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会介合安排,这行仙与妖便在此山庄里住下,等着筹谋帮太子公主复国之事。然而洌滳寻仇心切在房中坐立不安来回打转,没一个时辰便于黄昏红云时又前去找会介合要问个清楚。只是兆桑那几位武官心有防备在院中各处守着,好说歹说横竖不放他进去。他气不过想动手,被始终默默跟在暗处的沂澈给拦下。
无奈,洌滳不得不忍下满腹焦急与怒气转身去求仙君帮忙。
正巧此时净玉玦从房中出来去找胤善,洌滳跟去门口有些迟疑是否该前去打扰时,净玉玦便已然敲开胤善的房门径直闯了进去。
胤善站在门口未关门,也没能看见无意间被花草挡住身影的洌滳,背对着门外问净玉玦:“有事么?”
净玉玦自顾自坐下理好衣袖,末了抬头扬扬下巴:“关门。”
彳亍片刻胤善才放弃抵抗将房门关上,局促地站在一旁刻意保持距离不靠近。净玉玦噗嗤一声笑起来,低埋着头想忍又忍不下。胤善缓缓走近他跟前,伸手想打算碰却在半空顿住,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在旁边坐下,看着他笑。
“你来,就是为了笑我?”
笑得累了净玉玦深吸口气抬起头来,胤善立即转开目光假装整理衣裳不看他,拍了拍未染尘埃的衣袖。
“我来是觉得你似乎有些在意兆桑太子。”净玉玦缓下一口气后道。
胤善怔了怔:“怎么突然提起他?”
“你不找我,便只得我来找你。可见面后总得有些话说才好。”
“我找你做甚么。”胤善低声呢喃着,末了才以常音道,“公主要说出采妖人所在时被太子有意打断,之后也处处回避,看似提醒我们采妖人的厉害,实际倒像是拖延时辰。我便猜想,宫变或许与采妖人有关。”
净玉玦敲着案面细想:“按凡间规矩,如何分太子与皇子?”
“继皇位之子才称作太子,其余的都称作皇子。”
“太子若联合外人引发宫变,有何好处?”
“不得任何好处,反倒是将掌中之物拱手让人。”见净玉玦沉默未有言语,胤善端查他片刻才道,“除非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否则没有这般做的道理。更何况,身处落魄之境,会众余的言语间却偏向采妖人。”
净玉玦笑着竖起食指立在唇前:“那便只有一个答案,如今的皇帝是采妖人。”
胤善用心想了想,恍然大悟:“洌滳毫不掩饰对采妖人的恨意,而公主却笑了。那会众余这是……?”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净玉玦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身来看向在发愣的胤善,“你不送送我?”
“两步路也要送?”嘴上虽是这般说着,胤善仍是起身来,“送你回房。”
净玉玦站在原地没动弹,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间淡下去。他像块毫无生机的木头,听不见看不见,无知无觉。吓得胤善立即扶了他又坐回榻上,不停焦急地叫着戎弱。
门外的洌滳没有性子听完,便改了脸色转身寻苏方去了。苏方在院中与兆桑之人闲聊,言语间打探着采妖人与潮湆的下落,无意瞥得洌滳来了便向他招招手。可是洌滳立于远处没靠近,他便起身走来,渐渐是懂了那张脸上的神情。
“你要去?”苏方问道。
洌滳未有回答,而是叮嘱道:“若是我回不来了,好好跟着大哥。”
苏方酸了鼻子却是笑道:“我跟着沂澈做甚么,你回不来我便另寻新欢。别惦记了,你又不肯为我留下来。”
此话洌滳无言以对,又多看了苏方两眼便转身离开。
“他这是要去哪里?”身后的兆桑人问道。
平复好心绪后苏方脸上挂起笑,转身一面朝他们走去一面道:“他呀,被采妖人的厉害之处给吓到了,要回老家搬救兵。可当初他是为了我才逃出老家的,这一回去只怕得被关起来面壁思过几十年了。”
“那你还不随他一起去?”
“我乃是一介凡人,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哪能往妖窝里去,还不得被扒了皮生吃,多可怕,我可不愿意去。”
兆桑人听不出他话里真假,看了眼洌滳将要不见的身影没做多想。
洌滳并未直接到宫里寻仇,而是来了薄棠斥房中拉他入伙。若单是报仇他自己足以,可倘若潮湆当真还活着,要救他出来便至少得有个帮手——大哥不行,兴许会阻止他、仙君与胤善也不行,他们顾全的只有彼此未必会拼命、龙太子与御写忧怕也不愿意为了不相识的潮湆惹上麻烦、两只玄凤则更是不曾纳入考虑之中。剩下唯一一个也是最好一个选择便是薄棠斥。
果真,听得洌滳的话薄棠斥并未拒绝,将鱼锦放去云染房中后便趁着夜色无限与洌滳一同飞出山庄,潜入皇帝所在的宫城。
宫城里没有守卫,由着他二位四处乱飞乱走寻找如今的皇帝夷兂。
“潮湆曾说你优柔寡断。”路上寂静,薄棠斥无意间开了口,“在我看来倒也不全是。”
“潮湆是我的王,我愿意为他生为他死,用不着多考虑。”洌滳眉头不肯舒展,“让他遇险已是我的失职,死千万遍都不够。”
薄棠斥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合适的话混沌在胸口化不成清晰的语言,最终随着他的一声轻叹散若云烟。
兴许许多事从一开始便错了。
“等下救出潮湆,你尽管带他先走,我来为你们断后。”洌滳又道,“只要将他带出去,许是能求得药天相救。”
薄棠斥神色凝重起来:“留你自己怎么应付得了采妖人。”
一开始他便没打算应付:“你出了事潮湆定然会伤心,怪我无能。我势必要保你平安。旁的你别管,带潮湆走。”
薄棠斥不好再多说,不禁又是暗自叹口气:“先找到采妖人再说。”
皇宫之大,屋苑相连竟是叫他二位迷了方向,别说寻得采妖人所在,便是连一处诡异的地方都未发现。而当薄棠斥越发觉得此地蹊跷正准备提醒洌滳,便从暗处飞来一张满是铁钩的网。
“有埋伏!”薄棠斥推了洌滳一把,顺势借力翻身滚向一旁避开了抓捕。
洌滳眼尾瞥见暗影错落之下有动静,当即腾身而起后退至薄棠斥身旁拔出佩刀警惕四周:“你还好么?”
薄棠斥也已起了身,顾不及拍去手掌间的尘土环视一遭:“无碍。”
宫灯照不见的黑暗中传来粗重的呼吸,继而是一只硕大的褐色脚掌半入红色烛光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五只发黑的长趾甲赫然于眼前。随后四下的脚步声逐渐多起来,伴随着非人之音的窃窃私语。
薄棠斥与洌滳被身周步步而来的东西逼退到一起紧靠后背,四目于红光朦胧中皆散发着妖气凌厉。
“果真有妖自己送上门来。”前方传来一声彷如游戏般轻松笃定的话音。闭月之云徐徐破开叫那清冷的光辉洒下来落在宫灯不尽的地方,说话之人便于其中露出着盔甲持长戟的身影,骑着巨大的妖兽威风不输满院子的妖物。
此时洌滳才看得清了,正惊讶于辨认不出将自己与薄棠斥围在中央的妖兽究竟是哪一族,采妖人便下令攻来。
若是寻常的妖倒算不得什么,可是眼前这些张开血盆大口唾沫横飞只会乱叫着使用蛮力的妖傀丝毫不惧伤痛,即便被砍掉了手也仍旧不顾一切冲上来。薄棠斥想起了会介合说的那句话——还活着,能动。
“你发呆作甚!”洌滳伸出刀替他招架下妖傀的攻击,却也露出破绽叫妖傀抓出了斜满整个背部的血痕。
薄棠斥接住吃痛往前扑倒的洌滳,跨出一步抬腿踢飞扑上来的妖傀带着他逃至屋顶。岂料屋顶早已有人才此等候,见他二位落脚脉,不待其站稳便立即甩出大钩贯穿了薄棠斥的琵琶骨。
这铁钩子怪得很,只是一点皮外伤便使得薄棠斥浑身没了力气。
“中计了,你快走!”他使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将洌滳推往苑墙外。
“抓住他!”苑中一人高声喊道,便从四面八方追来持长戟的采妖人。
洌滳本来便没有逃走的打算,借着薄棠斥的推力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踩在长戟上,抬头惕看围攻而上的采妖人寸步未移,勾住戟头后仰躺下刻意露出上方破绽诱敌围拢,末了翻身向下以刀尖撑于地面用力一挑,掀起石板碎裂绽如飞花射中采妖人的膝盖腹部。采妖人抱伤倒了一片,他却并未趁机逃走,反倒是落地后迅速朝屋顶飞去打算先将薄棠斥救出来。
被钩子刺穿身体的薄棠斥虽尚有一丝气息在,可他早已使不出半分妖力只得趴倒在瓦片上看着洌滳,用力大喊:“身后!”
离地飞出一余丈的洌滳来不及回身躲避,叫一根铁链笔直飞来缠住脖子又拖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与薄棠斥一样,当这铁链触碰到他颈脖间的皮肤时不知为何浑身竟像是脱力般发软,险些没拿稳手上的刀。
“他们的兵器有古怪!”薄棠斥继续喊道,“千万别碰到!”
屋檐上守着薄棠斥的采妖人笑起来,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提:“被勾穿琵琶骨竟还敢挣扎说话,无论看过多少遍都觉得有趣,妖不愧是妖。”
薄棠斥无力挣扎:“你们早已做足准备,等着我们来。”
采妖人岂会如实回答,便是垂下目光端详起薄棠斥的头发来:“好漂亮的头发。你是甚么妖?”
“是甚么妖有关系?”
“倒是没有。”那采妖人话音刚落,便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将薄棠斥的头发全割了下来,“正好可以绣床褥子。”
最后一缕发丝断去,薄棠斥的头无力垂落瓦片上击起清脆的一声。
嗙。
屋顶传来的响动惊醒了席地而坐靠在榻边撑着脑袋小憩的胤善。他立刻警醒起了身,推开房门走去屋外回身望向屋顶寻响动的来由,听得几声猫叫伴随着跑走的细碎脚步声才安了些心,又回到屋内关上房门。
榻上久躺不动的净玉玦在他出去之际坐起了身,抬起手反复张握。胤善见得了,不禁步子跨得大了许多:“醒了?方才怎么回事,睁着眼睛不动弹,唤你也不应。”
这事解释不清,净玉玦也不打算解释。他向立在两步开外的胤善招招手:“胤善,你来。”
胤善至得榻边停下,以为是净玉玦要起身故意使唤自己,便稍是伸出了些些手等着净玉玦搭上来。只是净玉玦仰头看他半晌若有所思,忽然抓住他手腕往榻上用力一拽扯,径直将他给扑倒。
“你……?!”胤善被吓得不轻,心脏好似从水中捞出放在俎案上挣扎的鱼,安静一瞬间后便用力撞击着胸骨突突地跳。他浑身僵直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净玉玦的脸慢慢压下来全然没了气势,“你是……拿我取乐,还是试探我?”
“的确是在试探。”净玉玦抚过胤善的脸颊,忽然抬眼看向他双目是一笑,低头要亲他嘴唇。
可身体忽然便不得动弹了,眼前胤善的脸全暗下去融化在虚无里,耳中万籁寂静,也闻不见房中用以祛潮的香,喉咙里更是发不出声响,便是连手指上温暖的触感也变成了空。他的确是在试探,却并非试探的胤善,而是他体内的戎弱。
如此一来他总算确信五灵衰弱是因自己的神识正在脱离的缘故,于是戎弱才能不许他看、不许他听、不许他言道、不许他触碰,不许他感知关于胤善关于情念的一切。
躺平不动的胤善多少是有些期待的,可双唇咫尺之间时净玉玦却停住了。他忍不住轻轻搂了下净玉玦的肩,净玉玦便像块绸缎般软软瘫下来趴在他胸前,睁着眼睛将脑袋耷拉在他肩上。他抬头看一眼又躺下,心中难免有些失落遗憾,缓了几口气才坐起身将净玉玦放下来,给他盖好被褥。
“又睁着眼睛不动了。”他想去摸摸净玉玦的脸,手伸前去将要碰到时却又克制住,握成拳头收了回来。
胤善叹口气,下榻理了理衣裳,转身站在榻前凝神细看了净玉玦半晌。见他始终不闭眼,胤善忍不住探出身子伸长手臂要帮他合上,可手刚抹下眼皮便湿了。他有些疑惑,收回来凑近烛台下仔细瞧了瞧,见掌心盈润又端起烛台照向净玉玦的脸。
那张眉睫如雪的双目缝隙处此时掉下一滴泪来,沿着已有的痕迹划入耳中。胤善有些诧异,立即抓住袖边轻轻替他擦拭干净,末了在榻边上坐下来,端着烛台放在□□扭头看了他一夜。
“想哭的是我才对。”他低声呢喃,“你念着过去对我好,可我没有那些过去。甚么父子师徒情,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想。”神仙,便当真不能动一动凡心么?两情相悦怎么会要命。”
他长叹一声心生烦闷,索性重重倒下去躺在净玉玦身旁,手里捧着蜡烛发了片刻的呆便愤愤将其放下,翻身掀了被褥:“索性我们也把生米煮成熟饭。”
可是看着毫无动静似乎已不觉身外事的净玉玦他又没了那样的心思,便只好重新给净玉玦改好被褥挪到榻缘背对着他躺下,牵了被褥一角搭着肚子。
第二日净玉玦先他醒过来,睁眼翻身才发现身旁躺着胤善蜷缩的身体,便支起半上身弯腰从后面来看他,见他没醒,于是就着当下姿势再次躺下来,想碰他,琢磨片刻却作罢,只是轻声道:“早知道,即使再麻烦也该当初便告诉你的。”
“告诉我甚么?”胤善忽然接话问道。
未料胤善竟是醒着,净玉玦愣了愣,未出言语。
胤善翻过身看他,又问了一遍:“你要告诉我甚么?”
净玉玦索性打着哈欠起来了,一个闪身至得屋中往外走,径直开门出去了。
胤善独自还坐在榻上望着出去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