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安易 第72章 活路

出现在裴凛眼前的是一扇乳白色的重工双开门。

裴凛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想过离它稍微远些，可抬脚的动作像是被限制，她起码和这扇大门面面相觑了整整三分钟。

最终，她选择妥协，做出推开门的动作。

一瞬间，无数绯色花瓣从门内冲出，尽数淹没她的视线。良久，她才睁开眼，看清里面的摆设。

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画室，偌大的空间摆满了各种颜色的岩石和喊不上名字的工具，四面的墙上整齐地挂着风格奇异的画作。画室的右侧镶嵌着几乎占满整堵墙的落地窗，飘动的纯白纱帘旁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正在画画的长发女人背对着裴凛，像是知道她的到来，没有转身，而是继续在画布上勾勒着线条。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那侧传来。

“大数学家，今天不琢磨你的公式啦？”

与此同时，画画的女人放下画笔，拖着一盘颜料转身望着裴凛。画作禁不起风吹日晒，画室的主人又喜爱阳光，便盘下了这间带有落地窗的画室。朦胧的阳光透过纱帘，年轻女人对着裴凛露出和煦暖阳般的笑容，即使面容有了些许变化，可那双泛着光的眼睛，裴凛记忆犹新。

“怎么傻傻的，还没倒过来时差吗？”女人嘟囔了几句，上前查看老朋友的情况，“你最近是不是又没好好睡觉……你呀你呀，就算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听说你的项目拿到了国际奖项的提名，正式公布结果是不是在下个月，我就先预祝我们裴大数学家喜得大奖啦！”女人笑嘻嘻地将颜料盘放在圆盘座椅上，几步来到裴凛身前。

“你最近不是在忙团队里的事情，怎么有时间回国？”女人歪着脑袋，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裴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传出：“某人不是说，画展的场地一直批不下来……喏，审批单。”

望着自己的眼睛从惊讶到惊喜，只花了短短一秒的时间。女人喜形于色，郑重地接过日思夜想的审批单，抑制不住地兴奋。

“阿凛，这可是首都最难批展览厅，我真是太开心了！”女人猛地在裴凛脸上亲了两口，被“裴凛”假装嫌弃地推开。

“你……不会是为了我专门回来的吧？”

“不算吧。”

“什么叫‘不算吧’？”

“下周不是你生日么。”

“！”

“裴凛”被她的喜悦感染，笑着问她：“你这回的展览主题是什么？”

女人得意地翘起鼻子，退开几步，张着双手介绍道：“迷失。这回的展览主题是迷失。”

“迷失？”

“在时间回溯的记忆中产生的‘迷失’，就是我的主题……”女人乌黑的眼眸星光闪烁，在闪烁的光影间尤为动人，“阿凛，如果有一天我被时间的洪流吞噬，而你又恰好拥有了回溯时间的能力，你愿意回到过去改变我的命运吗？”

作为补充，女人又添了一句：“时间回溯可是很容易迷失的哦。”

裴凛一定不会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正站在窗外阳光唯一照射得到的地方，这里没有画作和材料，画室的主人便拉开了此处的纱帘。

琥珀色的眼睛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如同透明的玻璃球，流动着阳光和生命的颜色。她的声音是那么平静，像是在阐述最正常的事情——

“当然。”

女人接着问：“如果这是一个需要重复无数次努力的行动呢？”

两双眼睛目光交汇，短暂的沉默后，裴凛的声音仿佛跨越时空，让本该停滞的心脏再次注入活力，而命运的齿轮也在此刻开始转动——

在迷失之前，我一定会将你带回来。

……

“……我已经按要求做了，你什么时候放我的家人……”

男人阴沉的笑声传来：“急什么，你那哑巴妹妹可好着呢……”

“……”

剧烈的混沌感吞噬着裴凛的意识，不知缓了多久，她的手指才有了知觉，微微蜷曲起来。

“她要醒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裴凛的视线刚恢复清明，一张可怖的面孔就在自己眼前放大，她下意识想躲避，却被对方狠狠捏住下巴。

“裴凛，你还记得我吗？”短发男人的眼神透出恨意，狠厉的眼神更是恨不得将千刀万剐，“我们在你十六岁的生日会见过一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光彩照人……而季家，却因为你们一夜破产！”

混乱的思绪像打了结的线团，裴凛好不容易从所谓的“生日会”中提取出这张面孔的信息。

季铭，季氏集团的继承人。

裴凛对于季氏集团的覆灭有所耳闻，但也仅限于坊间传闻，大致就是些黑色产业链的曝光。裴凛对暗流涌动的生意场不感兴趣，自然对这件事也没有过多关注。

“你哥哥拿着数据站在媒体前，真像个正义的使者啊……”季铭的牙齿间发出咯咯的声音，“你说，那时候的他会不会想得到，有朝一日他的妹妹会在我手里……”

接着，他又说出那句烂俗连续剧绑架案中的经典台词——

“你要怪，就怪你生在裴家……”

破败的建筑没有窗户，冷风没有一丝犹豫，径直灌进四面通达的楼层。钢筋水泥的建筑爬满陈年的蜘蛛网，一盏最低亮度的应急灯摆放在不远处的铁凳上，空气里又开始弥漫着潮湿和发霉的菌味，生锈的凳腿长短不一，寒风带动着凳子痛苦的呻吟，而唯一的光源也随之摇曳。

“裴凛，我本来只想抓你，没想到还抓了只小老鼠……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她？”

凉意猛地袭击脸颊，裴凛才惊觉对方手里居然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她的目光顺着季铭的视线望去，半米远的水泥桶上绑着的居然是安易！

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裴凛。

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裴凛心头窒息的感觉再度回返。

“裴凛，我们玩个游戏吧。”季铭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有趣的想法，目光如毒蛇般在二人的身上游走。

“你们裴家不是最喜欢玩弄人心，获得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男人阴恻恻地盯着少女，野兽般的眼睛里迸发出疯狂的火焰，“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跪下来哀求我，说不定我会放了你朋友。”

“喂——”一直隐藏于暗处的男人掰住季铭的肩膀，“你做得太过火了……”

和安易不同，裴凛只被绑了手腕。她的上半身从清醒开始就保持着坐起的姿势，此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季铭身后的同伙，正式自己的保镖——唐安。

难怪季铭可以知道自己的行踪。裴凛的眼神闪过愤怒，下一秒，凶狠的巴掌猛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力道之大，甚至让裴凛的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季铭十分不爽裴凛眼里那股泰然的气息，一如他最痛恨的始作俑者，他们都好似对这个世界有着天然的权威，而季铭这样的倒霉蛋，就成了他们前进路上随时可以铲除的障碍。

“贱东西！和你哥一样贱！”

又是毫无控制力道的一巴掌。

裴凛的脸颊顿时肿胀，火辣辣地疼。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活不到明天太阳出来了。

可安易是无辜的。

真奇怪，小时候被人指着骂“有妈生没妈养”时没哭，长大了被无数次质问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时没哭，甚至刚刚挨了两巴掌她也没想着哭，可为什么脑海里只要一联想到安易妈妈此刻没有见到女儿的焦急面容，自己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她逃不出这里了，可安易还有活路。比起安易能活下去，向谁下跪都变得无所谓。她这样想着，身体开始调整动作……

“不要……”安易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拒绝这样毫无尊严的游戏，她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这场闹剧停下，“……大数学家，你不能这样做……”

裴凛的身体以肉眼不可察觉的弧度顿了一下，很快调整好跪拜的姿势。即使是这样屈辱的场景，裴凛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她的眼睛深处藏着不甘和愤怒，可也许正是这样骨子里带着傲气的裴家孩子，才有凌辱的快感。

季铭没想到裴凛屈服得如此快，铁青的脸开始扭曲，阴森的笑意在他的喉咙间翻滚，即使是大仇得报的假象，也让季铭在活着的痛苦里找到了慰藉。

顺着季铭的意显然不是他最想要的，这个男人在目睹自己的亲人集体自杀后早已不再有良善之心。往日所受的屈辱历历在目，他不要裴凛跪着，他要杀了眼前这个裴家的血脉，让裴家上下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唐安多年的保镖经验告诉他，季铭的内心被仇恨填满，此刻不杀了裴凛怕是难以消平。何况自己的妹妹还在这个疯子手上……

在良心与至亲的选择里，唐安毫不犹豫地偏向了自己的妹妹。

他想，如果裴凛今天不死，后面死的也许就是自己的妹妹。

他想，裴凛有那么多人爱，享尽荣华富贵，而自己的妹妹刚上高中，好不容易开启新的人生。所以，裴凛，还是请你去死吧……

阴风挤压着室内的空间，穿过空荡荡的建筑，对今夜闯进此处的人们发出压抑的嘶吼，灯影在深沉的黑夜中愈发脆弱。

咚——

铁凳不堪劲风，倒向坚硬的水泥地，与之碰撞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随之滚落的还有那盏粗制滥造的应急灯，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滚了两圈，忽地带走了所有的光亮。

“裴凛，我曾经那么敬重裴家，如今你们却对我倒把一耙，想要我的命……”黑暗里的脸庞暴露出完全地暴露出野兽嗜血的本性，他一字一句地在裴凛耳边低语，“我活不久了，你就陪着我一起死吧……”

安易看不清现场的状况，但一听到这疯子的发言顿时气急攻心，这可是她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她还这么年轻，她以后会是世界上最顶尖的数学家之一，她的生命怎么可以在此刻结束……

“疯子！有什么冲我来——”

和裴凛相识的二十多年里，裴凛总是替她出头，像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上初中的时候，安易的性格就像个软柿子，谁都可以来捏一把。而裴凛却出现在她的面前，狠狠地和那群男生打了一架。

那个傍晚，裴凛从一片狼藉中站起身，和她隔着尚未波及的课桌对视。安易看见她眼里的坚决，那是后来安易就算放弃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两双眼睛隔着时空再次汇聚，不变的是眼里同样的决绝——

“……裴凛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要对她下手，不如先杀了我。”

她的语言系统混乱不已，自知此话愚蠢幼稚。

可裴凛，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可能活下去的机会，我也想替你争取。

话音落，响彻云霄的警笛突然在众人耳边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