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今回过头,看到位穿着深绿色工服的老师傅朝他走来。
老师傅胡子头发已经花白,但皮肤却未显松弛之态,面庞五官轮廓深刻,脸被晒得微黑,呈现自然健康的光泽。
戴在他手上的劳保手套已经磨得发亮,宽松的裤腿歪歪斜斜别了起来,黑色胶鞋沾满草屑和泥土,这是与植物和土地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这位老师傅一边拍掉身上的草屑,一边朝雾今走来,他同样在打量这个拿着信封的少年。
雾今知道,对方口中的“漂亮”,是指他细皮嫩肉的模样在这儿可不多见。
在第七区,皮肤白皙的人有三种。
第一是真正的贵族,他们不需要为了生计冒着烈日工作;第二是其他区过来的外乡人,他们没有经历过七区烈日的毒打;第三种则是从地牢出来的囚犯,他们被锁在地牢里,终年不见日光。
“你是过来入职的吗?”老师傅询问。
雾今从廊檐的阴影里走出来,将自己暴露在日光之下:“您好,我拿了帕内尔少校的推荐信,今天过来报道。”
老师傅愉快吹了声口哨:“那可不巧哦,负责员工入职的办事员今天请假了,不会过来了。”
“布朗先生,那我可以省去人事登记的流程,直接跟您报到吗?”
雾今从对方的打扮和举止来看,早推断出他就是园艺工作的负责人,毕竟少校提到过,这个职位已经很久没有新员工入职了,一直只有阿柏林·布朗先生在负责所有的工作。
老师傅扬了扬眉,没继续讲话,但看雾今的眼神已经从打量变成欣赏。
很显然,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观察力相当敏锐。
雾今继续说:“虽然这样可能不符合正规流程,但效率更高,您允许吗?”
阿柏林哈哈笑了:“我以为你会愿意摸鱼一天。”
“我听说你一路跟着阿达拉的军队过来,坐的还是囚车,早上又被拉去卫生所抽了两管血,倒霉遇上了发狂的里德医生。”
看来阿柏林已经提前了解了雾今的情况。
但雾今不确定帕内尔少校和对方透露了多少,包不包括他女装入伍的“事迹”,还有他脚踝上象征罪犯的刺青。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阿柏林也不是普通园艺工,他出现后雾今一直在观察,虽然阿柏林年纪很大了,但他的背脊依旧挺直,走路的步伐也沉稳有力,没有一丝一毫苍老之相。
雾今并不认为少校会将自己这个可疑的“罪犯”交到一个寻常老人手里,阿柏林绝对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雾今人畜无害地笑:“所以我希望尽快投入工作,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当然可以,相信我,植物和工作能让人忘掉所有烦恼事,”阿柏林已经提前帮雾今准备好了工服,在拿过推荐信的同时,他将洗涤干净的深绿色工服递给雾今,“你要过来当园艺学徒的事儿,阿达拉说得很突然,都没给我时间好好准备,这是先前一位学徒留下的,不合身可以拿去改。”
“我在红土城军校当园艺工已经二十年了,你将是我接收的第二个学徒,希望你能干得长久。”阿柏林感慨说。
“请问我的前辈,也就是您的第一位学徒现在……”
阿柏林脚步微顿,脸上闪过微不可察的黯淡,最后只轻描淡写道:“他大概已经和我们干旱但肥沃的大地融为一体了。”
科尔曼说过,在红土城,死人会被埋在红土之下,用肉I体腐烂的养分重新滋养大地。
雾今面露遗憾:“我很抱歉。”
阿柏林避开了这个话题,拍了拍雾今的肩膀:“那请你别让我再出现遗憾了,好好干。”
说话间,他顺手拆开帕内尔少校的信封,里边除了雾今填写的登记表之外,还有一张信笺,展开信笺的阿柏林顿时眉眼舒展。
雾今视线朝信封瞟了一眼,但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凑近看。
“阿达拉在推荐信里只写了两句话,”阿柏林故意吊胃口地停顿了一下,“她说:你的园艺事业很缺少新鲜的血液,会满意这个年轻人的。”
雾今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帕内尔少校给他安排工作,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将他放在眼皮底下,然后对他进行进一步的观察。
阿柏林看出了雾今的疑惑,扬了扬唇角:“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吗?”
“我猜阿达拉只是在转述她老师的话,是她的老师安排了一切。”
雾今:“少校的老师?”
阿柏林耸耸肩:“以后有机会,你会见到的。”
说着,阿柏林引雾今朝林荫小路走去。
军校四周种满木瓜和芒果树,芒果树还在开花阶段,木瓜树已经垂下浅黄色的果实,三角梅的藤蔓沿红土墙生长,鲜亮的花瓣缠绕在墙头的铁刺网上,红沙扬起,几只猫隐藏在枯绿色的藤蔓里,小心翼翼窥探来人的一举一动。
走在前边的阿柏林开口道:“你现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无论是工作上的,还是关于红土城的,我可以帮助你更快地了解这座城市。”
雾今初来乍到,某种意义上阿柏林是他在这座城市的引导人。
“今天军校卫生所里德医生的事,您应该也知道了,”雾今直接插入正题,“护士告诉我,他们认为里德医生患了精神疾病,才会突然出现攻击我的行为。”
阿柏林同样很敏锐:“你认为他的攻击行为不是精神疾病导致的?”
雾今摇头:“我不是医生,不应该这么说。”
阿柏林:“但你是受害者之一,你有立场质疑。”
雾今:“我只是有点疑惑…”
他并没有告诉阿柏林关于「口欲症」的推测,一来作为初来乍到的学徒,他这么说不太合适,会让他本来就可疑的身份变得更可疑;二来这仅仅只是他的推测,手头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如果觉得有疑惑,那就想办法去印证一下好了,”阿柏林顺手摘了一个橙黄的木瓜,轻轻捏了捏后递给雾今,“熟透了,很甜的,黄色的水果可以让人心情愉快。”
“谢谢。”雾今接过木瓜,热带水果独有的甜香味弥漫而来。
上一次在军区宿舍烤幼体红八爪,吃起来也是热带水果快要腐烂的甜腻味。
“每年木瓜成熟的季节,卫生所和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都会来我这儿收果,他们认为木瓜可以帮助病人缓解焦虑,减轻痛苦,特别是针对患有精神疾病的病人。”阿柏林给自己也摘了一个木瓜,一边咀嚼一边说到,语气就好像闲聊一样。
雾今脚步微顿,很快就明白阿柏林话中的意思:“那今年给送木瓜的活儿就交给我好了,我也好熟悉一下工作流程。”
他的预感是对的,阿柏林绝非普通的园艺工老头子。
他刚提到对卫生所的诊断存疑,阿柏林就提到了给精神病院送木瓜的活儿,分明在暗示他可以利用工作之便,进行进一步的探索。
“没问题,我很期待你的工作表现,”阿柏林笑了笑,“不过记住,工作上安全第一。”
说话间,他们穿过木瓜小路,来到了路尽头的石房子。
“这就是我们的工具屋。”
阿柏林打开门的瞬间,雾今眼前一亮。
工具房从外部看并不大,但内里空间宽敞,园艺工具一应俱全。
阿柏林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各式各样的园艺工具整齐摆放在铁质架子上,铁锹、锄头、铲子上只有少许已经干掉的泥土,洗涤过的劳保手套和雨衣雨鞋挂在门边。
除了最传统的园艺工具外,房间里还能看到高压水枪、绿篱剪、手锯等可以当做杀伤兵器的大型工具。
“喜欢吗?”阿柏林自豪地向小学徒展示自己的工具坊。
“阿柏林,这简直就是你的武器藏品库。”雾今毫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惊喜。
他目光迅速扫过工具房,最后停留在一把半米长的手持篱笆剪上。
这把剪刀看起来很适合用来给小触手切割祂的食物,特别是那种带着黏液的八爪鱼,用普通的匕首切割有点打滑,不好下手。
阿柏林:“对于我们园艺工人来说,这些可不就是工作的武器吗?”
“不过,有时候我会觉得植物就是我的孩子,这些器具其实是为孩子们服务的工具。”阿柏林开玩笑道。
“是的,为了小朋友服务。”雾今重复了一遍阿柏林的话,故意说给体内那个小心思很多的家伙听。
“我可以试一试吗?”雾今专注地看着这些道具。
阿柏林:“当然,以后它们也都是你的工具。”
雾今尝试着握了握这把篱笆剪,它的手柄结实却不粗糙,连接刀刃的部分被阿柏林好好打磨保养过,使用起来非常流畅省力。
雾今不敢相信,如果用它来战斗会有多爽。
他必须尽快把身体的协调性和力量给练好,才不辜负这一屋子“武器”。
雾今发现工具房角落还有一把猎枪,这下连制备枪支的钱都省下来了。
“虽然你说想要尽快上手工作,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况且在红土城,没有人会愿意在正午的烈日下工作。”
阿柏林引雾今从工具坊的侧门离开,穿过石廊后来到一处石头房子。
“这里是你的宿舍,因为时间太紧促,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但床单被罩都是干净的,你可以先睡个午觉,下午再好好收拾,等太阳落山后我带你去植物培育园逛一逛。”
“这就是你作为新学徒入职第一天的工作任务。”阿柏林已经替雾今安排好了。
这座小小的石房子爬满藤蔓植物,完美遮蔽了烈日的直射。
因为红土城气候干燥,只要不被太阳晒到的地方,就不会让人感觉闷热出汗。
雾今随着阿柏林的脚步进入房间,周围立刻变得清凉。
屋中的装饰很简单,大件的家具只有一张书桌和单人床,编篓和水缸等杂物被堆叠在屋中角落,虽然东西不少,却不会让人感觉杂乱无章,地上只有些许灰尘和砂砾,并不算脏。
阿柏林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就离开了,他住得距离这里不远,沿着石廊再往西走三十米,那扇被漆成绿色的门,就是阿柏林留给自己的屋子。
阿柏林离开后,雾今对宿舍进行一番简单的打扫,刚干完手头的活儿,他就有点犯困了。
雾今简单擦干净自己后,索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自从穿越过来后,他还是第一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这种久违的舒适感甚至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红土城的风很大,在窗外呼呼吹个不停,屋前的木瓜熟透了,散发着接近腐烂的浓郁香味。
渐渐的,砂砾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模糊,在囚车里待了数日的雾今,终于在久违的自由中昏昏欲睡。
雾今是被手臂上若即若离的触碰感弄醒的,这细细密密的麻痒感在他皮肤上游走。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未从午睡中醒来。
小东西又趁着午睡进入了他的梦境。
但和以往触手留下的潮湿感不同,小东西蔓延过的部位十分干爽,质感也更粗糙了些,不知道祂这次又在玩什么把戏。
雾今故意动了动眼睫,他借此提醒小家伙自己“醒”了过来。
果然,皮肤上的麻痒感瞬间消失,小触手就好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朋友,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就这样僵持了半秒,雾今没忍住笑了。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藏自己的情绪。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雾今询问,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
「先不可以」小触手的回答有些出乎雾今预料。
雾今:“为什么?”
「游戏规则是这样」
雾今弯起唇角:“好啊,但你得告诉我这是什么游戏。”
「我问你答的游戏」小触手言简意赅。
雾今觉察出了小触手的不开心。
随着他们相处时间的增加,雾今渐渐能感知到小家伙的情绪。
这位触手小朋友虽然不是人类,没有人类定义上的悲欢喜乐,但小心思极多。
雾今将脖子稍稍后仰,让自己更舒服地靠在枕头上:“没问题,你问,只要我想回答的,都不会瞒着你。”
他对待小触手的诚实建立在一种明目张胆的“嚣张”之上。
「为什么允许医生喝了你的血?」
“当时在卫生所状况紧急,我没有合适的办法阻止,就算有,也没必要。”雾今如实说,他心中情绪复杂,大概知道小触手为什么不高兴了。
祂似乎很介意自己的血被旁人喝了。
「阻止的办法,有的」小触手咬定说。
“我说了,没必要。”雾今知道对方可以一定程度影响这副身体,现在之所以按捺不动,是出于对他这个合作者的尊重。
“当时还有别的医生护士在,军队的人也在走廊上,我们如果贸然行动,等于自投罗网。”
「但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被外人侵占。”雾今温声道。
被对方准确无误描述出小心思,小触手沉默了。
“但想要获得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管血就是代价,我们因此取得了卫生所和军方的信任,这样一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被袭击的无辜幸存者。”雾今耐心地解释说。
「我可以看看吗?」
小触手突然问道。
雾今茫然:“什么?”
「抽血的针眼」
雾今愣了一下,笑:“可以。”
他对小触手表现出来的“吝啬”并不奇怪,异种本来就具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思和资源占有欲,现在自己和祂共享一具身体,即是祂的身体资源,又是祂的一部分,小触手不希望旁人侵占这副身体的血资源完全可以理解。
雾今用人类的逻辑去解读小触手的嫉妒,合情合理。
“那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雾今又问。
「可以」
小触手给了同样的答案,礼尚往来。
雾今睁开眼睛,首先映入视线的是浓绿色的藤蔓,古老的植物在他的视网膜上疯长,像潮水一样从窗外涌进来,缠绕在雾今的床榻四周,无数细小的藤枝围绕着他,蠢蠢欲动。
小触手这一次用藤蔓伪装了自己,用这种全新的视觉形象入了雾今的梦。
但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藤蔓上布满柔软的吸盘,它们小心翼翼的合拢在一起,像藤蔓上无数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雾今一直知道触手善于模仿变色,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对方通过改变自身颜色形态来模拟环境。
如果把这项技能用在对战上,绝对具有很强的迷惑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小触手伪装成藤蔓,又谨慎地收拢了吸盘的缘故,雾今并没有感觉到强烈的精神值感染,缓慢的入侵只会带来柔软的晕眩,完全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雾今笑了:“这是什么新游戏?”
「入乡随俗的游戏」
小触手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甚至已经学会带着调侃口吻对话了。
雾今主动用指尖碰了碰藤蔓状态的小触手,比起祂原本的形态,藤蔓化后触手变得干燥了许多,透过光线,甚至可以看到表皮之下流动的蓝色液体。
被触碰的小触手就好像获得了允许,试探性地顺着雾今的指尖蔓延而上,用收拢吸盘的的触手尖端轻挠雾今的掌心。
或许因为植物的外表更粗糙的缘故,雾今被祂挠得更痒痒了。
“话说,人类有些地方很敏I感,不是可以乱碰的。”雾今将摊开的手握紧,小触手从他指缝间滑了下去。
“比如手心,会痒,”雾今像个最有耐心的老师,将语速放轻放慢,“还有嘴唇、耳朵、肚子…可以说,一切被衣服遮蔽的部位,最好都不要轻易触碰。”
小触手将所有藤蔓触手都转向他——
「如果把这些部位全都碰了,会怎么样?」
祂在刻意模仿人类开玩笑的语气,却说得很认真。
雾今微眯起眼,沉默一瞬后说:“我劝你不要试探哦。”
“你知道吗?阿柏林园艺工坊里有一把篱笆剪,很锋利,最适合用来修剪这些不安分往外试探生长的藤蔓了。”他用和小触手一样的语气,玩笑又认真。
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小触手稍稍缩起了藤蔓,不做声了。
雾今笑。
“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多往卫生所和精神隔离区跑一跑,里德医生的异常反应很值得探究,我认为他同样被异种感染或寄生了。”雾今切入正题分析说。
他需要尽快找到被异种感染且幸存的“同类”,这些人会给他和小触手的生存模式提供一些参考价值。
「但是我不喜欢别的异种」
「更不喜欢和它们近距离接触、交流」
在雾今的“教导”之下,小触手也学会了直白的表达方式。
雾今知道,触手形态的异种几乎都极端厌恶社交。
教科书上将祂们描述为究极“社恐”的存在,只有一种情况下祂们会对同类产生好感——要把对方当做果腹的食物时。
雾今笑:“我知道。”
“没关系,不需要友好地交流,我们只需要观察,试探,然后得出结论。”
“如果实在讨厌,那就杀掉你那些同类好了。”
“把它们从寄生的人类身体弄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干掉它。”
雾今在说“干掉它”的时候,语气非常的温和,就好像邀请邻家小朋友过来玩游戏一样。
“我们家的小藤蔓,也差不多应该用餐了。”
因为小触手可以拟态,所以祂会变成人形的
五斤:不过还是会打问号的小触手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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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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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驯养(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