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家人,就是在风雨来临前同舟共济、携手度过难关的伙伴。所以,在母亲痛打父亲,众姐妹一起围上去拳脚相加的时候,安乐只是在旁边看着。
母亲猛地将铜镜摔到父亲面前,指着一地碎片厉声说:“死猪头,你要敢再寻死觅活,我现在就把你剁烂!”
父亲吓得像个鹌鹑,爬到安乐面前哭叫道:“裹儿,救命……”
镜真踩住父亲的衣角,拽住他的头发说:“不许跑。今天就是祖母来了也救不了你,有本事喊那两个报信的帮你传求救信到洛阳,叫你亲娘来救你,去啊!”
仙蕙跪倒在两位官差面前,哭着说:“求你们救救父亲,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打死的!”
母亲扬声喊道:“李仙蕙,你给我回来!”
仙蕙立刻连眼泪都不敢流了,伏在地上发抖。母亲伸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瞪那两个官差一眼:“你们这次来房州,也是来看看我们在这里过得如何的?”
两位官差悻悻点头。母亲在他们面前缓慢踱步,带着笑意说:“你们确定要如实向陛下禀报?”
父亲抽噎一声,求助般看向那两人。那两人似是下定决心,拱手说:“我们会将今日目睹尽数告知陛下。”
母亲冷哼一声,指着门让他们滚了。确认那二人走远后,她才踩着小步跑回来:“过关了过关了。”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仙蕙抬袖子擦干净脸上挤出来的眼泪,镜真松开父亲的头发,他顺势伏倒在安乐面前。镜真一拍他的肩膀,赞赏道:“父亲,你演得日益精湛。”
父亲抹了把冷汗,讷讷道:“这也是被逼无奈,要是被那些人看出个什么,我怕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演得那么好,那群猪脑看不出什么的。”仙蕙也挪到镜真身边,把趴在地上的父亲拖起来,“特别是父亲你刚才那一尿,他们脸色都变了,简直是整场表演的点睛之笔啊。”
“我是真的吓尿了,你娘好可怕。”父亲瑟瑟发抖,反过来夸赞仙蕙,“你演得才好,哭得泪珠子一串一串的。镜真演得也好,父亲的头皮都要被你扯下来了。”
“想把你的头皮扯下来也是真的。”镜真轻轻踹他一脚,扬起下巴道,“以前在长安多快活,谁让你惹祖母生气,全家都跟你被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是我们还在洛阳,姐姐也不会——”
仙蕙赶紧捂住她的嘴。母亲关上门,阴沉着脸色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活下去才是正经。为了庆祝我们安全活过这次的考察,当然是要……”
众人高举起手臂,齐声喊:“吃大餐!”
众姐妹推搡着落座,李重俊早就在那里候着了。父亲和母亲坐在最上位,侍从们将各类菜肴依次端上来,最后一道是用纱笼罩住的冒着丝丝凉气的玉碗,父亲带着和蔼的笑容,说:“大家猜猜,这最后一道菜是什么?”
他正要看孩子们努力思索的表情,安乐已经在动手掀开那纱笼了。他急得站起来,差点打翻酒盏:“裹儿,你不要偷看……”
“是杏仁酪!”安乐无视他的命令,大声宣布道。
镜真也兴奋地掀开,开心地说:“还是冰镇过的,是为了感谢今天我们帮你演戏骗过祖母的眼线吧?”
“那是当然,光我和你母亲做做戏,那群狡诈的酷吏是不会信的。”父亲看一眼坐在身边的母亲,对孩子们道,“来,把你们要演的角色报一遍,说得好的有奖。”
仙蕙赶紧说:“我是心疼父亲,迫于母亲威势救父无门的可怜小儿。”
镜真挖掉碗里的樱桃,接在仙蕙后头说:“我呢,是助纣为虐,和母亲一起欺凌父亲的叛逆小儿。”
父亲抚掌大笑:“说得好!裹儿呢?”
安乐想了想,说:“我是从小目睹家中乱局,无法改变于是只好独善其身的木讷小儿。”
她顿了顿,扯住坐在旁边的镜真的衣袖:“姐,我能不能跟你换角色?下回让我来扯父亲头发。”
“不要嘛,我演不出那种呆若木鱼的感觉。”镜真举起银匙轻轻敲在安乐头上,“我就适合当老和尚,专管敲木鱼。”
坐在对面一直不言语的李重俊忽然掩袖笑了。安乐警觉地抬起头来,质问道:“李重俊,你笑什么?”
李重俊纠正道:“是呆若木鸡。”
“哟,看你这么懂,想必是好好去听课了?”安乐话锋一转,指着他向父亲揭发,“你说你在上学,那我今天早上怎么看见你在街上打鸟?”
“我……”李重俊语塞一阵,说,“我打鸟是要送给大姐的,她卧病在床,想要些新奇玩意儿。”
“大姐的事情由我来管,用不着你操心。”镜真不满地说,“上回我跟你商量要你和我们一起骗过洛阳来的人,你却不愿意。如今看来你很闲嘛,还有功夫打鸟。”
“我不参与你们的闹剧,无非是看不得你们在官差面前鸡飞狗跳的模样。”李重俊扭头道,“我们是天家子女,再落魄也没落得给别人看猴戏的地步。”
“你只会添乱,不懂替父亲分忧。父亲眼下要的是临危不乱的美名吗?我们只想活下去,不想当圣人。”安乐扯过镜真,指着李重俊说,“镜真,骂他是猪头。”
镜真冲他咧嘴:“猪头。”
“好了,你们这像什么样?重俊,你上了学也不该跟裹儿卖弄,她不喜欢读书,何必给她当老师?”父亲拍拍桌子,“还有裹儿,怎么能骂重俊?把自己当成街头巷尾那些拉帮结派欺负旁人的臭小子了?赶紧道歉。”
安乐愤然起身,骂道:“父亲也是猪头。”
眼见安乐负气离席,父亲自知劝不住她,只能坐在座位上生闷气。镜真与仙蕙对视一眼,镜真指了指安乐留在桌案上的杏仁酪,两人将碗拿过来平分。
镜真和仙蕙光吃自己的,也不管李重俊脸色如何。父亲连连摇头,母亲宽慰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总是不对付的。你以往在宫中时难道没和太平公主吵过架吗?”
这话题倒是解了父亲的忧虑,他立即展颜道:“吵过,是吵过,那时也是母亲在其中说和。”
父亲的母亲,就是祖母。作为年纪较大的姐姐,镜真是见过那位已经称帝的祖母的。镜真觉得祖母是个慈爱的老人,隔着纱帐看不见她的容貌,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那声音经常出现在镜真的梦里,助她回忆起昔日还在洛阳时的娇纵时期,那时她显然没有现在这么窘迫。镜真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是留在远离故土的房州,此时正是夜深人静,她听见有人敲门,赶紧整理衣服下了床,还没开门就听见安乐和仙蕙的说笑声。
镜真疑惑地开门:“裹儿?你们来干什么?”
安乐神秘一笑,说:“白天李重俊说大姐想要些新奇玩意儿,我们也找些有意思的给她送过去吧。”
镜真道:“你们别做没意义的事。李重俊给大姐送了只活麻雀,叫起来啾啾啾的,哪有比这更好的礼物?”
“就陪我们找一找嘛。”安乐把她从房里拉出来,“我不能被李重俊比下去,肯定有比麻雀更好的礼物。”
安乐性子太倔,镜真没信心说服她,只好转移目标:“仙蕙,别陪裹儿大半夜瞎逛,这么晚了会撞鬼的。”
“姐,我已经准备好礼物了。”仙蕙说着,拿出藏在身后的锦囊,将其放到镜真手里,“快打开瞧瞧。”
镜真接过那锦囊,只见那东西包装得严严实实,格外漂亮。她一边拆一边问:“这里面装了什么?”
仙蕙平静地回答:“屎。”
镜真把那锦囊抛开:“拿远点!怎么这么脏!”
“你不是常说房州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吗?”仙蕙指着从袋子里掉出来的东西道,“这就是李重俊抓来的麻雀送给我的,袋子里全是它拉的屎。”
“你好歹找点别的东西吧?捡鸟屎也太恶心了。”镜真把这两人拉到房间里,语重心长地说,“大姐可是在洛阳生活过的人,她和你们这样的乡巴佬可不一样……”
安乐说:“你和我们住一起,你也是乡巴佬。”
“闭嘴,不许说姐的伤心事。”镜真比划着说,“洛阳比房州好多了,那里的街比房州的街宽十倍,两边的房子一间比一间高,马球场和园林也比房州的好。”
说到这里,镜真哭丧着脸说:“可惜我们被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这辈子都要回不去了。”
仙蕙把锦囊捧到她面前,被她一巴掌打飞。安乐讨厌她这样,叉着腰说:“你说这里鸟不拉屎,可你天天在这里拉屎,你岂不是连鸟都不如?”
“裹儿!你粗鄙!”镜真斥她一句,又说,“要是父亲还是皇帝,我们就是公主,公主说这话是会被人耻笑的。”
仙蕙问:“那大姐以前也是公主吗?”
“是啊,如果父亲还当皇帝,你们也是公主。”镜真说,“都是父亲不好,把皇位玩丢了,害得我们跟他受累。父亲不当皇帝,运势也跟着散了,二姐隔年就没了,大姐也病得起不了床,还好我福大命大。”
安乐一下子站起来,说:“好啊,你是骂我和仙蕙是贱骨头,在这破地方也能过得好,是不是?”
“哪有,你别想这么多。”镜真说,“我只是怀念在洛阳的生活,大姐必定和我一样想回去。她和我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哪会看得上一袋鸟屎?你们还是省省吧。”
“可我就是要送大姐礼物!李重俊那家伙不声不响的,凭什么突然给我弄出个这么大的麻烦来?”安乐气得差点踩烂镜真的床,忽然说,“比不过精巧,我就比心意。我要亲自给大姐裁一件新衣服。”
“都让你别费力气了,大姐什么好衣服没穿过,要穿你这个从小没拿过几次针线的裁缝做的衣服?”镜真故意泼她冷水,问,“你怎么就和李重俊过不去?”
“我不喜欢他。”安乐想到这个人就不高兴,“总在家里说这个书那个书,想教书就出去教啊。”
“那你就别管他,当他不存在。”镜真长叹一声,说,“反正我们是找不到比麻雀更好的礼物了。”
“我就是要找。”安乐气鼓鼓地反驳,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提议道,“诶,我们去问父亲要点钱,再把平日里攒的凑一凑,给大姐盖一间专用来养病的房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