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安易 第73章 命运

死寂的、深沉的夜色吞没了四周的灰白建筑，这片郊区一向荒凉，红蓝交错的灯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进，宛如开拓黑暗的先锋。

恐惧在车内无声的沉默中蔓延，首都裴家的千金，如果在杭城出了意外，赵霂不敢想之后所面临的舆论压力。即使内心焦躁，她还是习惯性地往嘴里塞了半块黑巧克力——

跟一些男人在压力大时选择抽烟类似，作为警察的赵霂有时会给自己偷偷备上巧克力，尽管难以下咽的苦涩并没有在今天缓解她的神经。

车里一共坐了四个人，开车的老警察，副驾驶的赵霂，以及后座的刚转正的齐睢，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作为半个目击者的赵瑾。

齐睢还不知道这回搜救的对象是何等人物，但光是看着上级紧绷的神色，他就意识到今天的绑架案并不简单。他咽了咽口水，最终打破了车内凝重的气氛：“霂姐，你真的相信那个男孩说的话？这不像你啊……”

赵霂抬眼，通过后视镜与后座的年轻警察对视：“城区有宋队把守，起码不会出什么乱子。今天我们就算掘地三尺，也必须找到目标人物。”

“这地方……”齐睢看了一眼泛着青光的树干，童年恐怖片的阴影又笼上心头，“怎么和白天完全两个样……”

“小齐，你刚来局里，还没听说过这里的传闻吧……”开车的老警察握着方向盘，眼神直视前方车灯照亮的狭隘道路，“离这半公里有栋废弃的大厦，建了一半黑心老板破产，卷了工人的钱跑路，那段时间可有不少人在那楼里寻死觅活，光跳下来的就有……”

“老张！”赵霂低声喝止，脸上严肃的表情生出冰霜，“这不是我们今天该谈论的事情！”

“姐……”赵瑾在后座喊了一声，年轻的女人哪里在职业生涯中遇到这样的断崖式打击，这会儿脸早已铁青，嘴角有些抽搐，“一定是唐安那个混蛋泄漏了裴凛的行踪，绑走了她！”

赵霂立刻反问她：“你都没看清，怎么确定！”

“就凭我从醒来给他发信息，他到现在都没回复我！公司那边已经确定联系不上唐安，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赵瑾死死绞着双手，煞白的嘴唇止不住颤抖，她其实心中有一个答案，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因为钱。

可多年的相处，赵瑾并不认为唐安是个被金钱迷惑双眼的人。何况她还有个聋哑的妹妹，他没理由毁掉眼前的美好。

等等，妹妹……

“姐，你说会不会是唐安的家里人被胁迫，他不得已……”

赵霂的手机铃声突然炸开，她简短地应了几声，框在后视镜中的脸色更为阴沉。

“怎么了……”

“我们对唐安进行了调查，最近有邻居反应很久没见到他妹妹出现在街道，他们兄妹二人很早之前就从家里搬出来，一直租着老街区的房子……加上你们公司人员对于唐安的评价，我们有理由怀疑有人先利用唐安的妹妹作为要挟，强迫你的同伴给出当事人的信息，最终绑架了当事人。”

赵瑾不禁惊异于警方的办事效率，可同伴的背叛还是让她咬牙切齿：“这不是他伙同绑架犯进行犯罪的理由！”

两个小时内唯一让赵霂感到宽慰的话语出现了。她给出态度：“你说得对。”

赵瑾的心中有愤懑，这股情绪几乎像个膨胀的气球压迫着她的心脏，连带着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颤。她撇过脑袋，向远处望去——

即使所见之处皆是无尽的黑暗。

忽然，一点忽明忽暗的光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和赵霂前后坐着，眺望的是同一片视域。辽阔的黑夜，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微弱的光亮尤为诡异，让人不由得怀疑是眨眼间的错觉。毕竟下一秒，匍匐在黑夜中的猛兽又吞噬了一切亮影。

“……”赵瑾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光亮并没有再次出现。

没有一丝犹豫，赵霂已经做出选择：“东郊泰和中心。”

那双眼睛像是夜间灵活敏捷的捕猎者，雪亮，坚定，不容置喙的语气让现场的男人身形一顿，结合窗外响彻云霄的警笛，季铭暗骂一声，抬起手就要将匕首插进少女温暖的脖颈。

潮湿的灰尘味，被逮捕的恐惧，都让潜伏在夜色里的男人无法冷静。意乱之下，唐安竟慌不择路地逃往楼梯，借着闪烁的光影最终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你的同伴逃跑了呢……”安易的喉咙此刻像是吞了一千块刀片，刺痛得使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你不怕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么，毕竟坦白从宽，不是吗？”

安易身上紧紧缠绕的铁链发出细微的声音，完美合上了她止不住颤抖的频率。她在做什么，说什么，她已经麻木地无法在大脑形成逻辑，但可能失去好友的恐惧盖过了她对生的本能。

她记得，裴凛曾和她探讨过弗洛伊德的理论，那时她们一直认为，牺牲自我是世界上最违背人类本能的行为。换言之，和笨蛋没区别。

而今天，她成了这个笨蛋。

季铭的表情在光影和警告的喇叭声里犹豫了，真到了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乎杀多少人，但唐安这种临阵脱逃的小人，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杀了他……反正我们都会死。”安易喉咙里翻滚的声音彻底打开了季铭心中的魔盒，这个男人抑制不住自己的獠牙，展露出野兽嗜血的本性。他狠狠将手里的裴凛踹倒在地，少女闷声忍着疼痛，蜷缩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

“今晚，谁都得死。”季铭的身形在安易眼中逐渐膨胀，青面獠牙的模样清晰可见，闪着寒光的匕首化为凶狠的利爪，在夜色中嘶吼着冲向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楼梯。

随着男人的离去，安易才惊觉自己的后背额头皆是冷汗，手脚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她短暂地大口呼吸，缓和自己的情绪，而后尽量平稳自己的气息：“阿凛……”

“阿凛……”

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女，安易心中的害怕再次涌上喉咙。绝对不能昏死在这里，绝对不可以……

“阿凛！求求你……醒过来……”不知为何，浑身的恐惧都集中在她的心头，化成了浓郁的悲伤和委屈。神啊，求求你让她活下去吧……

也许是刚从消散的意识中恢复，弓着身子倒在地上的裴凛有了些动静。

“阿凛！阿凛，你站起来！”安易的眼泪在裴凛站起来的那一刻夺眶而出，她的眼睛在闪烁的光影中宛若未经雕饰的宝石，澄澈而柔和。

裴凛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找季铭的身影，确定他不在后才一拐一拐地上前扯束缚安易的铁链。也许是季铭认为裴凛这样的大小姐手无缚鸡之力，便没有给她太多的禁锢。但也可能是那样满足不了他想在对方身上找存在感和宽慰的念头。

“没办法的……”安易的声音哽咽，那把令人绝望的锁正悬挂在她的身侧，“你往上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听到没！快跑！别白费力气了……那个疯子现在最想解决的人是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突如其来的咆哮从一向安静的少女口中迸发，裴凛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你走的话，我们都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你要是傻傻地呆在这里，等那个疯子回来之后……”安易流着泪的眼睛望向裴凛，她从未见过浑身伤痕的裴凛，那样骄傲的存在，不应该折损于此，“等他回来了，你就没有活路了……”

裴凛张着嘴，剧烈的疼痛从血肉径直渗入内脏，她的胃像是被塞进沉闷的车里，翻涌着恶心呕吐的冲动。

她死死地盯着流泪的人，安易的眼里是那样的决绝，像是在告诉对方留下来才是对自己最大的折磨。昏暗的环境里，腐烂陌生的气息在二人眼神的交锋里化为浸湿泪水的棉絮，不留缝隙地堵住裴凛的呼吸道。

几十秒的无声对视中，裴凛背过身，在安易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往楼层上方走去，摇晃的身影最终也在楼梯的转角消失。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安易心想。

裴凛看似对周围人的遭遇漠不关心，但真正走入她内心的人会发现，裴凛天性善良，本性温柔，还十分讲义气。

从安易和裴凛开始做朋友，裴凛就在替安易解决各种麻烦。在上千回的时间回溯中，裴凛总是义无反顾地站在安易身边，那种安全感是不用言语诉说的，每当安易望向裴凛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在告诉安易，她永远在她身边。

裴凛，你这么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安易忍不住啜泣，她希望裴凛没有看透她决绝的背后，是害怕。

她害怕再也看不见爸妈，再也无法在普通的傍晚和他们吃上热腾腾的晚饭。

她无可否认地害怕死亡。

可是……

可是，裴凛，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

下意识的痛苦让她曲起膝盖，将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个团，好似这样自己的肢体才不至于被未知的恐惧撕扯至死。

命运和她们都开了玩笑，时间回溯仿佛一场消亡前的谎言。随着裴凛的记忆愈发地混乱，安易所有的记忆竟在时间的末尾尽数回归。

在现实里即将死亡的是自己，裴凛不该在时间里迷失。

那张扭曲愤怒的脸出现在安易面前时，她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阿凛。

原谅我再一次没有和你告别。

对不起，爸妈。

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女儿。

对不起……

刺耳的警笛，雄浑有力的喇叭警告，楼梯下方传来的尖叫和呼喊，这一刻都在安易的耳边消失。

极致的恐惧里，尖锐明亮的哨声穿透混乱，瞬间响彻整栋废弃的大楼。

再睁眼，安易惊恐的眼神对上季铭扯出得意笑容的脸，那张脸从人变换为吃人的野兽，不着一丝感情，像是终于得到猎物的定位，迅速窜上盘旋的楼梯。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