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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处幽篁又逢君 第95章 第九十二章:何处海浪啸潮声

作者:乱聿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6-08 20:19:15 来源:文学城

烟海之境,于天地悬之浩瀚一处,中央着一片白雾腾水波万里逆流上青天,乃是蛟跃升成龙的宝地。然而跃龙之事多劫多难,少有所成的,常是于逆流半路时便耗尽妖力坠入海中从此化蛟成鱼,再没了飞升的机会。

可即便是如此,仍有蛟为升神格而不断游入烟海向那逆水悬天而去。

“有蛟。”

听得翁龟此言,戎弱与苍弥才抬头向逆水悬天处看去。他二位居于翁龟背上,一人坐一人立,缓缓渡海向东寻那凝时琉天境。

“至今有蛟升龙过么?”苍弥问道。

翁龟呵呵笑两声,答他:“神龙在天蛟在海,世间何处的海水能真正流到天上去呢。”

苍弥皱了皱眉头:“这般说来,逆水成龙本就是虚言。”

“尚无蛟游去顶端,又岂能断定是虚言。只有去了,才得以知真假。小子站稳了,那蛟坠下来时当有大浪。”

戎弱远远望着逆水中细长的身影,蹙了蹙眉头:“它力殆了。翁龟,先去附近的礁石避避。”

“谨听神天吩咐。”

刚上礁石苍弥为翁龟筑起了一道御浪的障界,那搏命于逆水当中的蛟便瘫软身躯急速坠下来狠狠砸进海水中,瞧那模样身姿想必已是妖力耗尽没了神识。

只听得一声入水的巨响,绽起十余丈高的水花同四下推涌的海浪便逼近至他三位跟前。戎弱不躲,只泰然而立便足以叫海水不敢前来冒犯。可苍弥仍是一步跨来挡于他身前,发出神威震退迎面而来的风与水。

这一震不打紧,偏偏他护师心切未有仔细拿捏,便使得余威有溢扩散开去。偏不巧,落海的蛟道行尚可并未失去神识太久,此刻正上行而游换形鲛鱼,将至海面时遭余威殃及竟是被打碎了尾骨,待得苍弥瞥见它身影再收手时已是来不及。

苍弥神色一凝,刚要飞身前去便余光瞥见戎弱已迅速出手化出一只泡影将其从海中捞出。

“化鱼至半遭神威一击,恐怕气数将近。”翁龟有此一叹,“神君也因此犯了规矩。”

苍弥听得,皱眉不反驳:“是我行事鲁莽,我甘愿受罚。”

戎弱收了泡影回礁石,轻放那蛟鱼半身至海边顺势蹲下身查看。蛟鱼双目紧闭始终未有动弹瞧不出生死,寸断的鱼尾滑入海中软如泥条随浪涌而摆动,潺潺涌出的鲜血刹那间便染红了附近的海水。

怕它被浪潮卷走,翁龟潜入海中轻轻将其托起,又抬头问神天道:“不如待它断气后葬入逆水之中,也算是了却它一桩心愿了。”

“还不到它藏海时。”戎弱向半蛟之妖探出手寻思着要救它。

尚不待碰得,蛟猛然睁开眼抓住眼前正触向自己尾部的手塞入口中狠狠咬下块肉来,半刻不犹豫。它也不知这手乃是神天的,只想着必须吃些东西填补妖力撑过此番大劫大难活下去,便是接连着又咬下几口肉来生吞入腹中。

苍弥哪肯让师父受此被咬食的苦,当即就拔了剑要斩。戎弱却忍着痛伸手护下蛟来道:“几口肉罢了,让它吃。”

翁龟睁大双眼错愕道:“神天,您这是……?!”

“既然是我徒儿闯的祸,身为师父岂有不作为之理,更何况它尚有一口气在。”戎弱说罢抬头看向苍弥,正色道,“把剑收起来。”

师命难违,纵使心中千万般愤怒疼惜也不得不悉数忍下来。苍弥收了神剑入鞘,却紧握住剑柄极力克制不该与神道相背的情绪,沉声道:“是我触犯了规矩,不该由师父来承受。它要吃,可以削我的肉来喂。”

戎弱回过头去看向因吃下神天之血肉而叫寸断的尾骨逐渐痊愈正化鱼的蛟,问道:“神无规矩,更无需规矩。你明白个中道理么?”

苍弥沉默片刻,才答:“不明白。”

戎弱轻叹一声,缓缓道:“之为神,其本性便是不会做出规矩之外的举动。即便偶有一两位做了,并招来或好或坏的结局,余下的神亦不会因此生愤怒、嫉妒、怨恨或是羡慕这等由私心而生之物。反之,倘若神需戒条才得以约束言行,此与凡界生灵有何区别,如何能被称之为神?而世间又为何还需有神?”

苍弥低下头道:“师父的意思,是我神格尚浅?”

“你误伤了它,本该极力挽救,却因它咬了我而动杀意。”戎弱不禁皱起眉来,又问道,“神为万物而生,为何它该比我低贱呢?”

苍弥默然看着戎弱的背影,末了松开紧握的剑柄道:“师父教训得是,我知道错了。”

翁龟问道:“若是如此,那该如何界定神之言行?”

“若身为神,则自然明白如何界定。”

已然恢复妖力化形而成的蛟鱼松开戎弱的手往后游出些许距离戒备着看他,面有些许惧怕:“你是神?”

戎弱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向他笑着点点头,神情之中只有温和:“伤势如何?”

蛟鱼看一眼戎弱身后的苍弥与礁石边的翁龟,缓缓游近前去伏地作礼:“承蒙神恩,无以为报,甘愿为奴为隶,供您恣意驱使。”

“原本便是我徒儿误伤了你,我不过是替他补救。”见蛟鱼仍是诚惶诚恐的模样,戎弱上前扶了它起来。捂过伤口的手掌满是鲜血,那血便因此从指缝间漏入烟海里。

一滴而入,烟海之上彩光大盛。两滴而入,烟波尽散显露出原本如镜如冰的海面。三滴而入,海中生灵全数冒出身来面朝戎弱行下礼。

戎弱立即收回带血的手,一音千里道:“都回去罢。”

海面之上烟波再聚,渐渐便没了千万生灵的身影。

苍弥削下自己的衣摆撕成条,近戎弱身旁托起他受伤的手臂细致轻柔地包扎,末了又捧起他带血的手掌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戎弱未拒绝更是未使出任何神法,只立于海波之中不动,眉眼含着笑。

蛟鱼目光落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煞白了一张脸不敢出大气,僵待了苍弥包扎好才又道:“还请神天赐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既无罪,何须赎?只为活下去的所行所言,何来罪之有。我们该走了,你也去你该去之处罢。”

“神天!”蛟鱼神色慌张叫住他,“神天若是不嫌弃我是只蛟鱼,我愿永远追随神天为您赴汤蹈火,不为赎罪,只为甘愿。”

戎弱弯腰摸了摸蛟鱼的脑袋,笑道:“我并不比一粒砂石尊贵,岂能担得你如此。你当为自己赴汤蹈火。去你该去的地方,为自己为蛟鱼而活。”他收回手直起身来,“翁龟也不用送了。”

“谨听神天之言。”

“神天,请等等!”

脚下烟云腾升托着戎弱与苍弥渐渐远入天际,海中的蛟鱼仍旧追着他二位拼命游出数里路。而戎弱只是回头向它笑了笑,乘云而去了。

它在烟海等了整整一年,直至翁龟实在看不下去现身前来苦口婆心劝得几言,才终于依依离去顺着海流游往蛟鱼归处。

蛟鱼归处于业海湾里,是因再回不去蛟所居的瀛海才搬迁至此。它一路游至海流交汇处茫然而立,踟蹰苦思许久才总算下定决心入得其内。业海之中水如玄墨瘴气升腾,每一只活物皆是带着剧毒。起先它还避了避,见始终跳脱不了便索性作罢任凭那些毒物啃咬。

只是说来也怪,分明是被啃得露出了骨头,伤口却在它游入海湾后渐渐重新长出了肉芽连一点疤痕都不见。趴在礁石群上萎靡不振的蛟鱼群见它竟是完好无损不过是轻笑着揶揄几句,便再无心搭理。

它浮在海水中四下里环顾,见得有条年迈的蛟鱼在招手,便向那处偏远窄小的礁石游去,撑着石头跃上岸边坐下,问道:“莫非是我来错了地方,此地当真是蛟鱼巢?我怎觉得……”它再次环顾周遭后继续道,“倒像是蛟鱼之墓。”

年迈的蛟鱼叹口气:“此地的确是蛟鱼巢,你并未来错地方。不过要说此处是蛟鱼之墓也的确如此,落蛟成鱼的结果便是等死。想必你也看见了,业海之中全是毒物。真论起来,我们才是被吃的一方,只等咽气后被海流卷出湾外,连骨头都被肯个精光。对了,我瞧你干干净净浑身上下竟无一点伤,有你这般的道行竟也未能成龙么?”

“我也被咬了的,只是不知何故未留下伤口。”它皱起眉头又道,“我原本以为即便不如瀛海,这里也该有个好样子。可听您说,来这里却像是只为等死。”

“落蛟成鱼,谁还能活得下去,谁还有心活得下去?你看看那些蛟鱼,哪个是想活的模样。等我死后,这块礁石便也是你的葬身之处了。”

“可是我想活。”

旁边礁石上的蛟鱼听得它此言嗤鼻大笑:“小子,你听过采妖人么?便是专门杀蛟鱼的凡人。反正里外皆是死,还不如喂这些毒鱼免得去受扒皮剖腹之苦。”

它有些惊讶:“凡人为何要杀我们?”

年迈的蛟鱼重重叹口气,答道:“蛟鱼的皮能做成他们祭祀时的神袍,鱼骨鱼筋鱼鳔能筑成风雨不摧雷火不破的屋子,就连鱼鳞也是入药的好东西。他们唯一不需要的,便是我们的命。”

数日后,说着当初不该去烟海的年迈蛟鱼便饿死了。潮水仿佛早有预料,在它闭眼后不久便拍来几个大浪将其卷入海中。它还来不及伸手去拉回来,海中的毒物们早已顺着海浪席卷而来,不多时候便将尸首拖出了海湾。

“喂。”旁边礁石上的蛟鱼朝它喊道,“喂,叫你呢。”

它满脸不快,回头愤愤应道:“我叫沂澈。”

那蛟鱼阴恻恻地笑:“将死之躯,谁会在意你的名字。你大声问问,谁会在意?”

“我在意!”沂澈大吼一声,终于决定离开这片深渊寻一处容身之地,“你们怕被人做成屋子要在此处等死我管不着,但我要活下去!”

周遭的蛟鱼听了皆在笑话它。在此死气沉沉又乌烟瘴气的牢笼之地忽然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要出去、要打破常规要创造神迹要一往无前,要白日做梦,它们怎么能不笑呢。

这可是数千年来它们听过最好笑的戏言了。

笑过之后的蛟鱼们催促着它快些走、快些去被采妖人捉去抽筋剖腹,最好是在临死前后悔一番此时此刻的愚蠢决定才更好,得哭、得喊,越大声越好,越痛苦越好。

“我错了,我错了,唯有你们才是对的,而我是如此愚不可及的存在。”

传入耳中的讥讽实在太过令它委屈,它怒视着每一条叫它快些去送死的蛟鱼,咬紧牙跳入海中猛甩鱼尾震开围上来的毒物,又因不够解气而一掌劈碎了礁石。

石块四下飞去叫周遭肆意大笑的蛟鱼避之不及,遂又惹来一阵骂。沂澈丝毫不在意,张嘴吐出鱼鳔化成巨大泡影游入其中,末了飘至旁边的礁石对那条脸上并无任何惊讶之色只微微含笑的蛟鱼道:“我要离开此处,去寻一个即不会因没有食物而活活饿死也不会被采妖人做成屋子的地方。”

那蛟鱼挥挥手:“祝你如愿以偿。”

沂澈向它伸出手:“反正横竖是死,随我一同离开也不会有损失。”

“我可不想被做成屋子衣裳。”

“倘若真的遇到采妖人,万一敌不过他我便吃了你,不叫他们拿走你任何一点身体。”

那蛟鱼轻嗤一声笑了:“小心撑死你。”

“撑死也罢。”沂澈也笑了,“走啊,还愣着。”

“莫非你也脑子得了病当真要随它去送死?!”

“也好也好,有你们两个在,采妖人能做出间大房子喽。”

“蠢而不自知,是为悲。”

旁的蛟鱼们在起哄,有多少是心怀善意的不用数也知道。

“我岂会随它去送死。”那蛟鱼这般道了,在一众嘲笑声中忽然握住了沂澈的手跃入泡影中继续道,“我要随它一道活下去。喂,别让我变成它们的笑话。”

“它们才是笑话。走!”

它们乘着泡影哈哈大笑穿越瘴气而去,任凭海湾里的蛟鱼们如何破口大骂。

“哎,你当下总该告诉我名字了罢。”

“嗯——”它偏偏故意卖起了关子,“等你寻得能让我们栖身的地方我便告诉你。”

“那我此期间我该如何称呼你?”

“像适才那般,哎、喂、你,随便甚么都行。”

沂澈无奈笑着摇摇头:“好,等你告诉我之前我便随便叫。”

“对了。”它拍了拍泡影仔细打量着问道,“这东西你是如何弄出来的?”

“是我的鳔。”

它听后十分嫌弃地打了个哆嗦。

千里迢迢居于泡影当中飘荡了不知多少个年岁,它们总算是寻得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此地山岱不绝,且有瘴气作屏叫凡人轻易靠近不得,唯一不足的便是妖兽多了些。

于云间向下观察了许久,沂澈才问道:“有山有河有口粮,如何?”

它也探着脑袋在张望:“净是些没见过的妖兽,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

它抬眼睇它一目:“我在你的鱼鳔里也待乏了,就此处罢。”

“好。”

泡影降下云端刚近河边,底下妖兽皆是有察觉,纷纷抬头看来挥舞着粗壮双臂。沂澈留下它独身冲出泡影向妖兽攻去,身上被日光灼伤也丝毫不顾及。

好不容易才寻得彼此皆是中意的地方,它岂能不使出全力来抢呢。

妖兽纵然凶猛,然而对一条曾为蛟的妖而言不值一提,便是没几下全被收拾个干净。沂澈拍拍手略是得意,径直跳入河中自在游过一圈后冒出头来大声喊:“下来罢,河水很干净。”

它也破壁影而出落入河水里,欢欢喜喜游得畅快。见它没有要冒头的意思,沂澈亦是鱼身一转再次没入河中去追逐。

它迅速不如沂澈,未多久便被擒住带出水面,遂是抱怨起来:“你究竟是个甚么妖身,先前还被灼得体无完肤,眼下便全好了。”

沂澈揪住它背鳍不让它再逃,笑问道:“别耍赖,告诉我你叫甚么。”

“你先松开。”

“我可不上当,松开你跑了如何是好。”

偏是不巧,山中忽然吼声震震,沂澈将它摁入河中还来不及逃便见对岸山头被凿穿个巨大的圆洞。飞塌的碎石轰隆砸入河里卷出大浪,推涌着两条蛟鱼起起伏伏。沂澈吐出泡影拉着它躲入其中,正迅速往空中去时前面突然出现一道巨大身影,尚且不待它们仔细瞧了便迅身冲至跟前来一拳砸下。

河对岸也现身几只妖兽王,淌过只及其腰的河水向两条蛟鱼走来,口中嘶吼之声震碎了两岸树枝。

腹背皆是受敌,沂澈仍旧不愿放弃好不容易才寻得的栖身之处,遂自泡影中出来摆好了迎战的架势。里头的蛟鱼一见它如此坚决便是叹口气,忍着被烈日灼烧的痛楚背靠至它身后,道:“我撑不了太久,在被晒死之前可得解决了才行。”

“以前这些事你全都丢给我,今日这是何处海浪啸潮声了?”

“赢了我便将名字告诉你。”

“你果然又耍赖。”

只可惜,沂澈错估了妖兽之王的厉害,当它胸腔被掏空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仅剩最后一丝神识时,眼中模糊可见的却是它被扯断鱼尾变成两节被扔下来。

再次睁眼醒来时已是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被穿了个窟窿的胸膛上早不见任何伤痕,那些因打斗而断掉的鳍也已复原。沂澈只惊讶了一瞬便四处去寻它的身影,却最终只于满地鳞片中寻得一颗沾满血迹的鱼珠。

鱼珠灿若斜阳,却早已没了任何光晕。

沂澈将它吞如腹中,凭借不死之身把靠近此河的妖全都赶走,不知不觉谁也不敢再来招惹。它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身之所,却连怀想昔日故友时都无法唤一声它的名字。便是终日独自坐于河边巨石上黯然落泪,不停被灼伤又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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