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中学星期五不上晚自习,余燕子踩着点回到村里。江墟烟头上顶着碧琼在房间里开演唱会,正唱到“我向你飞雨温柔地坠”,余燕子就带着碟片敲起门。
她像是没顾上回家就带东西就跑到江墟烟家里,书包还背在肩上。手里的塑料袋装着几个扁扁的塑料盒,江墟烟劈手抢过来,果然是她要的《情深○雨蒙○》。
江墟烟乐颠颠地把包装拆开,啧啧称赞道:“厉害啊,这个包装好上档次,跟上回你买的不一样。”
余燕子颔首道:“这是我在县里买的。”
江墟烟疑惑地抬头看她:“你去县城了?”
“不然怎么会这么晚才回来。”余燕子在床沿坐下,碧琼精准跳到她肩膀上,她把碧琼扒下来捧在手里,“从学校里出来的时间太晚,镇里音像店已经关门了,我太久没往县城那边去就想去看看,顺便帮你买东西。”
细细算来,她快给江墟烟带了三年的碟片。江墟烟把塑料盒全部藏在床下,用胶带贴在床板上,生怕阿妈发现她看这些东西。装光盘的塑料盒越堆越多,整整齐齐铺满了整个床底,比这些年翻过的日历还厚。
“你都没和我说过你们学校里的事,你们学校是什么样的啊,人多不多?”江墟烟窜到她旁边,捧着还没丢的小学课本问,“你有没有跟同学谈恋爱?”
“马上就要升学考,学校里出的模拟题跟幼儿园智力测试一样。”余燕子从书包里掏出成绩单,“中考统一出题,别人学校向衡水看齐,我们学校向蓝翔看齐。”
江墟烟跟着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认同,要我说,肯定是包黑炭没有公孙策好看。怎么包黑炭和尔康完全不一样?他俩不是同一个演员吗?”
“生物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难题,还好有你。”余燕子面不改色地对江墟烟道谢,“是你让我明白进化必定伴随着退化,如果我以后能达到达尔文那样的水平,我会专门为你开辟出一门退化论学科来纪念你。”
“嗯,你说得对。虽然尔康比包黑炭帅,但是尔康好像没包黑炭那么聪明。”江墟烟认真地附和道,“我觉得林黛玉才是又好看又聪明,贾宝玉怎么跟她比啊?”
“别的科目都不是问题,不知道我写的那些试题能不能算作积累。”余燕子把成绩单叠好收起来,又拿出一本习题册,“书店老板说这本历年真题绝对够用,我写了写觉得有点简单,怎么好意思卖我四十块钱?”
“不过贾宝玉比薛蟠那些人好多了,但是他老是让林黛玉哭,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让林妹妹哭的。”江墟烟对着塑料盒里的剧情概要指指点点,“果然谈恋爱不好,你看这两个,林黛玉死了,贾宝玉成了乞丐。还有那个段誉他爸,谈恋爱谈到全天下都是前任,一眼望去全是恨不得他死的人,我要是他我早自杀了。”
余燕子说:“是,恋爱不如学习。”
这句话一说完,江墟烟的反应像是踩中了埋在山上的炸药,惊恐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啊?”
余燕子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她。
江墟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脑海内贫瘠的词汇量中检索一阵,犹犹豫豫地向余燕子提出质疑:“你肯听我说话就很离奇了,你刚才还说,还说学习很好?”
余燕子点头:“是啊,学习真好。”
江墟烟紧张兮兮地扳住余燕子的肩膀:“不是吧?学校压抑到你精神出问题了吗?学校老师像皇后娘娘一样苛待你了吗?你是在向我求救吗?”
那张成绩单被余燕子一巴掌拍到江墟烟脸上。纸张滑落,江墟烟惶恐至极,颤抖着手拿起来看,只见那七个科目每一栏上,四次模拟考分数都直逼满分。
“你……你成绩怎么这么好了?”江墟烟难得端庄,把那张诡异的成绩表格放在手边,“难道说只要上了初中成绩就会自动提升……还是说你作弊了……”
余燕子道:“没办法,之前成绩差点还能当文珠化身,现在你顶替了我的位置,成绩再不过关就要种田了。”
江墟烟不敢说真话,一阵眼神躲闪,最后还是按心中所想摇了头。为了奖励她的诚实,余燕子也决定诚实一回。余燕子说:“其实今天去县城不是为了帮你带光碟,我只是单纯的睡过了,到村口没下车。”
江墟烟还没反应过来:“你说啥?”
余燕子说:“学习过于努力,在车上睡着了。”
听完余燕子这句话,江墟烟觉得窗外那座永远沉默无言的山好像即将山体滑坡,把她整个人埋起来。
余燕子六年级暑假跑到县城里的那天,在化工厂门口等公交车,公交车等了许久都没来,她看着旁人路过自己,降临的暮色像遮光的绸布盖在她眼前。
路灯将亮不亮,独立在此的一盏灯照不亮夜晚。身后的工厂马上就要拆了,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化工厂自然是举步维艰,办不下去。这座工厂在县城里留了很多年,换成人们常说的话,就是说它资历很深。
工厂外侧的围墙没有刷腻子,墙上的凹凸丘壑比蜂窝更密集更细小。余燕子靠在粗糙的墙面上,马路对面是被风雨淘洗得将近掉色的宣传画,画上红旗招展,百废待兴,端端正正的方框字:要创造幸福,只有靠我们自己。
这样的宣传画,即使是在县城里找也找不到几处。或许是年代太久远,一个人在橘色的夕阳中仰视这种朴实的画作,仿佛是怀旧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公交车很不凑巧地到了,余燕子挥手拦下,往投币箱里塞钱。她坐到车厢后排,汽车发动,那幅宣传画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城乡公交从没有固定的站台,需要路边的乘客招手示意,司机就会在那人身边停车。只要招手,就一定会停下。于是,余燕子在一个急刹中醒过来,书包搁在膝头,差点没飞出去。她这才发现自己坐过站了。
她抬头,外面像是临近黄昏,天边缀着课本上说过的火烧云,车内被夕阳染出模糊的橙红色。看车窗外的景色,分明是到了县城的汽车站。她胡乱背上书包下了车,本想直接换乘回家,又想起江墟烟叫她带碟片,粗略留意一眼末班车时间,抓着书包背带跑开。
上了初中以后,她就不再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她这时候才认真看书,姥姥时常念经,妈妈天天打工,没什么人发现她的转变,自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余燕子不信文珠,却莫名相信宣传画的那句话,想要创造幸福,只能靠她自己。
虽然这个词汇看来遥遥无期。幸福的定义因人而异,有人觉得有权有势幸福,有人觉得充实自己幸福,有人觉得家庭美满幸福。余燕子星期天晚上回学校时在村口等车,经常听到乘凉的老人谈论当下的就业前景,说大学生从学校出来以后只能扫大街。
从远处慢慢挪过来的公交车又被余燕子拦下,余燕子目不斜视掏钱上车。这样的日子就像是周期性的日常任务,星期天晚上赶到学校,学五天,星期五下午回家,学两天,又是星期天晚上赶到学校,学五天。
生活中处处都是恐怖游轮,上船不一定会死,不上船就是真的不能活。小时候赶闹子的时候,卓南给她买过一个氢气球,像电视上一样轻盈得能飞起来。如果现在它还在余燕子手里,余燕子就会把它放到车窗外,在不经意间任它飞走。
至少比留在家里漏气瘪掉更自由。
此刻她的思绪也自由。
江墟烟知道余燕子每周带回来的碟片是什么,却不知道在余燕子到学校门口的音像店买到光碟之前的那五天里经历了什么。那些是最无聊枯燥、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和跌宕、绝对不会被拍成连续剧的故事。
不管怎样,江墟烟还是有点羡慕余燕子的,她也想看看城市是什么样。姥姥派她到市里给余燕子送东西,她当场化身看管蟠桃园的孙悟空,乐得找不着北。
她好久没有在房间以外的地方和余燕子说话,余燕子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跟老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每天晚上离校留宿在外。两人在夜市休息之前吃个饱,然后打包一堆东西回酒店,用房间里的电视看迪士尼的动画片。
余燕子一般看到中途就会睡过去,只有第二天能得闲睡午觉的江墟烟能撑到后半夜。余燕子定的闹钟特别大声,每天五点就响起来,江墟烟被吓醒好几次,还以为是酒店的楼建得太高,被风吹塌了。
余燕子穿上鞋就往外走,在楼下扫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学校去。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搞得江墟烟怀疑她是和电影里一样写好程序只会做一件事的机器人。
休整停息对她来说遥遥无期,无忧无虑的时光也已经瞻望弗及。余燕子最不缺的就是告别的勇气,只要可以前进,不管要割舍的是躲在房间里的江墟烟和姥姥还是曾经的自己,一时的灯光紧缺无伤大雅,反正黑夜总有尽头。
她再也没到那座化工厂看过,或许那里已经被拆了,成了一地废墟。她也不知道那幅宣传画到底还在不在,究竟是被涂掉了还是坚强地留在那里。她每天和江墟烟乘地铁回酒店,隧道里的霓虹灯光流水一样从她身边滑过去,能看到的只有模糊的色彩,看不到宣传画。
是个人都会有空虚的感觉,只要学习她就能得到完满。她的眼睛停留在纸上,却听见途径的站台上乐队演奏的声音,车厢里的人侧耳细听,像是十分赞赏的样子,江墟烟也很感兴趣地往车门外看过去搜寻乐队的影子,只有她贫瘠到不知道那段舒缓悠扬的旋律叫什么名字。好在地铁没停多久,很快便离开了站台。
地铁轨道像是占据城市地理位置织出的网,是到了目的地就会停下的交通工具。可看着窗外的黑暗,总是莫名觉得这趟列车会把她带向始料未及的终点。
隧道太深太黑,旅途太久太长。将一枚硬币丢进黑暗的深巷里,都不知道能不能听见那声短促的脆响。
埋头看书是置身文字海洋的窒息,抬头看人是尽是他乡之客的窒息。没有脐带替无法呼吸的她补充氧气,她自发拔掉系在身上的东西。或许在她和胎盘一起排出母体的那天开始,她就成为了背井离乡的人。
繁华有繁华的好处,恰好又快到站。余燕子终于回到那个无暇顾念一切的状态,合上书整理书包,提醒江墟烟别玩了,在该下车的站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