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上的吸血鬼久未饮血已经逐渐退化,除了异于常人的身体能力外,曾经飞天遁地、穿墙瞬移的能力都随着思想中日益膨胀的饥饿消失了。
“实际上,推行禁血令对吸血鬼族群有巨大的好处。以人类的正常食物充饥,不仅可以防止乙肝之类以血液为媒介传播的疾病,还有助于吸血鬼融入人类社会,不以人类为食的同时省去四处躲藏的麻烦。
“吸血鬼不能见阳光是因为在白天捕猎人类太过招摇,只能在夜间出门,白天又要为了躲避人类社会中的杀人罪窝在家中不敢出门,时间一久皮肤退化,就不能见阳光。
“只要不再将人类视为猎物,心无所愧地行走在阳光下,就不会再害怕阳光。作为一个曾经白天出门要打伞穿罩袍的吸血鬼,经过几年的努力后,我只要穿上装备就能在阳光下活动了,只要坚持下去,以后说不定连帽子也不用戴了。
“但是族群中仍存在着固执己见,以吸血为傲的人。明明不需吸食血液也能正常生活,却要将无辜者的鲜血堆积出来的力量转化为了内部倾轧、炫耀权力的工具,以桑吉佩特家族为首的部分同族看不起不愿伤害无辜者的同族,以杀人取血最多、虐待方式最残忍来彰显自己的手段,我是真正站在刑场的中央看到过的。
“杀死人类取走血液,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不需要鲜血来装饰自己的高贵,不需要以斩杀多少人、对多少人施以穿刺之刑为傲,不需要刻意迎合人类社会传闻,将自己变作嗜血无情的魔鬼。
“吸血鬼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而吸血。不仅接受长辈们血族吸血是天经地义的教导,甚至因为身边的朋友吸血而进行模仿,只为了通过这种行为来获取长辈和朋友的认同感,证明自己与她们一样。仅是为了这种理由就选择夺取旁人的生命,着实是可笑。
“有许多同族因舍不得放弃异能而选择继续猎杀人类,我也是不明白。需要这些异能做什么?难道要让人世的摄像头捕捉到我们从镜子中钻出来吗?难道是指望着靠这些技能在马戏团混碗饭吃吗?即使不吸血,我们也能像从前一样拥有健康的身体,不吸血就不再是杀人犯,不再是畏光者,能和更多友善的人站在阳光下,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
“提到禁血令,就不得不提到桑吉佩特家的维鲁斯。我曾亲眼见到她以极其恶劣的手段将一座修道院里手无寸铁的修女全部杀害,她们从未伤害过我们,桑吉佩特却……”范特西的侦查笔记写到这里时,忽而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细微得难以察觉的弹壳落地声,银色子弹穿透窗户,范特西闪身躲开,墨水泼洒一桌,将此前写下的字句尽数污染了。
以猎魔人的身份立足于世后,她所面对的不仅是传统猎魔人的追捕,还有因她支持禁血令而与她反目成仇的同族。这颗子弹究竟是来源于猎魔人还是吸血鬼,范特西不想追究,她将铺盖草草一卷,跃下旅馆窗台。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不认可自己本来的身份,甚至投身那个曾经迫害自己的群体,无论是猎魔人还是血族都不会承认她的正统性。
作为猎魔人,范特西只追猎违不遵守禁血令的血族。她杀死过许多违背法令的同族,却唯独与维鲁斯纠缠半个世纪之久。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失败。
因为她是残缺的血族,是有弱点的猎魔人。
吸血鬼引以为傲的怪力和回复力在饥渴的身体中逐渐消弥,奉行禁血令的血族最后会成为徒有漫长生命的普通人。那些仍保持着吸血习惯的同族具备比她强出许多的力量,维鲁斯身边甚至围绕着护卫她的使魔。
她不是追捕猎物的猎人,她是与强敌战斗的角斗者。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会如此厌憎吸血者,这个问题的答案被范特西不由分说地斩断,连同罪人的残骸一并焚毁殆尽。她不能停下脚步、不能深入思考,任何迟疑都会提醒她那不被接受的身份和积攒重叠的罪孽。
挡在面前的困难和疑问就像是隐隐作痛的病灶,切除后才能重获新生。背离族群成为异类之后,无论往哪里走都像是坠入深渊,若是坠落地面,就会被尖刺洞穿胸口,承受龙之子的穿刺之刑。
正如此刻,维鲁斯刺来的利剑贯穿了她的胸口。身体在过低的室温里迅速散去温热,心脏像是被用力攥紧了,血液凝结在创口周围,是一种绵软而压抑的窒息。
她使用的花剑已经折成两截,像两段脱离躯壳的残肢一样掉在一旁。喉咙里是粘稠的感觉,闻到自己的血腥味时,范特西只想将卡在喉间的血尽数倾吐而出。
维鲁斯是她遇到过的最强大的敌人,即使被范特西追得东躲西藏,她也仍有拿到新鲜血液的渠道。尖利冰冷的薄刃在范特西的胸腔里搅了一圈,维鲁斯顺手将剑刃抽出来,说:“即使是这样你也死不了。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暂时说不出话,维鲁斯很好心地代她回答:“因为你身上还残留着血族的愈合能力。穿刺无法杀死你,只会给你带来痛苦。”
“不过我的目的本来就是要你痛苦,手段倒是其次。”维鲁斯在范特西面前蹲下,带血的剑松松垮垮地被她虚握在手中,“跟我作对就是这个下场,以后你千万注意一下。”
范特西终于从呼吸道被阻塞的痛感里缓过来,她说:“像你这样的家伙,无论是否跟你作对都会吃亏吧?无论你杀死过多少人,你都不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她们曾经是谁,身上有怎样的过往,你都不会在乎。”
“还能说话啊?”维鲁斯趴到地上,借着仰视的角度研究范特西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你说的她们是指谁,是我以前不小心杀了你的人类朋友吗?”
范特西低头不看她,她伏在范特西的血泊里说:“我打过乙肝疫苗了,吸点血又怎样。我只是想吃点喜欢的食物,你们猎魔人不要不知好歹管那么宽。”
“你能以人血为食,只是因为你比人类强,所以可以借助暴力的手段取走人类的性命和鲜血。”范特西压抑着疼痛说,“如果有一天,世上出现了比你更强大的物种,你就不怕也变成那种生物的盘中餐?”
维鲁斯歪头道:“真的会有吗?”
“万一有呢?”范特西问。
“怎么可能有啊?就算真的有,能让我碰上?”维鲁斯大笑道,“只要我拥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作为食粮,世上就不存在比我更强的生物。我永远是猎食者。”
范特西低声说:“神不会视而不见的。”
维鲁斯静默片刻,倏而笑道:“世上真的有那种东西吗?我杀过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是拼命祈祷,希望上帝立刻对我降下神罚?人类信奉的神明只是寻求心理安慰,无法亲手复仇就寄希望于因果报应,这种脑袋不太灵光的生物为数不多的优势就是味道比猪血好一点而已。”
“我杀过不少神职人员,死前都紧握着胸前的十字架,耶和华有对他垂死的羔羊施以援手吗?我记得你在修道院接受过洗礼,”维鲁斯说到这里,有了一个简短的停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我是不是尝过你认识的人啊?”
任何回答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就算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范特西将意识和力量全部集中在胸前的创口上。她跪坐在冰冷的空气里,等待身体重新回暖。
周围只有维鲁斯一个活物,她的存在不仅不会给范特西带来帮助,反倒会让范特西落入更危险的处境。
其实维鲁斯是个喜爱温暖的人,否则她不会掠食修道院后在那里燃起大火。她沉沦于黑暗中,无法得见阳光,火焰就是代替阳光的慰藉。
烧毁修道院或许是想毁尸灭迹,也有可能是别的理由,具体是什么不重要。维鲁斯就是想找点合口味的东西填饱肚子,所以她渴望血液,所以她选择杀人。
范特西没有亲眼看到那场灾难,她只是在长久的旅行结束之后发现家没了。墙壁上的焦痕无形中爬遍范特西的全身,时至今日,这场火依旧焚烧着她的身体。借着这份热量,她仿佛感觉不到周遭是冷是热,只能感觉到自己活着。
维鲁斯毫无征兆地直起身子,范特西的血液浸透了她的前襟,或许她这时和范特西一样冷。维鲁斯冲着她笑了笑,说:“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范特西抬眼,维鲁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试管,红色液体封存在玻璃管内,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摇晃。维鲁斯拔掉试管上的硅胶塞,那种熟悉的气味从长而深的试管中汹涌排出,萦绕在两人之间。
维鲁斯轻轻晃荡着试管,试管内的血液没有溢出来,气味却在空气中扩散着。范特西像是再一次被她攥紧了,维鲁斯说:“不用我告诉你这是什么吧?”
确实不需要。范特西记得这个味道,充斥了她的童年时期,让她背负罪孽的罪恶源头。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恐惧里强迫自己清醒:“这是谁的血?”
“是我的同班同学自愿献给我的。我已经喝过了,不然可能还要跟你多打一会儿才能让你安静。”维鲁斯亲切地抚摸着范特西的脸,尖利的指甲划过她的嘴唇,“受了这么重的伤,要吃点好东西补补身体。”
范特西注视着试管里的液体,仍是问:“谁的?”
“不记得名字了。”维鲁斯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耐心解释道,“是那个和刚才跑出去的两个人一起来的话很多的女孩子。她们好像吵架了,就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外面。”
试管凑到唇边,腥气像奔腾的雷云般席卷而来。范特西抬手推开她,维鲁斯手中的试管摔落在一旁,本就不多的血液尽数泼洒在地板上。她立刻踢了试管一脚,试管如受伤的猛兽般滚远,维鲁斯可惜地说:“没了。”
维鲁斯本来就没打算杀死她,看着她推开自己站起来,心里涌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雀跃感。只有全力以赴的厮杀才不会无聊,她还没有和被逼到绝路的范特西战斗过。
维鲁斯举起佩剑,她感觉到范特西的目光在身上快速掠过,刀一样锋利。范特西没有在她身上停驻心神,她扫视周围一圈,一拳捅碎了离她最近的展柜。
范特西用力握住那把银质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