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幼醒来的时候,周身温暖,嘴唇起的干皮也没那么撕裂了。
她还是盖着那件大氅,远处傅小公子坐在前方的篝火堆里,拼命把烟雾撩到暗道里去,好不那么呛人,另一侧司殇正在就着柴火,烤一只鸡。
“司殇......”
听到她的呼喊,司殇回头,走了过来:“好点了吗?”
“你......”
傅小公子回头:“姐姐!哥哥没去大理寺,跑出去打了几只山鸡,灌了几桶竹子泉水回来救我们啦!”
“司殇......”
傅小公子又道:“而且哥哥很快,来回不超过六个时辰!”
苏幼弱弱问:“你又是......怎知道......”这洞里又没时间。
傅小公子道:“我和爹捉迷藏的时候,有时候躲太久,爹怕我玩过了,教过我如何心里默念记时。”
苏幼:“......”傅家人真是有点神神叨叨。
“过来吃东西,”司殇轻声道,“有力气了,一起出去。”
“好......”
苏幼被他半扶着起身,心里说不清的......简直是难言的感动。
司殇竟然回头来寻她了,司殇竟然回头来寻她了。
来回六个时辰,十二个小时......司殇回来寻她。
她看着眼前司殇额前凌乱的碎发,燃起篝火后,照亮脸颊的脏污,这还是那个冷面的玉面阎罗么。
见她走得慢,司殇回头抱起了她,苏幼道:“大人...”
司殇道:“我抱你过去。”
“好......”
苏幼脸颊发烫,真真是,好一个负责的大人——
鸡腿是她和傅小公子一人一个,司殇继续就着火烤第二只鸡,鸡腿进嘴里那一刻,唇齿之间似乎都跳起了舞。
苏幼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真诚到无语言表的感叹:“啊!活着怎么这么美好!”
闻言,司殇轻轻扬了扬嘴角,苏幼觉得他笑起来,真是更美好。
她把鸡腿放在司殇面前:“大人!一起吃!”
“我......”司殇顿了顿,点了点头,接过来咬了一口。
“好吃吗?大人!”
司殇点点头,苏幼看着他也扬起了嘴角。
真好啊......要是大人以后不做官了,做个猎夫,他们找个乡下,有间小屋,那么她就在家里等司殇每天打完猎,骑着羊奶回家。
夕阳西下,她每一天......都会在小屋外等大人!
苏幼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已经憧憬的不行。
最后还是傅小公子道:“姐姐,你哈喇子流了......”
苏幼:“......”闭嘴小屁孩......
-
他们又在里面休息了许久,等到苏幼恢复了一些体力,最后整装出发,在暗道里爬到苏幼快窒息了,全程还是几乎被司殇抱着,拖着走的。
终于,出来的那一刻,苏幼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世界。
雪非常大,亦非常厚。
司殇回头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脸颊,沉声道:“得赶紧上路。”
苏幼本就体力不支,又消耗太多,点了点头,司殇二话不说,背起了她。
漫天风雪里,司殇背着她,她盖着大氅,傅小公子跟在他们身边,缩在大氅里。
三人就这样走着,有时候雪厚,一脚下去漫过了司殇的靴子,有时候风急,司殇走一步还会被吹倒两步。
莫不说他还背着一个人......他就那么跌跌撞撞的,没有放下她一刻。
苏幼又落下了泪水,并且在心里发誓,她也会......
“大人......”
“再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
“大人......我也会对你......负责的。”
司殇脚步顿了一顿,继而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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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幼这次睡了很久,睡的舍生忘死,僵持不醒。
而且,似乎......她来了这后,特别是后面的日子,时时刻刻在昏睡,如果之前跟那些女子下药有关,那现在呢。
她为什么还在睡?......
在睡梦间,她知道她和司殇回到了家,知道了司殇经常来看她,还喂她吃粥......这次是用勺子喂的,知道了司殇追到了船妨那几个坏女人,知道了他们在傅府石牢足足待了五天才逃出来。
她什么都知道,她意识很清明,她觉得她状态也很好,但她就是醒不来,她听得到所有人对她讲话,可她却无法回答。
她只能这样一直睡着......直到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司殇抱起了她,他们上了马,那么熟悉的感觉,羊奶载着她和司殇。
又过了那许多刻,火光燃起,室内温暖,时隔不知道多久,苏幼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她发现她周身无力,还发现她现在竟然在船坊,而周围......躺了四具尸体。
因着天气冷,尸体并未发出腐味,也没有腐烂......她清晰认出是赵大官人,吴大学士......
她惊觉起身,如此艰难才坐了起来,她发现她的对面,桌前还坐着一人,黑墨大氅,身姿挺拔,正是司殇——
“大人......”
司殇在烛火下慢慢回头,苏幼看着一室的尸体不解:“这是做什么......”
沉默片刻,司殇走了过来,烛火晃眼,苏幼看不真切他的眉眼,只觉那般朦胧,那般令人捉摸不透。
“苏幼,你该回去了。”
“什么......”
什么叫做该回去了?
司殇拉她起身,在司殇搀扶下。俩人站在了铜镜前,铜镜前还有一壶酒,司殇道:“朝廷下了密令,今夜子时,船坊涉案人员,连同闻风破,斩。”
“包括我?”
“包括你。”
“可我不是......”
“没人会信,”司殇看着镜子里的她,“没人会信你不是苏娘子。”
“大人......”
“所以苏幼,你要回你自己的世界,才能保命。”
什么?
他继续道:“傅员外留下的书籍写明,只要回到现场,凑齐当天所有活人死人,继而一把大火,烧掉现场,肉身灰烬,魂魄自会归宁。”
他又道:“闻风破的尸体子夜时分便会送来,本官送你回家。”
“你要烧死我......”
司殇声音低了下去:“我会等你离开这具身体后,再放火。”
“......司殇!”
“我不会伤你。”
“那你又怎知我是否离开!”
“酒。”
“什么......”
“睡梦中,你喃喃自语,我知道了,你和苏娘子都无法碰酒。”
苏幼这下彻底明白了,她和苏娘子的共通点是“酒”,也就是说,再回去,也需用酒。
司殇道:“书中有记载,像你和苏娘子这样的情况,只需一个共通点,也就是酒,一滴即可,一间还原的屋子,最后,一把火。”
“司殇......”
一滴酒苏幼自是不会晕,一滴酒苏娘子也不会,可她们这样的情况,在相同的屋子,相同的摆位,两个原本就占了对方位置的人,一滴酒就足以让她们魂魄错乱,或者是复位。司殇只要喂她一滴酒,如果她晕过去一睡不醒,便可以证明,她魂魄已然不在这具身体里,而是和刚开始来一样,到处飘来飘去。
“我不要......”她摇头,“说好了要负责的......你......你......”
司殇垂下了头,颓声道:“我想过办法,在你回到家里,昏睡的三天。”
“我如何会昏睡......不是饿的吗?”可那三日,她也清晰感受到她是被喂过食的......
“不是,并非饥饿,大夫来看过,说不知晓,他说你无大碍,不知晓为何昏睡不醒。”
不知晓......也就是说......
司殇道:“唯一合理的解释,这具身体承载不住你的魂。”
他道:“我后来找傅小公子求证,他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说......”
他说:“原来姐姐是爹爹请来救我命的恩人!”
他说:“哥哥!姐姐必须得离开,否则魂不对身体,就算醒来了,也活不过多久。”
苏幼看着他有些苦涩的嘴角,司殇哑声道:“而且苏幼,我护不住你,苏娘子犯事太多,情节严重,朝廷死令,杀无赦。”
而就算他拼力护下来,傅小公子说的那句话,活不过多久———
“司殇......”
苏幼道:“那我们......我们......”
她说不出口了,我们?我们如何,逃跑,逃得掉吗?她顶着苏娘子的罪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往哪逃?还是据理力争。
然后呢,如若逃跑失败了,两个都死。
成功了?她天天可以见司殇?那她父母呢?她父母呢——
苏幼颓然的低下身子,任由这虚弱的躯体慢慢下滑,蹲在地上抱住了膝盖,她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痛苦,绝望,却又不得不面对。
司殇也陪她蹲了下来,他道:“苏幼,你有你的父母。”
“我......我......”
“你要回家......”
苏幼讷讷的摇头,却无法说一个“不”。
她道:“你早知道了是吗?在石牢里,你看着那本书......”
当时用一种那样难过的眼神看着她,司殇早预料到她会离开是吗?
而司殇没有回答,这便是唯一的回答。
“你知道是吗......知道我要离开......那干嘛回来救我......”
“抱歉......”
“不要你的抱歉......”苏幼痛苦的抬起头,“是不是我回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司殇一直看着她,暗黑的眸子里,闪着微弱的光亮。
“不要......司殇我不要......我不想离开你......”苏幼这时根本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她就要永远的离开司殇了,他们明明才遇见,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什么都来不及。
她还不知道司殇喜欢吃什么,喜欢的颜色,讨厌什么,连生辰也......
都还没......来得及。
她抽泣道:“你要我回去了......怎么忘记你......”
忘记一个为她挡箭的人,忘记一个生命垂危关头把血都给她的人,忘记一个在暗道里来回跑了几趟,就为了给她送烤鸡的人,忘记一个雪地里,背她走了一天一夜的人。
忘记这个冷脸阎罗,对她笑过一次......又一次......
她要如何忘记司殇!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可他们......却要一辈子都不相见了。
“司殇......”
“我会......记得你,”司殇哑声开口,“会记得苏幼。”
“我不要......”
“好好活着。”司殇说完,拿起放在镜子前的酒壶。
“不......不要......”
她往后退:“至少,让我多看你几眼,不是还没到子时吗!我再......再......”
她一直往后躲,司殇拿起酒,自己饮了下去。
“司殇......”
他低头再次吻住了她,苏幼没抗拒,也没再后退,司殇说的对,她有......她的父母。
她不能这么自私,为了感情留下,与生她养她的父母,隔绝时空。
一股熟悉的湿润的气息再次传来,苏幼顿下泪水,为什么这个吻如此的苦,如此的苦......
接着她尝到了其他的味道,是酒的......味道。
这个吻其实很轻,也很短,但苏幼总觉得仿佛受了世间最苦的厉刑,司殇缓缓离开她,苏幼依然泪眼朦胧,但她却舍不得再浪费一滴点时间,她紧紧看着司殇,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眷恋......
所以......
苏幼:“我们的缘分是多久?”
她记得最后的一刻,司殇看着她许久,才低喃答道:“十日。”
意识渐渐模糊,她看见司殇脱下那件很大的披风大氅,替她穿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尽管他脚步很慢,但苏幼也只能瞧见他的背影了。
她喊道:“大人......”
司殇顿在门口,回过了头。
我们还能再见吗?大人?
她再也问不出口了。
意识渐渐抽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向后倒去,同时,她看见司殇回头接住了她。
她又漂浮了起来,眼见自己的身体没有了意识,眼见苦涩的泪水亦从司殇眼眶中滚落,她看见司殇摘下胸前的玄铁令牌,带在了苏幼脖子上。
她听见司殇沉哑悲哀的声音:“会再见的,苏幼。”
她朝空中飞去,看见了这座船坊上待砍的人头,看见了远处随时准备点燃的火把。
看见了大理寺的门牌,看见了在大理寺隔壁的隔壁,司殇的府邸,豪华的马棚,以及院子里那些兵器,最后看见了灯火明亮的东京城。
好像......还没来得及和大人一块逛逛这热闹的集市,还没来得及去大人办公的大理寺看一看。
最后连意识都快要消失前,苏幼最后一个念头,大人院中的兵器旁,可不可以让她种点花草啊,不然好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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