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墟烟在上五年级的那年离开了学校。余燕子前面的座位空荡荡的,她走之前余燕子还嫌弃她挡到自己看黑板,江墟烟走后,就好像常看的书被撕掉了一页。
余燕子的成绩依旧不上不下,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后悔。成了文珠化身,这辈子都能被家里人好吃好喝地供着,相形之下,不能离开家门也没什么。再说文珠存不存在还不一定,总不能自己跨出家门一步,立刻劈一道雷打死自己。
她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回家,路过晒坪的时候,看见有个婆婆在铺开的防水布上翻剥下来的玉米粒。余燕子踢开脚边石子,没见过姥姥亲自做这种事。
回到家时,姥姥坐在火塘边的蒲团上念经。那是余燕子看不懂的文字,村里唯独姥姥和小姨能看明白。小姨最近常到江墟烟家里教她认这个。
余燕子随手把书包丢到一边,走过去推了推姥姥的肩膀,说:“我回来了。刚才在看史家阿婆在晒苞谷。”
姥姥放下经文抬头看她,两手比划道:“吃饭吗?”
“我等下去厨房看看。”余燕子随便坐下,向后仰倒在木地板上,任由阴凉的气息贴上后背。天气这么热,换成谁都会觉得没胃口。余燕子想吃糖拌番茄,不知道家里的糖收在哪里。可姥姥不能说话不会写字,又不能把这道菜的名字用手势表达出来。
姥姥不是天生就不说话的,余燕子侧过脑袋,看见厅堂里挂着的文珠像。她突然觉得把成为化身的机会让给江墟烟也是不上不下的选择,可以离开家里去更远的地方,也失去了无忧无虑不用努力的机会。
或许姥姥在还没成为化身的时候也在晒坪上晒过苞谷。余燕子瞟见她被银手钏紧紧锁住长满皱纹的手想,像姥姥这个年纪,留在家里享清福正好。
学校考完试后就放暑假,余燕子走出校门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她以后不会再来这座小学里上课了。她抖开手里的报告册和成绩单,老师在寄语一栏写着恭维般的漂亮话,告诉她只要努力便能直冲云霄。这二百五十多的成绩好像在笑她是傻子,余燕子暗讽这云霄可真是太高了。
在学校门口的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车带起一阵风,差点把她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吹跑。不上不下的成绩,不进不退的人,就只能到不好不坏的学校。
卓南不在乎她考得好不好,想着成绩不行就在家里种地,不至于饿死。她看完老师写的毕业寄语,再翻完人人都有的好孩子奖状,随口说:“这些应该拿去给墟烟看一看。”
话刚出口她就察觉不对,立即改口道:“算了,这些就别让墟烟看到了。”她将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放进文件袋里,试探性地问,“你现在还和墟烟玩着吗?”
余燕子直白地说:“我没跟她玩过。”
对她这个性格,卓南一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把文件袋放到抽屉里,说:“你们以前不是经常一起放学回来吗?放暑假了,你就去她家和她说说话呀。”
“哦。”余燕子敷衍一声,又说,“她还出院子玩吗?”
“我不清楚,大概是不出来了。你们这些小孩不都是要上学的嘛,没人陪她自然不愿意出阁楼啰。”卓南伸手把案上的香炉捞过来,拿出发黑的铜剔子开始挑香灰,“前天我和她妈去赶闹子,她妈还跟我说她现在开始养□□陪自己玩。”
“哦。”余燕子依旧是换汤不换药地敷衍应和,她看着卓南把埋在香灰里的豆子挖出来,忽然想起个问题,说,“妈,你以前和小姨是怎么选出谁来做化身的?”
卓南头也不抬,答:“咱姥姥挑的。”
余燕子在她身边坐下:“怎么挑的?”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卓南脸色一沉,把剔子放回桌上,“现在墟烟是化身了,你后悔也来不及。”
余燕子不屑地把香炉往她那边推了推,自己上楼去了。她才不是后悔自己没成文珠化身,听见江墟烟不出门的消息,她只觉得这么一来,以前天天疯玩现在却大门不出的江墟烟会把自己当成最大的仇人。
暑假里某个普通的午后,余燕子鬼使神差地想跟她见一面。在门口煮药的江姨见她来访非常欢喜,或许她是感谢余燕子,毕竟孩子捡回一条命比什么都强。
江姨问她吃没吃午饭,要不要吃点东西再上去。余燕子心虚得跟见到鬼似的,推三阻四地往楼上躲。卓南说的那只□□就趴在书桌上,江墟烟躺在床上看画片,余燕子掀开蚊帐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风吹的。
她把文珠挂画挂在帐子里,线条流畅又不似真人的画像格外惹眼,余燕子一时说不出话,江墟烟放下画片坐起来:“你怎么来了?姥姥有事找我?”
“没有,我就是想着过来看看你。”余燕子的目光在满床的画片间流转,询问道,“我能坐下吗?”
“坐坐坐,随便坐。”江墟烟把画片扫开,帮她清出一片空地,“你有事要跟我说,还是给我带了什么?”
“我听我妈说你新养了一只□□。”余燕子抬手指着书桌上四仰八叉躺着的青蛙说,“是那只吗?”
江墟烟点头道:“是,叫做碧琼。”
余燕子说:“你怎么突然想着养□□了?”
江墟烟把乱摆在床上的画片收起来,装进枕头边的铁盒子里,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无聊嘛。我现在懒得出去,反正也没人陪我玩。之前大黄跑到我家门口来要吃的,我拿着毛巾跟它耍了一下午。”
“那为什么是蛤……”余燕子看清书桌上那只动物的外形,想了想说,“为什么你会选择养青蛙呢?”
江墟烟对着文珠画像合掌:“文珠说青蛙好。”
余燕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张文珠像,那是一张有手就能画出的脸,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破衣烂衫,跟神性啊宝相啊之类的词汇完全不相干。
瞧这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派的好神,傻子才信。余燕子决定不再看,床铺对面是大开的窗户,碧琼趴在窗檐边,注视着窗外与它遥遥对望的青山。
“你是不是已经上初中了?”江墟烟问。
“暑假结束就是了。”余燕子说,“镇子里的初中。”
“那肯定啊,就你那成绩还能上县里的初中啊?”江墟烟笑嘻嘻地挖苦她,顿了顿才说,“等你到镇子里上学能不能偷偷帮我带碟片?我妈不给我买。”
余燕子转头看她:“什么碟片?”
江墟烟郑重其事:“《还○格格》。”
余燕子把手伸到她面前:“给我钱。”
江墟烟还真的在铁盒子里找钱。余燕子伸在空中的手耷拉下来,也不知道放哪里。她讨厌此刻自己的局促,于是像平常一样直截了当地说:“你恨我吗?”
江墟烟翻钱的动作滞了滞:“恨你什么?”
等她回复了才觉得自己莽撞。开头都说了,也没有掐头去尾不说清楚的道理,余燕子只得继续说:“要是我当时不让你当文珠化身,你就不用成天缩在这屋子里。”
“那我不就死了?”江墟烟奇怪地看着她。
余燕子特别想打醒她,清清嗓子,详细地反驳道:“当时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不是非要让文珠附身在身上才能救你。万一你妈带你到县医院看看,然后就好了呢?犯不着不读书不上学,关在家里那么久不出门。”
“可现在都已经这样了,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江墟烟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没恨你,我恨的是那条蛇,不就是不小心踩到它一下,至于咬我吗?”
余燕子脸上有了个短暂的笑容,她又对江墟烟伸手,说:“我要去县城一趟,顺便帮你把碟片买了。”
“哎,好。”江墟烟摸索着掏钱,把钱放到她手里。
余燕子没把手收回去,仍是直挺挺地停在她面前。江墟烟抬头问:“你还想要什么?我没钱给跑腿费。”
“我们两个一起去县城。”余燕子作势要拉她起来,江墟烟看见她伸手过来,跟看见人贩子一样连滚带爬地躲开,缩在文珠像下说:“我不能出去,文珠会难过的。”
余燕子匪夷所思,重复道:“文珠会难过?”
江墟烟慌慌张张地点头,说:“文珠每天都会跟我聊天,我们两个马上就是好朋友了。文珠说,等我长大她会驾着七彩祥云来接我,带我去过有钱人的生活。”
余燕子抓紧手里的钱,说:“你真信这个?”
“我跟你说,真的有文珠这个人!自从仪式举行以后,文珠就经常在我旁边和我说话。”江墟烟一改平日里不着边际的样子,把这句话说得既真诚又肃穆。
这孩子也没救了。余燕子把钱往兜里一揣,二话不说走出门。江墟烟似乎还想挽留她一下,再跟她说几句话,可惜这段时间在床上躺了太久懒成了习惯,索性就躺下不动了。
挂在墙上的文珠像在微微扬起的风里晃荡着,羊皮纸上慈眉善目的神明永远带着一抹高深的笑意。
余燕子没食言,走出村子就坐车去了县城。
反正回家也只能看到姥姥念经,不如在外面瞎逛一阵再回去。她不喜欢车窗上仿佛油垢般经年累月紧贴着车窗玻璃的灰尘和沙土,于是用力推开车窗。
经过桥,经过岔路口,经过别的村的村口,余燕子下车跑到宗图在县城里开的铁匠铺门口,小姨在昏暗的房间里打铁,脸上的伤疤模糊得看不清晰。
自从江墟烟接替了她的位置,宗图就不用被锁在家里。她说着要出来找工作,不能让卓南一个人养家,就在县城里开铺子修农具,一个月只回村里几次。
捶打间亮起的火光一下子盈满余燕子的视线,为了躲避这炫目的光亮,她连声小姨都没叫,快步离开了。
那天晚上,江墟烟还是从余燕子手里拿到了她想要的碟片。余燕子没中饱私囊,三部全买回来了。从此以后,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举手之劳,余燕子就这样一直帮她跑腿,在学校附近的音像店里给她买碟片。江墟烟觉得这样特别好,以后余燕子考不上高中大概率会在县城或是镇子里帮工,一样能给她带东西回来。
谁知那个平均分超过八十就要烧香拜佛谢天谢地的余燕子不知道得了什么机缘,突然考到市里最好的高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