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甚么?”南乙万万没想到瑶礼竟会是这般反应,一时无法断定接下来的手段。
瑶礼止住笑却不应他,转而问净玉玦道:“蛮奇七说你们皆是不在梨花巷。”
“除了我,全被侍卫杀了。未免他们惹麻烦,我便叫他们暂且假装死去莫现身。”净玉玦叹口气,“本以为过段时日恩怨自了南乙便会消停,哪知你竟提剑冲过来。”
“我就怕卑鄙小人又拿你下手,一守完丧便想来算账,不料看见你被人凌辱……”瞥一眼殿中那只案桌,他受到的打击才总算是好一些,“幸好不是真的。”
虽不是真的,但回想一下仍是叫他胸口作痛。
高座上的南乙见瑶礼自言自语不搭理他,便是故意大声冷笑道:“你是被吓得失心疯了么?!”
闲聊被打断,瑶礼睇向南乙沉下脸,弯腰捡起地上的剑:“我须得向你道个歉,原本许诺绝不再受半点伤的,一路从长平宫走来却是挨了不少刀。眼下我定然还会再吃许多伤痛,但实属无奈,你别恼我。”
“我恼你作甚,反正你死不了。”
“得你此言我便安心了。你且在一旁看着,今日我便做个了断。”
南乙不见得净玉玦,便是听不明白瑶礼这几句话是向谁而语的,脸上逐渐没了猖狂喜色:“就凭你二人?!”
“蛮奇七,他留给我。”瑶礼拿剑指向南乙,“其他人随你高兴。”
“既然是帮小龙子,將玄也说不得我甚么。”低声兀自呢喃后,蛮奇七咔咔扭动脖子道,“我是头一回对凡人动手,不当心下手狠了可别抱怨。”
瑶礼死死盯着南乙忽而怒目一笑:“就怕你不够狠。”话音未落定他便冲向高座上的南乙。那被幻化成净玉玦的案桌正好挡在路上,他半点不犹豫抬脚便是将其踢向房梁,顺手劈了近身处几名未穿衣的男子。
虽知是假的,可毕竟叫他看见了噩梦般的一幕,难免心中有怨愤。
为防生变故而暗中埋伏于殿内的侍卫骤然间倾巢皆出,长枪大刀齐齐向着瑶礼而去。瑶礼目光不移半分,直直跑向南乙。蛮奇七收回遭净玉玦拒之的又一份礼放入怀中,迅速闪身至瑶礼背后转向袭来的侍卫。
正要迎击时他顿了顿,偏头问净玉玦道:“若是不当心弄死了几个,你罚不罚我?”
净玉玦单手接住此刻落下的案桌顺势放它在地坐了上去,老神在在睇向瑶礼,任凭身上忽而有伤:“若有错,天道自会处罚你。”
蛮奇七思虑片刻,还是手下留情了许多。然而尽管处处有受力,可他毕竟是妖,难免总有错手。
南乙看着眉头未皱一下顷刻间便杀光了他精心培养出的特卫正苦恼的蛮奇七,连武器都未拿起便放弃了反抗,泄去浑身力气颓坐席垫上怔怔发愣,就连瑶礼将剑搁在他肩上也无动于衷。
“王公!”丁照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宗公子手下留情!”
瑶礼不搭理他,淡漠睇着南乙:“当初便有此猜想了,你果然如我所料是条只能仗势欺人的狗。”他放下剑赤手抓住南乙肩头衣裳将他提起来扔下殿前。
丁照见此上前便要护,岂料蛮奇七打个喷嚏飞出的毛发化作根根细针定在他脚掌上,他疼得当即惨叫一声就跪下了。
“抱歉。”蛮奇七揉揉鼻子,“近日在换毛。”
倒是谁也未怪罪他。
瑶礼慢慢下了台阶近得南乙跟前来,挥剑削下他脸上一片肉,趁他张嘴惨叫时强行塞入口中,死死捂住他的嘴不叫他将肉吐出来:“狗么,要吃肉。顺便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着伏下身去贴近南乙耳畔低声道,“世上除了人,还有妖。你仔细琢磨琢磨,为何我的侍卫个个厉害杀人不费功夫,还有我这身衣裳,处处是破洞底下却不见半点伤口。”
南乙瞪着惊惧的双眼盯着瑶礼胸前,当下便不再胡乱挣扎。瑶礼进门时他就已觉得蹊跷,那时一心只想着好好品鉴他见得莫强求遭羞辱后的模样丝毫未细想,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丁照拔去腿上的长针瘸着赶到南乙身旁,跪地前张开双臂将他挡在身后向瑶礼祈求道:“我愿代主翁受削肉之苦,求宗公子念在手足一场的份上放主翁一条生路。”
瑶礼瞥他一眼起了身:“琢磨明白了么?”他转身背对南乙与丁照慢慢走向净玉玦牵了他站起来,“因为莫强求便是莫须有,是下凡来护佑我的神仙。你我至始至终便不相等,你能奈何得了谁啊?”
净玉玦领会瑶礼的意思,虽是觉得麻烦,却依然如他所愿现出凡身叫南乙能瞧见:“为求自保,我只得以案化形。”
南乙错愕许久总算回过神来,狠狠吐掉了嘴里的肉骂道:“神仙?助纣为虐残害生灵,也配称作为神仙?!神的仁慈呢?悲天悯人呢?!放纵妖孽为祸人间,是神仙所行之事么?!”
瑶礼上前一步挡去南乙朝净玉玦而发的怒火:“祸根由何而来,你竟是从未想明白过。”
“是我又如何?我不过是一介凡人,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得到一切,他是神仙,凭什么指摘怪罪凡人?!”南乙癫狂笑了几声,“我看他是魔才对。那我便是斩妖除魔的侠义之士,是正,是善!为祸人间的尔等才是邪,是恶!”
“从未有人能如此惹怒我,哈哈。”瑶礼压着颤抖的嗓音阴沉地笑了两声,上前横腿一飞踢向南乙下颚,不待他倒去地面便又拽住衣襟拉回来重重连扇了几巴掌好让他莫昏过去,“自己不如意便怨恨神明偏爱。”他怒目切齿继续道,“为达目的残害手足,若说是因为你有这个本事,那么今日我残害你也是因为我有‘净玉玦’这个本事。于你而言我是魔,那于舟谦于上衍而言,你也是魔!不过是遇到个比你厉害的对手罢了,跟我扯甚么歪门邪风装正义。”
先前被踢中下颚那一脚使得南乙尚且未能回过神来,瑶礼见他无反应不禁更是气愤,手上握起拳头正欲再揍他一顿便被净玉玦抬手隔空一拽给捞了回去。
“够了。”净玉玦略有叹息道,“我本就不该插手凡间太多事。”
“我是邪?”此时南乙终于醒过来,摸过侍卫掉落的长枪摇摇晃晃站起身,“我在太祈王面前忍气吞声处处谨小慎微力求做个让他满意的儿子,可他却在得知你还活着后就将我抛之一旁!神仙护佑你?你凭甚么!这般孟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你凭甚么和我抢?!”许是明白今日大难临头难觅生机,南乙再无惧怕,举起长枪便朝瑶礼刺去,“我比你更懂如何做一个王!”
“退下!”瑶礼瞪眼大呵一声,仿佛整座宫殿都因此而颤了颤,“我才是般孟的王!”
南乙竟当真是被他呵住再未往前半步,指向前方的长枪因他手臂的泄力缓缓往下沉去。尔后他回神眼色一聚,抬起长枪又朝瑶礼刺去:“我做不了王,你也休想!”
瑶礼推开净玉玦握住枪杆往前面一扯,侧身踹向南乙膝盖。南乙力有不支朝前倒下,瑶礼便顺势顶起膝盖撞向他肋下。
那瞬间,南乙喘不上气抱腹弯下腰,瑶礼抢过长枪高高举起正要刺,他余光瞥见冲过来的丁照便拽住他衣裳猛然用力推向长枪趁此时机拔腿往外跑。蛮奇七一见,收起打不出喷嚏的嘴闪身追去挡住路,伸手摁住南乙的天灵盖硬是将他压得跪在地上。
只因瑶礼来不及收回长枪使得丁照撞上来险些被刺穿。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握住瑶礼的手,扬起头祈求道:“求求您,饶他一命……您回来前,太祈王一直是将他作为后继来栽培……他是气不过才会……才会……”随着他声声话音断断续续,自体内上涌的鲜血不断从口中冒出,“我自知命贱抵不上甚么……只要能让您解一丁点对他的怨恨……将我剁碎了……喂狗……亦……好……”
握住瑶礼的双手脱力滑落,长枪也因丁照的倒地而从瑶礼手中松脱。
此前丁照帮着南乙作恶之时瑶礼对他恨之入骨,如今这人去了,临死前所思所念仍旧只关于南乙,倒是让瑶礼心生了些许敬佩。然而纵然他不计较,可走投无路的上衍与死去的舟谦又如何能不计划呢。
“裳羽在么?”瑶礼转头对净玉玦道,“劳她去公子府请上衍过来。”
净玉玦由丁照身上收回目光静静睇得瑶礼片刻,末了轻叹一声抬手招来裳羽差她往公子府上去。
得知宫中事变南乙被擒,尚且来不及痛快大笑的上衍拉上玉银儿快马赶来,抢在各位将军带兵入宫前来到太和殿,见得南乙狼狈跪在院中满脸是血不由得停下步子。他梦里梦外设想过无数回这般情形,可那些怒发冲冠与抓心挠肝的仇恨并未如期而至。血液极致澎湃反倒使得他脑中空白不知当如何是好,双手也颤抖得拿不稳杀死舟谦的那把匕首。
他咽了咽唾沫上前弯腰抹开南乙脸上的血,忽而浑身便没了力气跌坐地上与他四目相对,眼泪自行涌了出来:“你也有今天。”
南乙闷声笑起来:“为了舟谦你杀了扶持体贴你的妻子,你与我有何区别?你们与我,又有何区别?!”
“的确没有区别,成王败寇罢了。既然已入局,输赢胜负便各凭本事。”瑶礼又对上衍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已了,是否留他一命由你来决定。”
他当然得死,必须死。
上衍扑向南乙就着猛势将匕首桶入他肚中狠狠搅动:“你我皆被人夺走毕生索求,双手沾满鲜血也无法翻身。不过有你垫背,我心里总归是好受些许。”他说罢将匕首拔出来又狠狠刺入第二下,“你到了九幽地府别急着走,等等我,我要亲眼看看你被鬼差送去哪一狱受折磨。”
“好,好!”南乙使出全身最后力气发狠地紧紧掐住上衍的脖子,“一起下地狱,谁也逃不掉。”
见那二位皆是要置对方于死地不罢休的态度,净玉玦尚在迟疑是否当做些什么时瑶礼便忽然上前掰开了南乙的手反扣在他身后:“地狱路窄,你一人刚好。”
南乙努力仰头看向立于背后俯视而下的瑶礼,嗑嗑咬响了几声牙,只恨至死都未能教训到他一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试试。”
最后,听闻有变领着士兵赶来的吴将军只见得瑶礼扶了把上衍起身,先前还能跪住的南乙无声无息歪头倒在地上,终究没能等来援军。
南乙王上位不足一年便死于谋害,自有士卿为他鸣不平嚷嚷着要去皇帝跟前告状。许是大仇得报再无生死牵挂,在国君派大臣来细究原委而士卿将领唇枪舌剑直指瑶礼弑兄夺权时,上衍端着杀死南乙的匕首堂堂正正走入殿堂之上向来访的司寇行礼。
“我对南乙积怨已久,一是妒忌他有父王宠爱,二是妒忌他受百官拥戴。宗公子曾告诉过我安分守己。然而父王过世,百官推举南乙接管般孟,此事不合传统规矩,我出于不可遏制的愤怒用这把匕首将他杀害。此事与宗公子无关,望皇帝陛下明察。”
司寇看了看上衍双掌之上的匕首:“陛下的意思,是平息诸位公子的兄弟相争,继承太祈王的遗志治理好般孟。官内斗,民受难。”
上衍直起身来,双目奕奕坚定:“请司寇大人回禀陛下——般孟有瑶礼王,定会安居乐业无灾无难。”
“按例,般孟诸侯之位的确当有宗公子瑶礼来继承,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司寇说着睇得瑶礼一眼,末了转而问身后的士卿道,“诸位大人以为呢?”
南乙未能觐见陛下受封礼,但的的确确坐上过王位,得益于此的诸位士卿岂会轻易放弃。便以最年长的士大夫为首毅然向皇城来客禀道:“太祈王离世,宗公子瑶礼耽溺男色,唯有公子南乙承下大责。如今南乙王虽来不及得皇恩受礼便遭奸人所害——”言语间他意有所指般想瑶礼投去目光,只一眼便又收回,“但其长公子子人如今也年已十八将弱冠,无论气度还是智慧皆是不输前人先辈。下臣以为,当由宗公子子人为王更妥当。”
大司寇沉默看得这位士大夫半晌,才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般孟之王可枉顾正统礼数、无视帝威擅自封王?非宗公子、先王无诏且未能被陛下受礼者,按律,不享诸侯之位。”
士大夫凝神踟躇一番,又道:“下臣以为,选王当选贤能者。”
瑶礼鄙薄轻笑:“倘若南乙贤能,父王生前为何执意要接我回般孟?况且,南乙可有父王的诏书?”见士卿脸上神情一滞,他了然啊了一声又道,“是因打从一开始便谋划着要杀了我,故而才以为有无诏书都不打紧么。”
好歹是有些道行在身上的老官妖,士大夫并未因此显露动摇,反倒像是听得一则打胡话而呵呵笑起来:“屠了自己满门的是公子上衍,为一男子而抛弃己任弑兄夺位的是宗公子瑶礼。南乙王何曾有过要杀您的举动?”
“弑兄的是我,与宗公子何干?”上衍转头定定看着瑶礼,千言万语似乎全然已在双目之中。尔后他收回目光走上前对大司寇道,“南乙残害手足,以我同母胞兄的性命相要挟,令我刺杀宗公子。我办事不利,致使胞兄去世故而才伺机杀了他。上衍句句属实,以死自证。”他话刚落下,便握住匕首刺向了自己的颈部。
顷刻间,飞血溅三丈,飙得大殿之上一片鲜红。
瑶礼最先回过神来冲前去替他按住伤口,惊慌失措的大司寇呼喊着医士。周遭乱哄哄的,上衍已是不在意了。他抓住瑶礼的衣裳张了几次嘴才吐出一句话来:“别将我……葬在哥哥旁边……我怕……怕他……骂我……”
随后,上衍死在了瑶礼怀中。好歹瑶礼也算是哥哥的,他走得也不算是太孤单。
最后向他投来的目光中所传达的意思瑶礼终于明白了。他紧紧抱住上衍的尸首呜咽痛哭,哭得伤心处更是抬头对不知所措的士卿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个非要逼死我们兄弟究竟安的甚么心肠?!是要先王的儿子全都死了才罢休?!我与上衍挡了你们掌控般孟朝权的登天路不成!先是般孟,最后莫非连整个封殷也要被你们吃下?!真是好一出造反的戏码!”
听得造反二字,先前还一副满面从容的士卿吓得立马跪地伏身叫冤认错,半点不敢再数落瑶礼的不是生怕坐实了罪名。
上衍以自己的穷途末路换来瑶礼的柳暗花明。
只是瑶礼并未因此而开心多少,甚至有些责怪上衍决定赴死前不与他商量。要摆脱那些老东西的控诉又岂止自戕这一个选择。他越想越是觉得生气,为了将自己的不满告知九泉之下的上衍特意命人打开了舟谦的陵寝将上衍的棺椁抬进去,就放在舟谦棺椁旁的墓室挨着。
这顿骂,反正一定是要让上衍挨的。
“若是上衍知道你和玉银儿是神仙,陪伴他多年的云染是妖,他还会自戕么?”
想来,定是会的。他一早就做好了要赴死的打算。
待得上衍出殡入葬后,大司寇才离开般孟。而那些“死而复生”的莫家奴奚吓得当日斩杀他们的侍卫魂不附体。轻彩与云染更是有意报复,半夜装鬼依次跑去他们床前闹,未多几日终于吓死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