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天阁的大门在胤善进去后便合上了。仿佛对胤善充满好奇一般,那些静置万年的书卷全都向他飞来围着转了好几圈,试探着靠近又很快拉开距离。
卷灵在一旁细细打量他半晌,才开口:“曾几何时,我在溯天阁中见过你,不过比起昔年旧日,你的气息变了许多。”
胤善回头睇得他一眼便垂下目光,末了扬起脖子一一端看阁中盘旋的书卷,思索着该如何准确说出自己想修习的术法。
“你想救人?”卷灵似乎读懂了他的神情,挥手一招寻来一卷书简递至他面前,“《定灵册》,可保将死之人最后一口气,若是用得好还有回春之效。”
胤善接下书简却并未展开,沉默了半晌才道:“我要救的是位神仙,他叫净玉玦。”
卷灵愣了愣:“前些时候我见过这位仙君,他也来了溯天阁说要救人。”
“你知道他的身份么?”胤善转身正色问道。
“知道,是言天用《净法玉身诀》为神天重塑的身体。虽然曾一度被另外的神识霸占,但好在身体已然归还给神天了。”卷灵脸上带着笑,全然不觉得自己话里有何不妥,“你救他作甚?”
胤善轻抿了一下唇,才问道:“我想为净玉玦另塑一副身躯寄宿神识,不知甚么样的法术能办到?”
卷灵又是一招手拿来了两卷书简递给他:“方法有二,其一便是《净法玉身诀》,是以宝物为介炼体,能炼成甚么样全看术者的本事;其二则是捏土铸体,不过土体易损,需得小心养护。”
左右踟蹰了半晌,胤善接过了《净法玉身诀》,问道:“若是宝物已成神识,我再将净玉玦的神识放入其中用来炼体,结局会如何?”
卷灵轻轻笑了起来:“无魂之驱难承双识,你炼体时消去原本的便好了。若不忍心,用没有神识的宝物也好,只是难寻了一些。”
胤善攥紧了手中的书简,正狠下心打算展开修习,溯天阁的门却忽然间敞开了。门外的夙重走进来,垂目睇得一眼胤善手中之物挥了挥手让卷灵先且回避,待得卷灵恢复书身归了阁位,才对胤善道:“你记得多少关于师尊与苍弥的事?”
“我不确定。”
“师尊想让你变回苍弥,难道没有让你恢复苍弥的记忆?”
“恢复了一些,但我不知道是否是全部。”
夙重默默看他片刻,又问道:“你写给我的那封信,记得么?”
胤善点了点头:“记得。司天化剑,斩我除魔,让戎弱归位三界之主。”
“你都知道,还要将净玉玦从师尊体内取出来?”
“杀我的是戎弱,而动手的是净玉玦。”胤善上前两步逼近夙重,“净玉玦费尽心思来救我,可结果却是要亲手杀了我。你们骗了他!他一生受你操控,临了还要被欺骗算计!”他拽紧书简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骨节发白指尖如血一般红,“明知结果,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净玉玦全都知道。”夙重依旧是那副口气,“灵慧如他,怎会猜不到。可即使猜到了,也仍然不肯放弃。”见胤善无话可说,他又道,“苍弥得死,净玉玦得死,我与余下的司天也得死。从师尊入魔那时起,一切因缘际会便已定下,无法更改。”
胤善忍不住朝夙重发起火:“凭甚么?凭甚么?!”
“就凭我等是神。”夙重抓住胤善的手,“三界无主,世间万生万物都将枯朽。”
刹那间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色便消失了,脚下是灰色的大地,头顶是晦暗空阔的天。与尚且有日升月落斜风细雨的大荒之禹迥然不同,此处没有一丝灵气,寂静得仿佛比死后的世界还要虚渺。
夙重松开胤善的手:“只要你能在此地找到任何一个生命,我帮你救净玉玦。”
“你岂会愿意帮我救他。”
“三界无主又如何,世界枯朽又如何,生命殆尽又如何。”
胤善转头看了夙重一眼,便向前方走去。
走啊走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渐渐开始烦躁、绝望,这段时日所经受的苦闷仿佛一下子全被他察觉,由胸膛长出了腥臭的泡沫。泡沫拖累着他的脚步越发地多了,最后裹满全身不留任何缝隙给他喘息。他透不过气来,每一次的吐纳呼吸都像是吞下了一根针。终于,他停下脚步,站在依然是死灰虚渺的天地间痛苦地张大嘴不停作呕。
夙重来到他身边,道:“这便是三界死后的样子,连你心系的净玉玦也不得存在。你救了他一时,最终仍会看着他死去。”
见胤善无意回应,夙重又道:“师尊必须归位,为此付出再大牺牲也无妨。三界生,则万物生。”
“戎弱算甚么?呵,浇花的粪水?以身供养三界,徒得个三界之主的名号。”
“神之位并非是殊荣,神之责亦非是为己。”夙重不禁叹口气,“神本是自然苍生道,若无自然,便无苍生,若无苍生,何以为神?粪水也好,沃土也罢,使万物生生不息便足矣。”
胤善横着衣袖擦了下嘴,稍稍站直身体:“我不是神,无法理解你的神道,我只想见净玉玦。”
“好,你来抉择,是毁灭三界,还是放弃净玉玦。”
四周的景致开始迅速变化,是三界之初生灵新成到一物一物的灭绝。胤善被架在绝路上无从选择,连他自己都在逼迫自己放弃。
“小师弟,你虽已无神骨,但神性犹在,你明白只有放弃净玉玦这一条路,三界毁灭他也不可能苟活于世。况且……若是师尊与净玉玦站在你面前,你又该选谁共度余生?”
“我是胤善!”
“可也是苍弥。”
胤善像是要哭了,提起气像要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夙重拍了拍胤善的肩,眼前的幻境顷刻便散去。他收回手,难免有一丝愧疚:“是留在天上或是去找师尊都随你,去时告诉我一声,我送你。”
手中的《净法玉身诀》滑落掉在地上,胤善没去捡,失魂落魄地走出溯天阁纵身欲要跳下云去。夙重拉住他,闪身至得云台才松手。
“你作甚么?净玉玦对你施展的承合新故之术已然化解,跳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胤善苦笑了一下:“反正是要我死,早一点不是更好。”
夙重颇有些惊诧,随后才道:“你此刻死也不过是轮回一世罢了,并不会带来转机。”顿了顿,他刻意唤道,“苍弥,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不妨再等等,等看过了最后的结局再离开。”
胤善一下子便哭了,咬紧了牙低声呜咽。夙重陪在他身侧什么也没说。
许久后,胤善收敛起悲伤整理好心绪,用衣袖擦干净眼泪:“净玉玦的仙居在何处?我想去看看。”
“我带你去。”
净玉玦为了喝醉酒少走些回家的路,便寻思着将仙宫搬去天界近中心的地方,于是夙重便让他住进了戎弱的神殿里。原本空空荡荡的神殿被净玉玦几番捣腾倒是变得恬淡了许多,不再似当初那般高岭远极无法亲近。
夙重送胤善到了大门外便不再继续往里走了,站在门口看了片刻便消去了身影。院中稀稀疏疏有花草,是玉子儿在天上四处挖来的,虽然许久未有打理养护过了,然而开着的依旧未败。胤善从花草旁走过,要上前堂去,步子慢慢踩过一片又一片云砖。
脚边的一株仙草在他走过时升起青烟,最后竟是不知不觉化成了净玉玦的模样。
他追着胤善的背影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低头打量起自己不知何故有了变化的身体,末了回头看向先前所在之处,心中甚是困惑。察觉身后有动静,胤善转过身来,见得化形的仙草以为是戎弱,欲言又止片刻,终是没开口。
仙草上下打量他,道:“仙君许久未归了。”
胤善怔了怔,便也打量起他来:“你……不是戎弱?”
仙草摇摇头:“我是仙君院中茕英草,叫……”他灵机一动,喜颜又道,“叫茕英。”
“哦。”胤善有些失望,“你怎会生得与净玉玦一模一样?”
茕英摸了摸自己的脸:“与仙君一模一样么?”
“嗯。”
比起总有些无精打采的净玉玦,眼前的茕英过于活泼了些,除了皮囊没有任何像似之处,可即便如此也足够令胤善不舍得移开目光。他没有面对戎弱时的愧疚,可以肆无忌惮地睹颜思人。
“对了,仙君不在,也不知几时才回来。”茕英快步走近他面前,“你要等么?”
胤善的神情一下子便黯了:“不等。”
茕英点了点头,却又不见他走:“可你……”
“胤善!”从九曲万魔山回来的玉子儿见得胤善在,怒气冲冲奔来揍了他一拳正要开口骂,不料却被茕英给拦下。他转头横眉看向茕英,不禁愣住了,“你是谁?竟敢冒犯仙君!”
“你别恼,我是院中的一株草,你见过的。”茕英举起双手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会化成仙君的模样。”
许是想起了仙君,玉子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哭又闹:“你们全都欺负仙君!连神天也欺负仙君!数你最可恶,仙君待你千万般好,你竟害他!”说起来不解气,他又狠狠蹬了胤善几脚。
茕英想拉玉子儿起身偏偏拉不动,便只好抬头问胤善:“你对仙君做了甚么?”
“我想救他,可救不了。”胤善红着双眼长叹一声,“天帝将进退两难摆在我面前,逼我不能选,无为之下便也是选了。如今,我只想快些死,快些……结束这一切。”
玉子儿猛然起身:“你想死,好啊,我成全你!”
他刚要动手茕英便挡在胤善身前:“别动手。”
“此事与你无关,你走开!”玉子儿推他,不知何故使不上太多力气。
“我……我不想走开,你走开。”
玉子儿指着胤善:“是他背叛仙君,害得仙君重伤失去身体再不能现身!”
胤善勉强勾了下嘴角:“可惜,你杀不了我。”
“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玉子儿高声骂道。
“你别骂狗。”他满脸的颓态混着悲苦,折身走入堂中面朝院中坐下,双目直愣愣地看着茕英。
茕英察觉他目光回头看来,咧嘴一笑。
玉子儿总算不闹了,也上前堂来于一旁跪坐下,生了片刻的闷气才道:“你坐的是仙君的席位。”
胤善只沉沉嗯了一声。
茕英左右看看,想缓和他二位之间的不融洽,便轻声问道:“胤善似乎并非是神仙?”
“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玉子儿打断茕英转而面朝胤善,质问,“你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神天为何要夺走仙君的身体?还有玉银儿,玉银儿去哪里了?”
经得玉子儿这般提起,胤善不由得将这些年来有净玉玦在身边的日子努力怀念了一遍,可他发现好些只记得些许片段,前后的事都有些模糊了。反倒是戎弱摘下桂花枝递过来时说的那句话格外清晰——我是戎弱,你是苍弥。
他想忘,偏偏记忆最深刻。
见他痛苦地抱着头,茕英立刻上前来关切地问:“令你痛苦的事,不讲也无妨的。”
玉子儿不依:“必须讲!”
“我来告诉你。”
门外的云翻滚了一下,片刻后才显现出别涯与水居走入前堂的身影。水居双目上仍旧蒙着布条需得靠神力以心通目,而别涯已然不是当初在彼海泡药汤时的那副枯瘦衰病的模样,体魄与气势皆是格外强健。
“言天、水天。”玉子儿只片刻惊讶于这二位的驾临便起身迎上去。
胤善猛地站起来,厉声喊道:“玉子儿,回来!”
迎了半截的玉子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凶我作甚!”
胤善没有多解释,拉过玉子儿藏在自己身后对两位司天道:“我愿意赴死,你们怎么杀我都好不必再如此。”
“你……”别涯看了眼他身后的玉子儿,收回目光落在胤善脸上,“都知道了?”
“是想起来了。”
“那你就该明白为何要如此。浅黛剩一缕残魂,而辉即更是只留一根神骨,能收回的力量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收回。”
“有了玉银儿还不够么?!”
“不够。”
玉子儿抓住胤善的手臂摇晃,问他:“甚么有了玉银儿,我听不懂。你知道玉银儿的下落?”
他知道,可宁愿不知道。
“说话呀!”
“水居。”别涯转头看向身旁的水居,唤了一声。
见得水居点了点头,别涯这才解开他双目上的布条。水居缓缓睁开紧闭的眼睛,一只仍然漆黑不明,另一只已与寻常无异。玉子儿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澄澈清明的眼,绕过胤善走近水居面前抬头望着,末了伸出手想要触碰,又在半途顿住了。
“玉子儿。”胤善试图将他拉回来,或许还得捂上他的眼睛和耳朵。
然而无需言语玉子儿便全懂了,自己因何而来,又将为何而去。
“这是玉银儿么?”玉子儿躲开胤善的手,问道,语气温顺得不像他平日的做派。
“幽天许了玉银儿一个心愿。”水居道,“我也许你一个。”
玉子儿苦思起来:“我的心愿有许多,该许哪个才好呢?”
“多许几个也可。”
“玉银儿只许了一个么,我若多许了她不高兴。”
玉子儿接受得太快,反倒是胤善无法释怀。他慢慢后退几步抽出袖中的弩箭迅速刺向颈部,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别涯握住手臂拦下来。箭尖只刺伤了皮肉,蜿蜒流下一条血线染红衣领,一直痛着并未愈合。
净玉玦的承合新故之术当真化解了。
别涯按下胤善的手:“你明知无用。”
“只我一人去死不够么?!”
“无关够与不够。”
玉子儿回头看来,想了想,不情不愿地走到胤善面前:“你伤害仙君一事,我……我原谅你了。”他抬眼看了看他,继续嘟囔,“你不必太内疚。”
胤善抓紧玉子儿的肩:“回到他体内,你便再不存于世了。”
“我又不傻么。”玉子儿嘟囔起来,“玉银儿不在了,仙君……”他看向胤善没有愈合的脖子,“仙君也不在了,留下我自己多孤单。”
“云……”胤善哽咽了一下,“还有云染和轻彩、裳羽……”
“不一样。胤善,不一样的。”
“为何你们谁都不反抗?!甚么狗屁天命啊,连神都不反抗……”
玉子儿拿下胤善的手,牵着他对水居道:“水天,我想好心愿了,我想与胤善还有那些妖一起吃满园香的大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