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年也同我一样么?”
“我当年没地方可以躲,不仅要帮着准备,还得帮着善后,不得不时时刻刻与他们相处,便从不曾哭过。后来再忆起,也已是欲哭无泪了。”
潮湆抹去脸上的泪:“我也绝不再为此事哭。”
薄棠斥笑笑:“以我经验之谈,还是哭出来好受些。”
他一听,眼泪便又忍不住往下掉,狠狠抹了几下不见用便索性朝后倒下躺平在枯草见秃的泥土地上任它到处落去。薄棠斥盘坐他身侧,解去系带脱下外衫轻放至他手边,沉默睇得片刻遂是收回目光暗叹一声。
“这是作甚?”潮湆不解他送来衣裳的举动,“蛟鱼不畏寒。”
“没别的物件给你擦眼泪鼻涕,你将就着用。”
潮湆泪眼婆娑看着薄棠斥的外衫,不禁伸手慢慢拽过来:“好好的一件衣裳,给我擦鼻涕实在可惜了。”
“弄破了可以补,弄脏了可以洗。你不必介怀,是我想拿给你用。”薄棠斥顿了顿,又道,“别的我也再帮不上甚么忙。”
揉去眼中的模糊,潮湆将薄棠斥的衣衫抱在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先前还簌簌流个不停的眼泪竟是忽然见底了一般再也不出来了。尽管心里头依旧像吞了千根针似的痛他也不愿弄脏薄棠斥的衣裳,便只是抱着它,渐渐被疲倦袭满身。
再醒来时已是夜落星海成霜幕,白雪熙熙早已不知是几更天。薄棠斥枕着手臂在他身旁入了睡,许是雪兔耐寒的缘故,纵使只剩两层单薄的衫子也不见丝毫有哆嗦,反倒是敞开了些许衣襟露出半片胸膛。潮湆坐起身,牵开怀里发皱的衣裳替薄棠斥盖于身上,伏身在他耳畔张了张嘴,末了却只是轻声道了谢。
他原本是打算回栖沐渊的,可当他正准备悄悄向薄棠斥道别时却是想起了那些为寻仇而背井离乡的每个露宿山野的夜晚,便打消了这任性自私的念头。
洌滳有了伴是件好事才对,回宅子之后得向他道贺。
嗯,得向他道贺。
思及此事的潮湆终于不再只是觉得痛苦。他抱住双膝侧着脑袋靠上去,一边流泪一边笑了,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何而笑。
天将亮时薄棠斥总算醒来,见潮湆坐着便起身欲要唤他,然而刚启唇还未开口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抬起手试探着靠近他眼角,踟蹰半晌总算小心翼翼抹去那里的泪。
如今的潮湆不正是曾经的他么。若当初也有谁能陪伴于他身侧便好了。
眼角被划过使得潮湆睁开眼,正好迎上薄棠斥的目光。薄棠斥心下里一颤,却故作镇定收回手:“怕吵醒你,便直接用手替你擦了。那个衣裳……你没用?”
“没有。不知为何,抱着你衣裳的时候忽然便不想哭了。”潮湆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枯草叶,笑道,“回宅子罢。”
薄棠斥也跟着起了身:“已经没事了?”
潮湆按住心口摇摇头:“细想之后仍是喘不过气,许不能称之为没事。但我不能总躲着,要瞒过洌滳便只得回去面对他与苏方。”
“你还想继续瞒着他……”
“必须得瞒着。兴许等我也找到想与之作伴的对象,便能大大方方告诉洌滳我此时的心思。只是眼下我还做不到。何苦明知前方是悬崖还要跨出致命的一步呢。”
薄棠斥沉默片刻忽然唤他:“潮湆。”潮湆闻声抬头来看他,他又踟蹰片刻才继续道,“我会备好手帕,下次想哭了来找我。”
潮湆浅浅笑来,道:“你总是这般温润柔和。能与你相识是我三生有幸。”
他又何尝不是呢。薄棠斥只是笑。
日于东线渐映天,便从寒风之上散来一点暖,虽不足以融化成霜的寒露,却也触及枝头撩动些许昨夜又上的新雪。只是不经意,便叫它落去白颜。
睡在梧桐树下的小妖谁都未想起他二位一夜未归,只晓得醒来时便见他们已坐在茶棚里谈笑风生了。
“大清早,二位真是好精神呀。”轻彩遮掩口鼻打着哈欠上前来,身后的鳞翅尚未完全收回。
“再睡些时候无妨,离早膳还有半个时辰。”
既然醒了哪里还睡得着。轻彩窝进茶棚蜷着身子冷得打起哆嗦:“昨夜下雪了么?”
“下了些。”见她冷,薄棠斥起身至炉边生起火往她身旁推了推,又提着茶壶去盛满水搁在上头,一面扇火一面道,“往年雪下得迟,今年格外早。”
轻彩捧着双颊转头看他,末了道:“待我成年后你若还未成亲,我倒是想嫁给你了。你细心又体贴,定不会叫夫人受委屈。可惜我又不愿夫君待旁人也好。”
薄棠斥听得一愣,案桌对面的潮湆却噗嗤一声笑起来。薄棠斥回眼睇他,末了自嘲道:“比起做夫君,我更适合做贴身随从。”
轻彩叹口气:“我可不想要随从。”
“看来只能我要了。”潮湆笑道,“按照凡人的规矩,似乎得给你开工钱。你说,你想要甚么?”
薄棠斥取来三只茶杯摆上桌,提着烧好的水壶一面斟水一面道:“日有餐夜有褥,雨雪有屋檐,风沙有墙垣。”
“换作是我,至少还得每日有蜜露。”
“可也不见仙君每日给你蜜露。”
轻彩掩了面轻轻笑道:“因而我不给仙君当随从。说来……”她顺势一手托腮一手戳着茶杯沿又道,“等苏方养好身体,你们便要离开浣宁山了。离别之前再现一回真身让我瞧瞧可好?”
潮湆困惑皱皱眉:“谁要离开?”
“你啊。”轻彩抬眼指向潮湆,见他眼中满是惊疑便问道,“昨日洌滳说的,你不知道么?说是你们的大哥还活着,要同苏方一起——”
潮湆猛然起身打断轻彩的言语怔了片刻,继而冲出茶棚向木屋径奔去,至后院里可见那屋子紧闭的窗户与房门时想起苏方在又不由得慢下来,最后终于停了步子。
他正彳亍不前时,有谁抬手轻扶了扶他背心低声道:“我陪你去。”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薄棠斥总算解了眉间沟,点头应道:“好。”
与薄棠斥并肩至得木屋外,潮湆还是情怯万分不敢叩门。薄棠斥也不催促,静立他身旁在等。怜与厌隗从旁边的木屋里开门出来见到他二位是一愣,还未开口便瞧得薄棠斥转头来比着噤声的手势,遂默口下了山坡往前院去。
便又过半盏茶、再过半柱香……
直至木屋里传来细微窸窣声,潮湆才终于深吸口气抬手敲了三下门,道:“洌滳,你起了么?”
“起了。”屋中传来洌滳的声音,不多时候他便前来开了门,“昨日寻不见你……”话至此时他瞥了眼潮湆身旁的薄棠斥,继续道,“大哥的事你知道了?”
“刚听轻彩说他还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洌滳侧身退开几步,道:“说来话长,你们先进来。正好苏方也醒了,此事与他有关。”
苏方盖着褥子坐于榻上没有要起身的打算,见得潮湆与薄棠斥进来便径直道:“沂澈是我养父,我一直在找的便是他。”
听得与大哥一模一样的名讳,潮湆错愕看了看洌滳随后上前近榻边问苏方道:“你口中的沂澈也是蛟鱼?可大哥两百多年前就死在我与洌滳眼前,怎么会……”
“洌滳,把我给你看过的物什拿出来。”
“甚么物什?”
洌滳从苏方包袱当中找出一只叠得方正的手帕,摊在掌心间打开来递至潮湆面前道:“这是大哥的鱼鳞。虽已很淡了,但上面仍旧残了些许他的气息。”
潮湆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一块鱼鳞放于鼻下仔细嗅了嗅,末了又仔细嗅了嗅,才睁大双眼抬头看向洌滳:“的确是大哥的气息不假。可……你我亲眼所见他被厌隗撕裂了胸膛……”
“沂澈是不死之身。”苏方开口道,“我也曾见他死过一次,但七个时辰后他便活了过来。听他说,他已是活了一万多年了。”
“既然他没死,为何不现身与我们相见?族中长老们也皆是在四处寻他!”
“潮湆。”洌滳握住潮湆的肩,脸上神情不知何故竟是十分难看。
察觉出洌滳此刻心绪复杂,苏方掀开被褥转过身正坐于榻边道:“他是想逃离栖沐渊与蛟鱼一族,才借着在你们二人面前的死来脱身。”
听得此言潮湆刚要反驳便被洌滳制止:“你听苏方细说。”
“最初,他的不死不灭被蛟鱼当作神赐,因此他也成了全族的统袖。然而随着蛟鱼代代繁衍,他的地位被推翻存在被抹去。蛟鱼王为了得到与他相同的神力而将他囚禁于密室。在密室中……他不断被蛟鱼王以各种手段残杀又不断被迫复生,数千年来皆是如此。是后来遇见的两条幼鱼救了他。”他抬眼盯着潮湆,缓缓继续道,“沂澈说过,因其中一条是下一任蛟鱼王的缘故,知道那些秘事的蛟鱼从此才再没有动作。我问过洌滳了,你便是下一任蛟鱼王。”
潮湆只觉得神识有些恍惚:“那间密室我知道……还曾……还曾进去过……原来是这样的用处……”
“既然你们以为沂澈已经死了还在四处寻仇,想必他并未被抓回困兽谷。”苏方不禁有些失落,“这下我真不知还能去何处寻他。”
洌滳走向苏方身旁抬手拦住他的肩:“我要与苏方一同去寻找大哥的踪迹。”他说罢移眸瞥了眼薄棠斥,问潮湆道,“你有何打算?”
“我还能有何打算。”潮湆将手中的鱼鳞放回桌上的包袱,微蹙了眉头犹有哀思,“倘若苏方说的都是真的,那大哥还愿意见我们么?还愿意……见我么?族里默认我与他来往,不正是祈盼着我能从他身上找到不老不死的秘密。”
苏方沉默片刻问道:“你成王后,会像现任蛟鱼王那般不停杀死他?”
“我岂会如此!”
见潮湆如此激烈否认苏方便笑起来,道:“沂澈十分感激你与洌滳。我想他正是因挂念你们才会对我提起往事。不过他要是能在追忆往事时提起你二位姓名便更好了,哪还用我整日往山里跑。”
“若非是我逼问,你甚至不肯透露关于他的半句。”
“得知了蛟鱼族对他的所作所为,我自然得万事小心。不是你我才不会说。”
洌滳与苏方不知不觉旁若无人地闹趣起来。潮湆听得心中不是滋味,便微蹙了眉头紧抿着唇。后方薄棠斥见他身姿有改觉出异样来,故意上前至潮湆身旁问他道:“潮湆,你要去么?”
洌滳这才转头看向潮湆,见他面有难色便思量片刻道:“你不必勉强。找到大哥后我会告诉你。你有甚么话我也会替你转达。”
“我也去。”潮湆咬咬牙,“我想亲眼见见大哥,他当年从厌隗手中救了我,至少地许我亲口向他说声谢谢。”
“那好,等苏方身体养好了我们便出发。”
薄棠斥睇着潮湆松了口气,末了却不禁沉思了许久。
离别这日晃眼便至,苏方与小妖们一一惜别后为还当日瑶礼相赠银两的恩情许下满足他一个要求的承诺。
净玉玦为此心中莫名闹腾,便起身出茶棚不动声色至瑶礼旁侧拿出些银两勾开他后衣领放入当中,末了对苏方道:“恩情我替你还了,今后你满足我的一个要求便可。”
苏方怔怔点了点头。
碎银子实在凉,冰得瑶礼扭来扭去掏不出落在后腰间的寒意,再无心思与苏方话别。
潮湆也打发走要再看他真身的玉子儿,于洌滳与苏方之间的空隙中看向旁边不凑此热闹的薄棠斥,随后走上前去道:“我要走了,这些时日多受你照顾。他日再会。”
“你真要与他们同行?”
“是为了大哥。”
薄棠斥所思片刻便微微笑道:“他日再会。”
潮湆点点头,转身走向洌滳与苏方。
送别那三位,院中仍旧热闹了好一阵子,皆是在说被撕裂胸膛的沂澈如何逃得一死。厌隗斩钉截铁断言自己绝不会放走活物,吓得小妖们浑身一哆嗦纷纷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尽管两日来身边依旧是如此欢闹,薄棠斥仍是觉得哪里与之前不同了。他并非是涉世未深的小妖,自然明白当中原由。
“仙君。”他近净玉玦身前单膝跪于席榻上含笑低声道,“我许是有离开的由头了。”
净玉玦半睁开眼睇他片刻末了又闭上,抬手懒懒挥了挥别无它言。
“薄棠斥也要走么?”玉子儿多有不舍,便缠上来道,“何事着急?”
薄棠斥起了身细整衣裳,笑道:“忘了东西。”
话音落下后他向净玉玦行过大礼,再不待玉子儿言语便化风向城而去,寻得绸缎庄买了块手帕,追着末冬初春的风离开了络泽城。
此风吹去甚远,携了些许哀雪丝雨越过山头入得马背鬃毛间,便若偷了谁家的盐。潮湆低头愣愣看着,末了抬头望一眼天色。他将收回目光时不知自何处猛然起了阵狂风叫他乱了青丝迷了眼,不由得闭眼绾过鬓发侧脸躲开,直至狂风停下才慢慢睁双目,惊见了立于马前的薄棠斥。
“你怎么来了?!”除了惊诧不已,潮湆心中更多的乃是欢喜。
薄棠斥含笑至得他腿边掏出怀中的物件递上前,道:“来给你送手帕。”
潮湆闻言便立即忍俊不禁,接过手帕垂目看着脸上藏不起半分笑意:“这么好的帕子,我岂会舍得用它。”
薄棠斥拽住自己的衣袖伸前去,问道:“那这个你舍得用么?”
贴身收好手帕下了马,潮湆牵着缰绳退至路边向身后赶着马车的洌滳道:“你们先走,我随后便来。”
洌滳看了看薄棠斥并未多言其他,轻声一喝便驱马继续往前去了。
从與上收回目光,潮湆才道:“我不料你会特意来送手帕。”
薄棠斥摸摸鼻尖轻咳一声:“并非只为送手帕。思来想去,仍旧放不下你与他们同行。便想着哪怕多此一举,我也还是陪着你得好。”
“这两日我便猜想,这回你还来找我么。”言至于此潮湆便笑起来,“果真你来了。”
薄棠斥便也笑:“还好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