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雅阁。
高案上的香炉袅袅升烟,垂幔换成了绣着幽兰的屏风,大圆桌上放满了食器,大大小小的,几乎是这里全部有名的菜式了。玉子儿扔了筷子全凭双手在拿,口周沾满了油。旁的小妖也不客气,争着抢着吃得乱糟糟的。几只大妖没动筷,怕被飞来的油汤误伤纷纷搬着凳子往后退开,离得桌子远远的。
“玉子儿,你走了还回来么?”临香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问道。
“不回来了。”玉子儿嘴里也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答。
柳之下手快,想先一步夺走了玉子儿瞄准的食物:“你这最后一膳可得多吃些了。”
玉子儿似乎真的有些生气:“那你还和我抢!”
“可惜蛮奇七与引以不在。”轻彩说着便抬头看向龙太子,忽然莞尔笑了,“太子殿下与蛮奇七成亲时定是山珍海味,你也不回来吃么?”
玉子儿想了想觉得确实有些亏,便对龙太子道:“不如把蛮奇七叫来,您二位明日成亲摆宴,我求水天再宽限一日。”
听得宽限二字云染便忘了吃,疑惑问道:“你犯了甚么错?”
“我没犯错,只是要走了。”
“怎么个走法?”
“就是……就是死么。”
小妖们不吃了,齐齐抬头看向玉子儿,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戏耍得逞的神情。玉子儿依旧埋头猛吃,云染等不下去了,扒开他的手问:“你把话说明白,究竟出了甚么事?”
玉子儿睇了眼胤善,边吃着边道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桌上的盘碗早已是空了,玉子儿拍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又向小二要了份桂花糕——这是他替玉银儿吃的,一块接一块。
回到山中小院时,别涯与水居已然在了,立于茶棚外的花丛间等玉子儿回来。地公地婆毕恭毕敬地站在墙脚处不敢靠近,闻得开门声便转头看去。
旁的妖都未吭声,犹数玉子儿话最多,从城中回来念了一路,连见到院中等候他的两位司天也没有收起话音,反倒是净去满身的油渍小跑着上前去:“我吃好了。”
“等等!”云染挣脱薄棠斥阻拦的手冲前去,“不能等到未至之时再将玉子儿收回去么?”
“即便如此,我也得将他带走。”
“二位司天可以住下来,不必即刻带走。”云染十分急切,他分明是惧怕神威的,此刻却鼓足了勇气,“这里曾是仙君住过的,虽是比不了天上的神宫,但也是处清净的地方。二位司天要是不愿与妖待在一起,我、我们自会离得远远的绝不靠近。只求司天再多留玉子儿一些时日。”
别涯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几只妖,目光最终落在胤善身上,片刻后才转头对身旁的水居道:“你决定。”
水居的双目又蒙上布条神情大都遮了起来:“便……依这小妖所言。”
“多谢司天!”云染只欢喜了一下,转身面向玉子儿时便又不禁耷垂了眼角。
于是当日夜里趁二位司天入定,云染跳下床榻化出人形将玉子儿摇醒,拖着他悄悄潜出了门。玉子儿迷迷糊糊任他拖着拉着来到困兽谷入口处,受得妖气一惊才猛然清醒过来,茫然四顾尚且笼于黑夜里的山林。
“咦,我记得在睡觉的,怎么出来了?”玉子儿停下来不肯再往前走了,“这是要去哪里?”
云染来不及多解释,又将他往前拽了拽:“去困兽谷。”
“为何忽然要去困兽谷?”
“你还从未去过我家乡,如今就快分别了,去一趟也无妨。”云染咬咬牙,骗了他。
玉子儿浑然不知,继续跟在云染前走:“也不必半夜里动身么。”
“喂。”林间飞来一只蝴蝶落出少女模样挡在去路上,回头看了眼困兽谷口,“你只邀请玉子儿,不顾我们三个?”
三个?云染回头见得临香拖着柳之也来了。柳之惧怕困兽谷外满盈的妖气,抗拒着想走:“这谷里我可进不去。”
“没出息的东西!”临香训斥他,强行将他绑来了。
云染皱了下眉头:“既然你们入不了谷,便不必再跟着了。”
临香反驳:“不是入不了,而是不想入。以前么,修为不够才不去的,可如今我与柳之在你们逍遥外游的时候跟随地公地婆修行,早就不怕这困兽谷了。”
“我怕。”柳之慌忙摇头摆手,“我与你们生而有灵不同,原本无缘修道的,若非恰逢仙君入凡搭建居所碰巧将我纳入院中,想必我还只是一棵寻常柳树,成不了精的。况且,你们一个个都快成年了,而我也不过三百岁么。”
临香越听越不痛快,便揪着他手臂上的肉,道:“再躲,我便砍了你的树身!”
轻彩前去轻拍了临香的手让她松开:“他害怕,不必勉强了。”随后她又对云染道,“裳羽要照顾受伤的凡人来不了,便由我与临香一同前去。想来你不会拒绝的,对么?”
临香不情不愿放开柳之,顺手推了他一把:“你回去罢。”
柳之整了整被临香扯乱的衣裳并未离去,犹豫不决地看向玉子儿:“你们几时回来?”
“去去立刻便回来了,水天还在等我么。”玉子儿应道,末了又问轻彩,“当初去夜见月,你和临香也不敢的,怎么今日又要进谷了?”
轻彩轻轻敲了一记他的头:“想去便去了。”
玉子儿抱头埋怨她:“作甚打我。”
“走啰。”临香挽起轻彩的手臂顺势瞪了柳之一眼,昂着头便朝谷口走去。
柳之急得原地打转,最后不得不一咬牙追前去:“我从未离开过浣宁山的神泽之外,若是此行有去无回——”
临香嫌他吵,抡起胳膊勾过他的脖子:“好了好了,你会长命百岁的。”
玉子儿来了精神,大步跑前去,留下云染满面愁容还立原处。
“云染。”不见云染跟上,玉子儿回过身停下脚步等他,“不是去你家乡么,你愣着作甚?走呀。”
云染沉下一口气挤出笑脸,这才跑前去。
寒皑满银深于困兽谷深处的一片广阔雪原上,银树成壁将雪原分作数片,归给不同的妖族各自居住。过幻鹿的凝素摇花再入白啼的烟只霰,顺着冰河而下便到了雪兔的族地。
入得雪原后柳之便冷得直哆嗦,里外裹了好几层妖兽皮毛都无用。轻彩与临香也觉得冷,动作比在雪原外迟钝不少,不过好歹能凭借勉强足够的修为抵御寒气。玉子儿见得他三只如此,仔细琢磨起仙君当初为瑶礼身筑屏障时所用的法术,比划几下便将双掌拍向柳之后背。柳之被他拍得一踉跄,哆哆嗦嗦回头看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以前仙君给瑶礼附过很薄的障界帮他抗谷中妖气,我想我也做得到的么。”玉子儿说罢举着双手再次拍向柳之。
柳之痛得直皱眉头,嘴里嚷着玉子儿手下留情。只可惜玉子儿使的法术不对,便将各式各样的都尝试了一遍,最后才慢慢摸索出方法。
“我还怕未到寒皑满银深便被玉子儿给拍死了。”柳之弯腰喘着气,缓了许久才慢慢脱去厚重的皮毛,“又或许冷成断枝枯柳。”
玉子儿十分高兴,给轻彩临香都筑了障界,不够,还打算替云染也筑一个。云染推开他的手:“雪兔不怕冷。”
“哦。”玉子儿怏怏作罢。
云染假意没看见玉子儿的失落,指着远处巨大的石碑:“到了。”
石碑之上悬浮一个皑字,走近仔细瞧了才发觉这字是无数雪花成晶后的堆叠,有许多镂空的缝隙。云染凑前去对着缝隙一吹,如风雪轻轻呼啸的深邃之音便传遍了寒皑满银深。
玉子儿觉得有趣也想去吹一口,不料却被云染拦下:“吹一声是归来,吹两声是离去。前方有机关陷阱,只为归来而解开。”
“哦。”玉子儿虽然从了云染的意,却不由得偷偷观察起他来。左右观察了许久不觉异样,他便没了耐性,“云染,你近来十分奇怪,都不像你了。”
云染随口搪塞:“我之前离家是悄悄跑的,已有许多年未回来过了,近乡情怯么。”
玉子儿恍然大悟:“你怕挨训。别怕,有我玉子儿在,断然不会让你爹娘动手的。”
“好啊,到时候全靠你了。”
“放心放心。”
云染默默走在最前头带路,轻彩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向柳之瞥去一眼,柳之也睇来,四目相顾不需言语便已了然彼此的想法。唯有临香粗枝大叶的,抓起一把雪朝玉子儿砸了过去。
“临香!”玉子儿不善罢,也一手抓起一把扔回去。
临香蹲下躲开,他扔出去的雪球不小心砸中了轻彩的脸。轻彩嘴角在笑,心里却气得厉害,径直显出翅膀飞上半空迅速转起来,搅得地上的雪吹成了一阵风霜将底下三只妖与一仙童全埋了,只留一颗脑袋。
末了她慢慢落下来收起鳞翅,故作惊讶地用指尖捂着嘴,道:“呀,我好像玩过头了。”
玉子儿破雪而出,指着她大声骂道:“你分明是故意的!”
轻彩嘻嘻一笑:“被你发现了~”
“大可不必伤及无辜。”柳之试了试力发现自己出不来,便只好向不远处刚脱身的临香伸出手,“好临香,拉我一把。”
临香抖落满身的雪不搭理他,找轻彩报仇去了。他刚有些沮丧,云染便走过来握住他垂下的手,一提,将他从雪地里拔了出来。幸好有玉子儿的法术,是不冷的,他拍拍雪抬眼间看向云染,踟蹰片刻才问:“你还好么?”
“我修为比你高,还好。”云染转头又对那三个正闹的道,“到了寒皑满银深你们再玩,眼下先赶路。”
轻彩先作罢收手转身走过来,临香趁机朝她扔出一个雪球,被云染踢出的雪幕给拦下。
得知云染带着仙童回来,兔王特意于洞楼外的冰雪之原上摆出宴席来招待,家家户户全都出来了。难得能坐高台,玉子儿十分得意,端起桌上香甜的美酒与前来客套的雪兔一杯接一杯地喝,不知不觉竟是醉倒在案上。
云染架他去歇下,退出房门时被大哥叫去了一旁问:“你二哥给你送东西去了便再也没回来,他在何处?”
“二哥在浣宁山。”
“他甚么时候回来?”
云染走到墙边坐下:“没说。”
低矮的雪墙立在断壁边上,高过了银树。今夜无风而月色太明亮,照在这白茫茫的雪原上反出青白的光,便是显得有一丝暖意。与早已看过千样夜的云染不同,暮缃应仍旧对此般景色喜爱不已,上前两步拍了拍云染的肩让他看。
云染转头瞥了一眼,并未露出太多神情。暮缃应叹了口气,坐到他身旁:“能留在仙君身边也好,不过还是得偶尔回来看看。”
“大哥……”云染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将心里的事说出来。
暮缃应不惯着,径直用力捏住云染的鼻子逼迫:“有话便说,不想说的别起头。还有,你当初竟敢离家出走,也不好好向爹娘道别,当真是胆子比脑子还大。”
云染痛得眼泪直打转,挣扎许久才总算将鼻子保全下来:“当年大哥一听我要离开浣宁山便提刀追着我,我哪里来得及道别。”
暮缃应继续愤愤道:“放你去浣宁山修行我本就不答应,若不是爹娘与薄棠斥都替你说话,即便是得罪仙君我也要将你拿回来。”
“二哥也离开困兽谷了,你为何不拿他。”云染揉着鼻子与暮缃应拉开了许多坐到了一旁,距离以便随时逃走。
“族中女子他都上不了心,去外面寻也好。”话至此处暮缃应斜眸睇着云染,朝他身边挪过去,“你带回的两名姑娘哪一个是我将来的弟媳?”
“她们两个?!”云染大吃一惊,“可不敢乱说!”
暮缃应皱起眉来:“难道是那弱不禁风的柳树精?”
云染踢了一脚地上的雪:“大哥惯会胡说八道。”
“总不能是那位仙童子?”难得云染竟是没有反驳,便是暮缃应感到震惊了,“真是?!”
“不是!”
“都不是?这可奇了,你当初拼死拼活要离开,今日却乖乖回来了,总不能真是因为思念故乡。”
云染嘟囔:“且当做我是思念故乡不好么。”
“好。”暮缃应一拍大腿站起身,“你不说,我便去告诉仙童子你对他有歹念,请兔王为你筹办婚事。”
云染一听,吓得立即扑上前去死死抱住暮缃应的手臂:“大哥!你这么胡闹我以后还如何娶媳妇!”只可惜他力气不如暮缃应拖不住他,反倒被带着往前移。
“哎呀,仙童子是男子,不知兔王会不会答应。”
“我说!”云染深知他大哥断然做得出此等无稽之事,只好从了,“说之前我先解释清楚,我对玉子儿没有歹念,我拿他当兄弟。”随后他又补充,“柳之也是兄弟。“
暮缃应心满意足地回到矮墙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笑眯眯看着云染:“大哥自然信你。”
就怪了,他最会拿捏两个弟弟。云染一屁股坐下,才道:“玉子儿是司天的眼睛,司天要将他收回去,于是我便带他逃了回来。”
暮缃应起初还满脸期待地听着,可最后想了想便一脸震惊:“你竟敢和司天抢仙童子?!”
“不然要我眼睁睁看着玉子儿死么?”云染说得振振有词,“我做不到。”
“那可是司天,你以为你能带着仙童子逃去哪?!若是被发现,别说是你,连整个雪兔都会受牵连!你……!你要气死我!”
“司天找来之前我再带玉子儿离开便是了。”
“离开,能去哪里?三界皆在司天掌管之下!”
云染拉起暮缃应的手语气软下来:“大哥,你说要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