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夏,知了藏在树枝里不停的鸣叫。
车库在背阴的一边,但依然阻挡不了夏日的脚步侵袭。
车库里正响着动感的流行乐,其他人走的时候没有关,他也懒得关了。震动的鼓点让沉闷的空间变得跳跃。
男人穿着黑色工字背心,脖子下荡着一个银圆盘项链,朝外的一面有凸起,刻的是毛毛的脸;背面是凹进去的字。
他踮起脚尖,单膝跪地在机车旁,手里拿着扳手正在拆卸发动机。
发根的汗水抵不住地心引力的拉扯,顺着肌肤骨骼滑进黑色棉质中,消失不见。
裴和志的脚步很有节奏,没有被音乐盖住。还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他的声音率先从穿过空气层到达叶阳的眼前,“干这活真是委屈高材生了。”
自从叶阳毕业回来,就被他冷嘲热讽的笑骂着,好在他参军那段时间管理的严,没多少时间分给他,只让叶阳帮他管着这个场地。
后面退伍了,天天在面前晃悠,叶阳的耳朵也被磨厚了,听了也当没听。
现在也是。叶阳拧掉螺帽,检查油箱。
见叶阳不理,又换了个问法,“啥时候回去?”
叶阳把梅花扳手扔进工具箱,“有时间多关心你爸吧。”
裴和志嗤笑一声,“我也想啊,他身边都插不进去我的位置。我陪时间再长,也不如我小妈的轻声软语来的畅快。”他叫的那声“小妈”充满了讥讽。
“不争了?”叶阳看了他一眼。
“他给我的向来都是有定数的…”
裴和志被湿热的空气压的心头有点闷,掏出包烟,给叶阳递了一根。
叶阳摆了摆手,“戒了。”
“鬼扯,什么时候戒的?”昨天还给他递烟来着。
“刚刚。”
“……”
裴和志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叶阳好不容易复读一年考上A大,一毕业,就回到老地方。
刚退伍回来喝接风酒时问了一次,他没答。
已经十四年了,他还是想知道。
“为什么回来?”裴和志试探的、直白的问。
叶阳手里一停,他确实没戒烟,现在也是想抽的紧。
他拿过抹布三两下擦完手里的机油,扔了回去,但手上的机油味没随着抹布走,浓烈的味道萦绕在他心头,这味道有点上瘾。
他靠在大长桌边,捞过裴和志放在桌上的烟,手指摩挲着胸前的圆牌。点点猩红混着黏腻的废气,燃烧着一段灰白的回忆/记忆。
大学第一年,宁雨的忌日和他的期末考试撞了,所以没去成。
叶阳心里有些可惜,可更多的是生气。不是气期末考,而是气宁雨。
她什么也没给他留下,甚至她所说的爱,她虚无缥缈的爱跟着她一起被那场雨冲刷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人已经走了,他又生气给谁看呢?
他在跟自己作对。
第二年初夏,叶阳故意没去,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一定可以忘了她,宁雨在他心里根本不重要。
到晚上,叶阳就后悔了。他开始担心,宁雨会不会悄悄的抹泪,会不会垂着眼坐在石阶上独自喝闷酒,会不会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了……
叶阳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艰难的在梦里和她见面了。
叶阳跟她说了很多话,宁雨只是垂立着,微笑的看着他,只字不语。
醒后,叶阳盯着灰色的窗帘顶,心想,她还是生气了,不然也不会不说话。
第三年开始,叶阳不再纠结她到底爱不爱他了,只要自己爱她、记得她,那就够了。
他开始去的积极起来。
除开必要社交外,寒暑假基本上都待在镇上,以便能想见就见。
他每回去时都会带上一束花,每次都不一样。
有时是玫瑰,因为他爱她。
有时是矢车菊,遇见她就很幸福。
有时是向日葵,希望她明媚。
……
还会跟她分享生活中的琐事,比如,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食堂左侧第二家真的很难吃;学校很大,第一天上课差点迟到……
叶阳来看望宁雨时,还会碰见戎丹丹和许文山,起初是一前一后的来,然后走。
后面变成一起来,一起走。
最后一次是一家三口一起来,一起走。
叶阳看着许文山托着戎丹丹凹陷的腰背,手指在隆起的腹部上轻轻抚摸,眼里的宠爱足够戎丹丹在里面徜徉。
叶阳收回望着他们的背影的视线,眼里有些发酸,他温柔的摸了摸宁雨冰凉的发顶。没忍住,他的眼里也落了雨。
第六年,毛毛出车祸去世了。
叶阳把它的骨灰放在了宁雨的碑前,希望它能记得她的味道,回到她的身边。
叶阳不再害怕她孤独了,
他也多了一个惦念的朋友。
第八年,叶阳的父母开始对叶阳的感情着急起来,一连给他介绍了很多优秀的相亲对象。他去了几个,就推脱着不再见面。
陈女士追问他为什么,还有哪不中意的。
叶阳回答不上来,每个都很好,但每个都不是她。
他的心里空了一块拼图,他好像知道掉在了哪,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年,离开的不仅是毛毛,还有他。
第十年。
宁雨的家彻底消失了,她的旁边又多了一块石碑。
叶阳在后岗风离开前买下了这个房子,在她走后,彻底搬了进来,理所应当的住进了宁雨的房间。
搬进来之后,叶阳没再梦到过宁雨,他的睡眠质量也时好时坏。
一天午后,初冬的阳光和煦温暖,和蔼的逗弄着每个经过的人。
叶阳也不例外,这是他几年来沐浴过最舒适的阳光,洒下的金光洗尽了他内心的尘埃,一切都焕然一新,他有些贪念这轻松的一刻。
过分享受的后遗症就是遗忘。
第二天,叶阳突然忘记了宁雨的模样、喜好、点滴,今日前的一切都被太阳偷走了。
他呆坐在阳光下,直愣愣的盯着太阳。可是他忘了,人眼不能直视太阳,失去的也不会再回来。
叶阳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
他开始变得恐慌,如果他也忘记了宁雨,那还有谁会记得她、会记得他们之间的感情?
抬眼间看见了一家diy银饰店,他走了进去。
当海蓝的天空换上星星点点的黑色外衣,他终于舍得出来了,脖子上多了一个吊坠,反衬着街道上的霓虹灯光,仿佛是天上刚摘下的一个炫丽的星。
叶阳恢复原来的平静,开始按部就班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上班,吃饭,睡觉,想了就去看望宁雨和毛毛。
实在无趣,可一成不变给他带来踏实,一种切实的存在感。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也会恍惚,是宁雨拖累了自己,还是自己压根儿就没走出十九岁的那场雨。
今天,裴和志问他,为什么回来。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回来的理由,但确没了再次离开的勇气。
叶阳碾了几下烟蒂,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把机车点火,引擎的巨大声响震碎了树上的知了,老老实实的安静了一会。
他确认车没问题了,把钥匙扔给了裴和志,回了他,“想回来就回来了呗。”
然后就往门外走。
裴和志抛起钥匙,笑着摇了头,不说就不说吧,也不耽误我们是兄弟。他接住钥匙,朝他背影喊了一声,“明天早上老地方来一场?”
叶阳耸了下肩,没答,也没止住向前的脚步。
晚上,叶阳照例多吃了几颗安眠药,躺在床上,手指重复写着背面的“雨”字。
梦里,叶阳见到了宁雨。
这次她说话了。
叶阳听见了。
他回,
“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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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202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