已经发了。想来他们也快到了。”
万平挥剑斩落了几个冲着军旗的箭簇,打马朝着交战中心去,“冲锋!”乔复也忙跟上,提着剑,和她们身后的将士一同吼道:“杀——”
尹国的将领康争饮了一杯酒,戴上头盔,“这万平开始垂死挣扎了。呵,看我活捉了她。”她一路上砍翻了近十个敌方的战士,正杀得兴起时,却听到自家阵营的左后方乱了,乱糟糟一片盔甲相撞声和惊呼。
她猛地扭头斥责:“安心杀敌就好,吵嚷什么?”见到的景象却叫她目眦欲裂,十数名不披甲的人在尹国的左翼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起落间,轻轻松松夺走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一个个不穿盔甲,打法又都不同……康平是听过那便宜武师的课的,瞬间反应过来:“可恶,竟叫那武林人士相帮!”
局势渐渐逆转,乔复在不远处喊:“康将军,不然投降了吧,你去劝劝打其余城池的父亲与兄弟姐妹,我大延记你大功臣!”
“呸!”康争啐一口乔复,挥着鞭子驱赶前方的战士,“让路!孤要把这讨人嫌的家伙杀了。”
乔复笑呵呵地与康争兵刃相击,“六殿下,你这又是做什么?我诚心进谏啊。”
康争懒得再听,换了打法,将剑柄换到左手。
乔复嘴上调笑,“这是伤了右手,所以要换左手打人吗?”心里却是焦急,这康争当真难缠。眼见着康争的副将就要赶来救驾了,她可得赶在之前把这康争捉了……再不济,就杀了。
那康争刚一换到左手,不太熟练,挨了乔复的一剑;但随着你来我往,很快找回了在王都习武的感觉。
“这是什么怪招数!”乔复心惊胆战地躲开康争刺向腹部的剑,堪堪折身才没让康争空着的右手抓破喉咙。
乔复很快便落了下风——没办法,她本不怎么通晓武功,何况是这种怪招。
要死要死!
乔复的剑和头盔被康争卸了,勉力扭动身子去躲;却仍是慢了一步,只能看着康争左手拿剑朝着她的脖颈挥,右手迅疾又凶狠地要击打天灵盖。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盔甲被勾了一下,身子离开马儿向后方飞去。
怪也,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乔复睁开眼,迷迷糊糊感觉被人接住了,然后放在一旁,“你歇一会儿。”
她喜出望外,“吴染!?”
“嗯嗯。”吴染专心看着战局,顺便找一找元濯的身影,只是敷衍乔复。
乔复往吴染身旁挪了几步,心下大定,这回性命无虞了。她叹道:“只是可惜那匹跟了我许久的战马。”
可不是?乔复被吴染救走;康争一时间不能收势,那匹马儿自然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招,一命呜呼。
康争咬牙切齿,“懦妇!”
局势已然向万平一边倒。
康争又接了几招武林人士的偷袭,好在她的副将从旁协助,才让她且战且走,“缩紧队伍,收兵、收兵!”
尹国的军队开始奔逃,大延的兵马追了上去。万平把旗深深地插入了地里,对着诸位武林人士喊话:“斩草要除根,拜托各位大侠了。”
江湖中人虽然有武艺傍身,杀那些士卒不在话下,可若是真车轮战般一对多,耗也要被耗死。
辈分最高的韩炫之正要出言拒绝,却听见远处的小坡处悠悠飘来一阵萧声。众人循声望去,一行人晃悠悠地翻过了坡,随后组成了一个圈子。那正中的,不是严真善又是谁?
“他原来没死!”吴染小声惊呼。
“不太对劲。”赵琴神色凛然。
那端一直在猜测严真善去了何处的江湖人士,皆都舒了口气,“这匹夫还是现身了,那我们的阵法图可算有了着落。”
元濯提醒道:“他们动了。使的是那个提升人真气的走法。”
几乎要精疲力尽的其余人又生龙活虎,他们点点头,啸叫着便去追杀逃兵。
不知为何,本应是受益最多的韩炫之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小坡那处,并不动弹。
元、吴、赵盯着韩炫之,而韩炫之盯着严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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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吴染抬脚要回营,“好生无趣。”
韩炫之似乎也觉得无趣了,打了个哈欠,手肘抬高自然地去捂嘴,数根银针便从她的方向射向了运转阵法的一行人。
严真善发出了这辈子最为阳刚的一声嘶吼:“前辈饶命!”
在逃兵后面不紧不慢缀着的众人自然转头去看严真善那边发生了什么,刚巧瞧见了银针飞出。
司马顺怒道:“韩炫之!你为何要出手?”
怎会如此?元、吴、赵三人惊疑地互看。
韩炫之也是一副诧异的神情,“不是我。”
“还能冤枉你不成?”司马莲不追尹国的败将了,几步间就挪移到了韩炫之身边,“韩前辈,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可是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银针是从你这方向出的。”她转而问元濯,“妮子,你不会撒谎。你说,我可有半句虚言呐?”
一时之间,十几双眼睛都凿向元濯。吴染向前,挡住众人施加给元濯的压力,“我看……”
“我看还是先去确认严真善有无性命重要。”赵琴打圆场,“疑点过会儿再说。”
司马莲和司马顺觉得有理,抢先运起轻功去看严真善的情况。不多时,他们立在那倒了一地的人跟前,“没救了。”
两位司马摇摇头,闪身回来便要接着问韩炫之要说法,“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待说完这句话,司马莲和司马顺的头忽地飞出,“骨碌碌”落了地。
韩炫之复把铜鞭收好,“直呼我姓名,罪过为一;我说了不是便不是,胆敢质疑,罪过为二。”
她的眼神扫过惊惧的众人,在看向一派镇定的元濯时多停了片刻,“区区残篇,要我如此做?它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