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几人?”厌隗忽然问道,将胤善的神思拉了回来。
殿前已然躺着十来具尸首泡在血泊里,百官推推搡搡往后缩,不经意时将身旁的同僚向前送。杂乱的脚印在这些人踩上鲜血后显现出来,倒像是富贵人家做衣裳用的绣花绫罗。
胤善忽然觉得眼前那些等他一声令下便会一命呜呼的人可悲又可怜,尤其是帝冠歪斜头发散乱的皇帝,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对自己的父亲说些什么,便随意抬了抬手,道:“己轩氏比恭及其妻妾儿女,全数逐出汝陵永不得入,入者,杀。”
皇帝听得胤善这话当即要冲上前去对他动手,胤善眼中金光一显,出手飞去流光绦将他缚住。流光绦的力度对皇帝而言有些重,他没站稳倒在地上,帝冠彻底甩下来,拉扯着头发耷拉在肩上。高山崩倒时,总是一塌糊涂。
宫者令慌忙上前一面扶他起来一面去扯流光绦却半点扯不开——他许是这座大殿里最温情的人了,比平日里当面向他含笑作揖背地里却讥笑他是无根奴才的许多官员都更有人性。
“妖孽祸国,妖孽祸国啊!”皇帝哭喊着,已然没了体面。
妖孽这二字胤善听了不知多少回,心中早已没有还能因此而变冷的东西。他一招手收回流光绦:“如今我是新皇开国,前朝余孽自不会留,不杀你是念子不弑父的人伦。诸位士卿,要走的我不强留,愿意留下来继续辅佐我的,我必会善待。”
此话一出,殿前一阵窃窃喧哗。
他继续道:“或是谁有本事将我拉下去,皇帝之位便给他。舟易朽,水长流,自古便是这个道理。”
皇帝愣了半晌,只当他在胡闹:“你是想要帝焉四分五裂不成?!己轩先祖打下来的江山岂容你作践!”
“离开汝陵后,你好好看看己轩先祖打下的江山如今是甚么模样。”
“帝焉繁荣昌盛,是强国!”
胤善冷眼看着皇帝滔滔赘述他心中帝焉的模样,而后便将他与后宫的夫人们赶出了宫。纵使两日后皇帝穿上胄甲亲率五十万大军与当年在盏盈橘太两四处画上咒苻的巫祝一起再回皇宫,这场短暂的反抗也才不到两个时辰便结束了。巫祝血洒当场,皇帝与其几位皇子被关入囚笼中由厌隗押着走过城中各处街巷招摇地出了城。
尘埃已落定。
当净玉玦醒来时,宫里便只剩下胤善的母亲与他的一双胞弟胞妹。
胤善虽然留下弟弟妹妹的性命却并不准许他们去见母亲,她那道紧闭的寝宫门外守着归顺的侍卫,分明是没有锁的,外面的人却是进不去。而每日三餐胤善必定要亲自带吃食去看望母亲,与她一同用膳。起初她哭喊着求胤善让自己与两个孩子团聚,可胤善从不答应,自说自话按最高礼数向她行礼,再入座将佳肴不停往她碗里夹。
她不吃,胤善也没停过。
如此许多回后母亲便不再与胤善说半个字,别开脸冷眼瞥着他弯腰行礼。她心怀怨恨,拿起案上茶杯狠狠向胤善砸去,一个没砸中便扔第二个。
哐嘡,茶杯碎了,无妨,他转头便命人收拾干净端来新沏的茶。
净玉玦总会偷偷跟来在云上看着,难免受到牵连身体忽然一痛。只是身体的痛他替胤善担下了,可他却恨自己担不下胤善心里的痛,帮不上半点忙。
即便是神仙,也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
后来胤善的母亲得知皇帝被赶出汝陵后患上恶疾无药医治郁郁而终,便砸坏了寝宫里胤善送来的物件,不解气,又将其余的东西也砸了,好似只要砸得够狠她就能撞碎高高的宫墙与厚重的大门逃出去。宫者令怕她伤着自己跪在院中不敢再多靠近,哀声求了一遍又一遍。唯有胤善仍旧照常来问安,跨过满地的破碎捡起梳子吹了吹,要给母亲梳头。
母亲不愿意,索性拿起剪刀揪住自己的头发全剪了下来,末了用剪刀指向脖子。
“母亲不管弟弟妹妹了?”胤善不慌不忙问道,“您死了,那两个我便没道理再留着,不如送去陪您。”
“你是畜生!”她终于再次跟胤善说话了,“我不是你母亲!”
“母亲——”
“住嘴!我只有献儿和灵儿两个孩子,从不曾生下过你!”
胤善怔了半晌,转身走了。
“胤善。”净玉玦跳下云端追至他身旁。
“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
胤善无力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我至今都还记得她抱着我向父亲求情的模样,但她已经忘了。我一直抱有希望,觉得母亲惧怕我冷落我是为了在宫里活下去,是万不得已,原来我错了,人心是会变的。”
“世间万物皆会变,只有‘无’才不会变。”
“可我想要的也并非是‘不变’,而是‘有’。”胤善没有缓下脚步,径直去了书房,当日便拟定了册封的诏书。
净玉玦端起诏书大致略览过后不禁皱起了眉:“所谓妃子,便是妻妾的意思?”
“嗯。”
“你要迎娶自己的母亲?”净玉玦惊讶抬头看他,“子能娶母?”
顿了顿,胤善才道:“不能。可她说没生过我,便不是我母亲。自古以来,纳前朝姬妾入后宫之事并不鲜见。”
“你是在置气,气她不认你。”净玉玦放下诏书:轻叹一声走到胤善身边捏住他脸颊,又道,“人道贵有纲常伦理,你娶旁人倒也罢了,唯独自己的母亲不行。天下女子何其多,你怎就偏偏选中自己的母亲。”
“我有打算。我都告诉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胤善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疼你也疼么。”
净玉玦这才作罢:“你最好能说清楚。”
“只是个名分,我甚么也不会做。”他随后拿起另一份诏书递给净玉玦,却又躲开他的目光,“我还写了一份立你为后的诏书,你看看。”
“我?”净玉玦惊讶又困惑,“为何是我?”
胤善勾起一边嘴角笑道:“曾因使用妖法而被幽禁的皇子,为贪婪的皇帝寻得长生丹回到故土后知晓皇权苛民,于是不顾身份手刃亲兄弟救民于水火,甚至夺权成为统治者。本以为他将是位好皇帝,余生总算有盼头。怎料,这位新帝却荒淫无度,不仅娶了自己的生母,还立男子为后,多荒唐。我给了百姓一条走出泥沼的路,唯一的路,可走着走着他们发现这条路上满是饥饿的毒蛇。那是退回去么?或许有人会如此,不过我想,也有人会杀了毒蛇继续向前走。况且……”他想要的也顺势得到了。胤善摩挲着写给净玉玦的那份诏书,没再继续往下说。
第二日,胤善便带着诏书去见母亲。母亲坐在席上发呆,殿内几乎被她摔了个空,只剩下大件的物什被牢牢钉在地板上,而她也像是那其中之一,如同物件摆设一般活着,半步离不开这宽阔的宫殿。
“念。”这一回,胤善没向她行礼。
手捧诏书躬身跟在旁边的宫者令偷偷抬眼看了看她,打开诏书念道:“皇帝己轩氏胤善,昭于天下:先皇帝行有亏,至天下动荡,纲常不立,幸以国之危而不覆,泰祥兹见。姜氏佩黎温良大雅,故……”宫者令迟疑下来,皱起了眉头。
“继续念。”
“故,享和瑞之号,以承帝运,立为夫人。”
她眼里逐渐汇聚出神采抬头盯着胤善,却是格外的震惊:“你想做甚么?你没有资格下诏书!”
胤善拿过宫者令手里的诏书缓缓上前放在母亲身前的低案上,起身时才道:“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和瑞夫人。”
她以为胤善断然不敢这般大逆不道,连忙展开诏书反复细读确认,末了疯了似的想撕,却撕不动,便将诏书砸在胤善身上大骂:“你这个孽障!是疯了么?!”
“让你留在宫中总得给个名分,寡人思来想去,便只有册立你为夫人才妥当。”胤善弯腰捡诏书,随手递给寝宫里照顾夫人的宫者令,“原本寡人打算迎娶你为后的,可惜啊,寡人心中已有倾慕之人,不想委屈了他。不过,虽然你只是夫人,但寡人自然也不会冷落了你。”
“你、你竟敢……!”
“整个帝焉都是我的,我还有何不敢?”
“孽障,孽障!我是你……!”她猛然断了话音,无法谁出那两个字。
胤善笑了下:“是我甚么?”
她败下气势颓坐着,已然没有力气再与胤善争执:“我要见我的一双儿女,我要见献儿和灵儿。”
“以后你还会有更多的子女,忘了他们。”
“你若不让我见,我便死在你面前。”
胤善沉默思度片刻,便命人去将自己的弟弟妹妹给接来。
佩黎盼着望着,刚见得门外有了身影便立即站起来跑过胤善身边迎前去。献与灵怡高声喊着母亲奔向她,分明已有些个头了,却还是双双扑进了母亲怀里。
身后传来哭声,听得胤善渐渐失了神。眼下的一切仿佛都是梦,他从未长大从未被关起来,院中是宫者令在嬉闹,喊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从宫门外跑进来,拿着不知哪里寻来的玩意要赠给他。
他一回头去,梦就醒了。
“胤善也是你的儿子,你也抱抱他。”
这句话使得胤善回了几分神,他这才发现净玉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对上目光的瞬间他一下子便察觉到了心里的委屈与悲哀,竟是不受控地掉下眼泪。
“他不是。”佩黎没有回头,“我的孩子只有献儿和灵儿。”
胤善闭上眼揉了揉,再睁开时已无半分柔软:“明日鸡鸣第一声便送献和灵怡出宫,不召不入。”
他不愿再多停留动身往外走。佩黎忽然松开一双儿女起身追上来握住他的手,以母亲的身份沉沉道:“好孩子……”
随后她便放开胤善回到另外两名孩子身边。
这一夜胤善没合眼,瘫坐院中的席榻上望着残月。宫者令不知道他在,来换宫灯时窃论起白日之事,说他可恨可怜也说他癫。他听在耳里却没动静,待得几名宫者令走后才长叹一声,喃道:“明月不照我,我自有光辉。”
藏在黑夜之下的云豁然散开,原本朦胧的残月竟是明朗起来,撒下光辉落了胤善一身。
胤善笑起来,继而又不禁变得落寞:“有时候忽然觉得很不甘心,不由得要去争一争,可转念一想根本争不过,便只好再次放弃。久而久之,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终于被旁人拿走了。”
“若要费尽心思去争才能得到,或许这样的东西原本便不是你的。”净玉玦从约下走出来,盘腿在胤善身侧坐下,“何苦强求,何须强求。有与无皆是定数,更不必为此而生悲喜。”
“所以你才叫莫悲喜?”
“所以我才叫莫悲喜。”
胤善回头睇得净玉玦一眼,问道:“神仙有烦恼么?”
“你若问我,我便答有。万物有欲皆苦,不过,却能不执着于苦。苦乐相生,苦乐相衬,一物越是苦,一物便是乐。”
胤善认同净玉玦此言,点点头:“只要有你在,我便苦得起。戎弱,你千万别像我父亲母亲那样,好时待我万般好,时过而厌,弃吾如芥。”
净玉玦垂下目光,沉默许久才应道:“好,我答应你。”
“若是连你都反悔……”胤善枕着双手仰面躺下,缓缓闭上眼,“恐怕我便不知还活着作甚了。人生在世,岂能无一知己。”
净玉玦靠近胤善跟前俯身看他,发丝从肩上滑落垂泻在胤善脸旁:“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声音从正上方掉下来,胤善睁开眼,道:“我答应,你说。”
“只要戎弱还在,你便必须好好活着,不许找死。”
“你偶尔说话很奇怪,在不宜用名字自称的时候,偏用名字来自称。”
净玉玦淡然笑道:“神仙么,说话难免颠三倒四,你能听明白便好。”
“我明白。”胤善拍了拍身边的地方,“陪我躺躺。”
净玉玦翻身与他并排躺下,又怕夜里风凉吹冷了他,便从宫灯中取来一丝暖意轻放在他身上。
胤善碰了碰他刚放下的手,沉着嗓音道:“你要一辈子这么陪着我。”
净玉玦笑叹一声:“小子总是出难题。”
“我的一辈不过数十年,很短,于神仙而言如何不算是眨眼的功夫。”
净玉玦侧头看他片刻,无言以对。
这一躺,便躺到了第二日。
第二日天将亮时宫者令便神色惊惶地跑来,站在殿门外原地转悠两圈才弓着身子忐忑喊道:“陛、陛下,和瑞夫人出、出事了。”
胤善猛然睁眼坐起来:“逃了?”
未料得问话声竟是从院中传来,宫者令吓得浑身一颤,转头见得胤善便急忙上前去跪下了:“和瑞夫人与……与皇弟、公主,殁、殁了。”
“甚么叫殁了?”
“便、便是……”
胤善蓦然悟了,跳起来便往佩黎的寝宫冲。
殿门外跪满哭啼的人,倒并非是因为夫人薨逝而悲伤,更多是惧怕胤善发怒的缘故,见他身影飞快跑过便全都缩做一团不敢起身,连哭都忍着了,怕惹他注意。
殿内躺有三具尸首,两具小的身上插着烛台平躺于榻上,而那一具大的则撞死在了墙边。胤善反倒是冷静下来了,快步上前至得佩黎身边使出回溯之术要救她。可是她昨夜便死透了,身体已见僵硬还有了味道,任凭胤善一身通天的本事也莫奈何。
可胤善不信,调出体内全部示穹之脉要再试。
“胤善。”净玉玦拉住他手臂制止,“别试了。”
“是谁!”胤善推开净玉玦大步走向殿门前质问院中的宫者令与侍卫,“是谁杀了母亲?!”
最早来的宫者令哆哆嗦嗦道:“我……我来时……便、便已是……这般模样了……”
“侍卫呢?!昨夜没有侍卫守着么!”
“昨夜夫人早早便歇下了,并无任何异样。”侍卫胆子稍大些,“夫人宫中十分安静,未有传来动静。”
胤善便又关上门折回寝殿中,回溯了整个屋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