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冰冷地板上的佩黎缓缓起来撞向墙面,随后额头上的血便回到伤口中,痊愈了。她睁开双目失魂落魄地回到榻边,拔出插在灵怡心口的烛台死死咬住嘴唇忍着痛苦,又将烛台刺进了献的胸膛,只一下便狠狠拔了出来。末了她坐在榻边轻轻拍着一对儿女的身体哄他们入睡,手上干净的烛台悄悄放了回去。
她嘴里哼着曲儿,那是胤善儿时也听到过的。
“为甚么?”待得小曲唱完胤善才问。
佩黎惊诧地回头看向胤善与净玉玦,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竟是露出笑脸:“我终于不用再面对你,彻底解脱了。”
“解脱?”胤善放声大笑,“您眼下不是还活着么?”
佩黎闻言愣了愣:“你做了甚么?”胤善只笑不答激怒了她,她猛然起身走到胤善面前高声质问,“我问你做了甚么?!”
“母亲?”榻上的少年少女被说话声吵醒,懵愣愣地坐起来。
她没听见,只顾着发泄心中的情绪:“你为何还不肯放过我!这么多年了,你为何偏偏不肯放过我?!生下你之后我承受了多少折磨你知不知道?!他们惧怕你,却不惧怕我,你明明有本事阻止那些人却只会忍让。还有皇帝!你以为他让你忍让是为了你好?哈哈哈,全是谎话!他是怕你错手弄伤了晋夫人的儿子,他心中真正的太子!我们母子……就是个笑话……!”她揪住胤善衣领的手渐渐松了力,随着身体的瘫软坐下而搭落地面,“我劝不动你,也护不了你,你也护不了我……我要争,我要活下去……我要舍弃你……”
“母亲!”献与灵怡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她。
胤善笔直站着,只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母亲:“既然要活下去,为何还要自戕?”
“你老老实实继续忍下去该多好……”佩黎还在念着,“永远待在沙罗殿别出来。你出来作甚么?你回帝焉作甚么?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没有!”
“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愿相信连您也会舍弃我。我以为逼一逼,您就会认我了。母亲,认我这个儿子,比要您的命还难么?甚至要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死。”
“我不想死……”献在哭。
“我也不想死……”灵怡也在哭。
眼中原本含着的泪在他低头的时候掉下来,落在佩黎的手背上。佩黎凄惨地笑起来,松开抓住胤善的手推开两个孩子慢慢站起身:“你弑父杀兄,留下他们两个被你杀还不如我亲自动手。给你取名为‘善’,是希望你摒弃妖性心怀善念,结果你还是在作恶。”
“作恶的从来不止我一人!”
“的确,作恶的从来不止你一人。我的报应我自己承担,你的报应,也不会太晚。因因果果,终有了结。”她瑶瑶晃晃转过身,忽然跑向她撞死的那处地方用头撞了上去。
“母亲!”献与灵怡哭喊着跑向她,“活着便有翻身的机会,为何要死,为何要死?!”
她顺着墙壁坐下来抬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随后看向胤善说了最后一句话:“对不起……”
胤善无法宣泄心中愤恨原地打了几个转,朝她大喊:“为何要道歉?!为何要自戕!!弟弟和妹妹我都还给你了,你不想认我可以想尽办法逃,为何要自戕!!!”
佩黎在他的怒骂中闭上了眼。灵怡扑进她怀中哭得不能自已,献倒是冷静下来,横袖两下擦干眼泪走到胤善面前跪下,叩拜行礼道:“母亲对陛下不敬,还请陛下原谅。我与灵怡妹妹也早已身故,想必是陛下大施神力才得以返生。”顿了顿,他才又道,“哥哥,我去陪母亲便好,请您救救灵儿。”
“哥!我不要他救!你也别叫他哥!”
“别叫我,我甚么都不是……”
净玉玦幽幽暗自叹口气,蹙着眉走过来扶起了献:“人死若能复生,世间不都乱了。胤善比谁都想救你们,可他与你一样是人,并非甚么都能做到。去罢,去你母亲和妹妹身边。”
献看了看满脸痛苦的胤善,最后向他行了礼便起身回到了佩黎身边,静静靠在她肩上等待死亡。
净玉玦回过身来面向胤善,将他抱住,道:“放他们走罢,还有我在,没事的。”
胤善极力忍着不哭,死死抓住净玉玦像似在低声安慰自己:“我还有你,我还苦得起,没事的。”
感受到环住自己的那双手臂格外拼命,净玉玦轻轻抚着胤善的后背:“都过去了,往后不会再有苦日子。戎弱不会抛弃你,会想尽办法留在你身边。”
然而胤善听后并未显得开心,皱成团的五官虽然是舒展了,可那双眼睛却泛起了金光:“我信你。”他解开了这座寝殿内的回溯之术,推开净玉玦面无表情盯着他,随后抬起双手放在了他双侧脑袋上。
净玉玦觉出他的异样,但不躲:“你想对我做甚么?”
“戎弱,我信你,可是又不禁感到害怕。我曾经也坚信唯有母亲不会离开我,而她却宁愿自戕。如今我已不敢再赌,为了确保你会在我身边就必须做些甚么才行。我不会伤害你,你别躲。”
“我的一生都被你换了去,又如何躲得开。”
“那便好。”只是胤善仍旧没有半点松懈,迅速念道,“天道无尽,神灭太极,心障心魔,大化归自然。”
净玉玦只是有些惊讶:“你竟也学会了。”
他似乎有些明白胤善曾经说过的话了。那小子说,轮回投胎并非是暂别而是永世不见,因为没了记忆便不再是某人。此时的净玉玦竟也是害怕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漫长又短暂的两千余年,忘了喝过的酒品过的茶,忘了与小子有关的一切,忘了要救他。
哦,对了,他果然还是该告诉这小子自己参悟出了动情的真意,也如他所愿动了凡心。可惜,来不及了。
“忘。”
胤善接住瘫软倒下的净玉玦顺势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墙脚处没了生息的三个人抱紧了净玉玦。
佩黎以先皇夫人的名分规格入殓下葬,献与灵儿也一同被葬在母亲的陵墓中。借此时机,胤善下诏天下人守孝三年不得嫁娶办丧,更是宣称要活埋一批侍卫来守护母亲。玉子儿惊讶于他的残忍,为了此事与他争论不休全然忽略了不见身影的净玉玦,即便要去告状被拦下来也未有往细处想过,反倒是越发在意起那批要被活埋的无辜侍卫,与两只小妖商定好去救人。
可惜他们去晚一步,就在被龙太子阻拦的时候,墓葬的封土已然被厌隗和怜给填平了。
“神龙竟也帮着滥杀无辜!”玉子儿高声骂道。
龙太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实情。
数日后,胤善借故领着一行妖离开皇宫出城往南去。南面山里有座地宫,是己轩先祖曾用于存放金银珠宝之处。如今金银珠宝早已被两代先皇挥霍一空,地宫便也废弃了。
昏暗的地宫里悬浮着香木与油燃烧过后留下的味道,混在腥臭之中反倒更加怪异。掌灯的侍卫走在胤善前头替他照路,尽管墙壁上已有宫者令先来放了烛火,却仍旧是暗得厉害。
地宫尽头被改作了牢房,里面放着崭新的镣铐。
“你先下去。”胤善站定在牢门前,拿过火把对侍卫道。
侍卫求之不得,立刻退了出去。
他随手一挥将火把扔向墙面,咚地一声,火把撞上墙壁再落了地,随后那面墙便烧起来,汹涌的火势催动了气流。但火燃遍那面墙后便不再蔓延,像是受了禁锢般只在那一处。
龙太子瞥去一眼又看向胤善,心下里暗暗生出不安。
玉子儿跳出来问:“你说要带我们去见仙君,可是仙君分明不在这里么。你究竟将仙君藏在了哪里,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他并非是带我来见玉玦的。”龙太子道,“胤善,你想做甚么不妨直说。”
胤善指了指牢房中的镣铐,平静开了口:“那些东西是熔了采妖人的武器所做,专门……关你们这些妖的。”
怜不解问道:“这是为何?我们自认从未做过任何背叛你与仙君的事。”
“玉玦在哪里?”龙太子上前几步近得胤善跟前,“你要关我等,想来也对他做了甚么罢。”
沉默片刻胤善才答道:“他甚么都不记得了,我抹掉了他的记忆。”
“你何故要这么做!”玉子儿气得骂他,“仙君从未对不起你!”
“何故?还用问么,自然是为了彻底拥有他。你,你,你们……”他指了指玉子儿指了指龙太子,又指向其余几只妖,“谁都别想分走一丁点。”
玉子儿拽住他的手指用力往自己面前扯:“你将仙君关起来了,是不是?!你关得住妖可关不住我们,我们是神仙,这些玩意没用处!”
胤善用了好些力才抽出手指:“我知道关不住你,但你也有软肋。”他拿出事前别在腰间的匕首抵住掌心,“玉子儿,你希望戎弱受伤么?”
玉子儿丝毫不慌张:“你不敢,你从不伤害仙君,以前还说过再也不会让自己受一点伤。”
“那可不是我说的。”他右手用力,将匕首刺进了掌心。
一见胤善当真敢刺进去,玉子儿立刻便慌了神,想教训这小子却又怕因此累及仙君,攥紧的拳头无处挥了挥:“你混账!你不配仙君用承合新故替你伤病!”
胤善拔出匕首,手掌间的伤口片刻便愈合了:“这该怪你,你若是听我的话,戎弱也不必受这份罪。”
“你……!你自从回到汝陵就净做坏事!你变了,不是好人!其他人不善待你,你杀了撵走了,好,权当你是在报仇,可仙君哪里对你有过恶意?!”
“玉子儿,你会老老实实待在牢里再也不去见他,对么?”
“我偏要去见!不让你如意!”
龙太子搭上玉子儿的肩不叫他再激怒胤善,道:“要我等戴上镣铐被关在这里,你也得承诺一件事,别再伤害玉玦。”
“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便不会伤害他。”
“好。”龙太子点点头,第一个走进牢房捡起镣铐戴上了。
御写忧见此转身要走,离他最近的两只小妖跟上去一左一右将他给架了回来,索性就不再松手。
“胤善。”薄棠斥开了口,“潮湆已经无法动弹,可否不用再戴这东西?”
胤善默默盯着潮湆的双眼看了片刻,点点头。薄棠斥只轻轻勾了下嘴角,便扶着潮湆的胳膊走进去,先弯了他的双腿让他靠墙坐下才对自己上了铐。余下几只妖也不再多言其他,先后走入牢房中各自一言不发地戴上镣铐盘腿坐下,等着胤善关门。
“进去。”胤善转头对瞪着一双怒目的玉子儿道。
玉子儿气他气得厉害:“胤善,我不会原谅你。”
“进去。”
“你等着!等我出去了定要狠狠收拾你!”玉子儿气说完冲冲进了牢房。
胤善只将牢门合上便走出地宫迫不及待去见净玉玦。
那日他抱着昏睡过去的净玉玦离开母亲的寝宫后便直奔先帝为宠妃修建的桃源阁,只因此处的景致是宫中最好的,打从最开始便被净玉玦给相中住了进去。
与被抹去记忆睡了一日的识禄不同,当日黄昏净玉玦便醒了。醒来时他直愣愣睁着双眼,直到一旁的胤善探来脑袋才总算动了动。
胤善不知自己使出的清神咒是否对神仙有用,心下里暗自揣着不安:“还认得我么?”
净玉玦坐起身,环顾了殿内最后将目光落定在胤善脸上,直直看了半晌后问道:“你是何人?”
紧绷的脸一瞬间不动声色变得缓和了,胤善握住净玉玦的手:“我是你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净玉玦盯着胤善又问:“我呢,我又是何人?”
“你叫莫悲喜,也是我唯一相信的人。”
“为何……我甚么都不记得?”
“过去太痛苦,你便选择了遗忘。无妨,往后会开开心心的。”胤善在笑,抑制不住的欢喜从嘴角渗出来。
净玉玦定定看他,随后也牵动嘴角笑着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追问。
他毕竟是神仙,过去的一切哪怕是胤善这个名字,兴许都会在刹那间破坏这个法术,所以尽管胤善并未限制他的自由,却又将他与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人事都隔绝。不能让他想起来,不能让他还有别的选择,他与他彼此眼中不需要旁的任何东西。
回到桃源阁胤善遣退随行的宫者令只身进去。
自从对净玉玦使用清神咒后他便下令禁止任何人踏入这里半步,别说是宫者令了,就连侍卫也不许在门口待上半盏茶的功夫。
可眼下他却看见坐在秋千上的净玉玦面前跪着一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宫者令,竟然还捧着净玉玦的手用一条肮脏的布巾缠上去。胤善握紧了袖弩的机关站在回廊下,忍住了杀人的心思质问道:“你在做甚么?!”
宫者令闻声吓了一跳,立即叩地解释:“回陛下,我来打扫时看见莫、莫大人手掌受伤,便拔了院中的草药为他止血。”
“滚。”
宫者令麻溜起身弓着腰往外大步走,经过胤善身边时忽然被拦下。胤善压低嗓子用净玉玦听不见的声音又道:“下次再敢进来,我杀了你。”
说罢他才松开手放宫者令离去。
净玉玦坐在秋千上看着胤善走来,笑道:“将才那人说你是皇帝。”
“是皇帝。”胤善解开缠在净玉玦左手上的布条,抹去药草。
“不知怎的忽然便伤了,吓我一跳。”
胤善托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舔了舔伤口,拿出怀中的红色丝绢重新包扎好,悄悄施展回溯之术:“无妨,很快就会好。”
“皇帝。”净玉玦试着叫他,伸出受伤的手,“似乎不大痛了。”
胤善接住那只手:“这条丝绢千万别取下来。”
“好。”
看得久了,这血一般的颜色便逐渐妖冶,从最初的几分俗气浅薄变成了衬托白皙的点缀,倒是端庄了起来。
裳羽看着它,忍不住弯腰想解开看看。
净玉玦收回手闪躲开:“皇帝让我千万别取。”
“仙君——”
“你快走,他若是知道有人闯入桃源阁会生气。”
裳羽又惊又怒:“胤善究竟对您做了甚么?!玉子儿、龙太子又去了哪里?”
净玉玦笑道:“你说的这几位,我都不识得。”
可净玉玦越是笑,裳羽便越是生气。她咽下愤怒顾不得许多,强硬拉起净玉玦乘着妖风飞遁而去,径直躲进了在城中落脚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