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之后,宁雨在家呆的时间越发多了。时间多,人多,话也就多了。
所有的话题无非就是家长里短,工作感情。
宁雨和父母许久没见,关系显得生疏。但好像也不是仅仅因为时间而产生隔阂。
后岗风算是家庭的万金油,老人觉得家和万事兴,产生矛盾小的让大的,老的让大的,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矛盾。忍让忍让,一个家的空间就出来了。
她总是把宁雨从卧室里薅出来,几口人坐在一起,宁雨大多是听他们聊,偶尔附和,还有时要配合后岗风的要求扮演孝心满满的场面。
厨房里,后岗风切了几块水果放在水果盘上,嘴里抱怨实则点拨道:“这本来应该是孩子给父母端过去的。”
厨房里只有她和宁雨两人,肯定不是跟空气对话。
宁雨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接过她手中的水果,低头走到客厅放在宁正浩面前的茶几上,平静的说道:“爸,妈,吃水果。”
宁正浩和邓春绿喜笑颜开,他不停的夸赞:“女儿没白养啊,还知道给我切水果。”明明就这几个人,却说的格外大声,情绪激动,好像在扮演舞台剧。
后岗风对面前其乐融融的场面很满意,弯曲的身体都站直了几分。
宁雨像木偶般跟着他们的情绪表演,高兴时她要鼓掌,生气时她要低头,平平淡淡时稍微轻松点,只需要父慈子孝就行。
午饭时,宁正浩照例要喝点酒,高兴时多喝,不高兴时更要多喝点,排解怒气。宁雨开饭前就已经给他摆好了酒。
几杯啤酒下肚,宁正浩变得异常亢奋,他是这个餐桌的绝对演讲者。先是跟后岗风说了自己年后的安排,“妈,我和春绿决定过完年就在家附近找个班上了,我已经跟人老板联系好了。到时候就直接上班。”
儿子在家附近工作,后岗风自然是欢喜的,但还是有些担忧:“跟别人老板说清楚了吗?”
宁正浩又灌了一杯酒,“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人老板说了,我去就直接是管理层,不用从基层干起。”说的眉飞色舞,酒气都抑制不住他狂傲的气息。
宁雨听得有些反感,加快了手中吃饭的速度。
“那就好啊,天天在家,我还能看见你们。”后岗风高兴得又给他倒了一杯。
但他还没来得及喝,话头一转,冲着宁雨道:“你工作咋样?他们有没有说干多久给你一个编制?”
担忧得事情还是发生了,宁雨执筷的手一紧,从容答道:“没说。”眼珠一转,接着道:“但是听说,已经不能凭工作时长入编了。我们学校好几个老师都辞职了。”
见他嚼着饭菜没答,咽了一口,又试探着说:“其实外面很多工作都比教师前景更广,而且工资也高。很多年轻人都扎堆似得往里涌。”
宁雨得话音还没彻底落地,宁正浩表情严肃,酒精上脸,说话也口无遮拦,“你就别想这些了,别人爱往哪去就去哪,你这工作稳定,还是托人打听来的,你以为很容易进吗?女孩就要踏实,工作离家近最好,不要到处跑,像什么样子。”
宁雨被噎得说不出话,梗着喉咙,咬紧口腔壁的软肉。
邓春绿接着劝,“你就听你爸的,我觉得这个工作蛮好的。”
后岗风紧接其后,夹了一个鸡腿放在她碗里,“来,吃个我烧的鸡腿,其他的就先不想了。”
宁雨咬不住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面上,脱口道:“为什么不能听我自己的!”
从小,他们没有怎么管过她,她跟奶奶相处的时间比较多。每每只有考试名列前茅,才能分的他们片刻关注。宁雨起初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妈妈的爱这么少,少到要和考试卷共享。
后来,她释怀了,没有也没关系,起码她可以很自由的选择。
上天喜欢给不缺爱的人爱,给缺爱的人无尽苦难。
宁雨以为自己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理科时,却迟迟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她问了老师。回家去找答案,他给了她一个不能称之为答案的话:“女孩学不了理科。你看这镇上有哪些女孩是学的理科,那是男孩学的。”
“隔壁赵艺就是选的理科!”她把书包仍在地上,愤怒的大叫,试图唤醒他封建的灵魂。
可是他无动于衷,眉间已经拢起山川,肃声道“你管别人干什么。你适合学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就这么定了。”
宁雨不服,“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你就喜欢偶尔摆出假装关心,实则控制别人的姿态。你……”
宁雨话还没说完,脸就被打的偏了过去。
泪水跟何姚镇的雨水一样,毫无预兆,爬满了脸。
宁雨的话彻底激怒了宁正浩,“腾——”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平指地手指快要戳进她的眼睛。
脑海深处的话语和现在重合上了。
“谁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知不知道尊老,你还是个大学生吧,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跟我顶嘴的?”
宁雨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和浑浊的双眼,右脸隐约开始发痛,是从记忆中传来的。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是害怕,是无措,是恐惧。
宁雨的指甲深陷手心,抓的掌心发白。深知多数无益,转头向门外大步走去。
宁正浩看她想要出走的步伐,酒精上头变得更加激动,一个酒杯砸在她脚边,身后还有他恶恨的威胁话语,“你敢走?没有我的同意你想去哪?你哪都不能去!”
邓春绿和后岗风抓着他的胳膊,围在旁边试图阻止这场闹剧扩散。
“好了,好了,一团和气的吃饭吵什么!”
“让她出去待会也好。”
……
而宁正浩的最后一句话像利剑,射中了宁雨最惶恐的弱点,加快了她奔跑的步伐,把脑中的混乱彻底抛弃。
宁雨跑出来之后,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瞳孔发散,思绪还沉浸在对峙的压迫之中。宁雨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一个偌大的世界没有她可以落脚的地方。
寒假期间,街道比平时热闹,广场上有少女成群结队,有男孩蹬着自行车飞过,还有多数是父母带着小孩站在气球堆中间。爸爸抱着三四岁的圆脸小女孩在众多卡通气球造型中挑了一只粉色小猪,妈妈在旁边满怀爱意的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
宁雨被这副稀疏平常的画面吸引住了脚步,索性坐在长椅上,看着眼前走过的大大小小的人潮。身边座位上换了好几拨不同年龄的男女,直至松散暖黄色的路灯亮起,就只剩她一人和几个游散在街道的无业人员。
宁雨掏出了下午响过几声的手机,里面有几通后岗风的未接来电和两条邓春绿催促她回家的消息。长久待在寒风中的脸苍白而僵硬,宁雨无声的勾了下唇,感受到了巨大阻力,于是扯平了唇角。
看到他们发来的信息,宁雨似乎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焦急到乱转的表情,她突然有些畅快和隐秘的爽感。长时间的伪装听话差点骗过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她也差点相信自己是一个懂事乖巧、无欲无求的人形木偶。
宁雨拎着装满几瓶铝制啤酒罐的塑料袋,荷包里塞着一包不算贵价的女士吸烟和一元一支的廉价打火机,慢悠悠的在漆黑的夜幕里晃行。
在小镇的边缘,人迹罕至,还剩几个趁着忽隐忽现的淡白月光匆匆赶回家的男女。
面朝突然凑近的人时,宁雨下意识地会低头或侧脸,加以隐藏自己的满目疮痍。而碰到迎面走来的叶阳时,宁雨已来不得及遮盖,强壮镇定的忽略他目光中的诧异。
堪堪擦身而过便被叶阳抓住了拎物的手腕,塑料摩擦咯吱作响,相互碰撞的啤酒瓶也不甘示弱。
宁雨的手腕间传来他紧紧包裹的热气,微微挣了几下,热气快要深入骨髓了。
“想喝?”宁雨没好气道。
叶阳没答。
“能喝吗?”
“能。”叶阳垂着眼,低沉的应答在平阔的黑夜中荡开。
宁雨呼吸一窒,领着他走了几分钟后,在荷塘边延伸到湖水的台阶坐下。
冬日的池水了无生机,湖水上浮着残荷落叶,寒风吹起层层波纹,略用劲些就能淹掉宁雨的脚。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喀茨——”一声,单手扣动拉环,翻腾的泡沫花顺着瓶口一鼓作气地涌了出来。任宁雨缩的快还是被浇湿指尖,她也不在意,提起放在叶阳面前。
在宁雨准备给自己也开一瓶的时候,对方比她先拿起,干脆利落的撬开,滴酒未撒。他的胳膊微曲举在半空中。
宁雨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接过望着湖面大喝了一口,叶阳紧随其后。
听着岸边的枯枝抖动两声后,宁雨先开了口,语气像是在唠家常,“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去?”
“去给镇尾的陈爷爷修一下电视机,他子女都在外面上班。”叶阳的嗓音被酒水浸过之后显得更加柔软。
“看不出来你还挺乐于助人。”宁雨提起精神揶揄他。
“小时候,陈爷爷经常让我去他家吃饭,对我……挺好的。”
宁雨从学校记录的资料上了解到叶阳的大概经历,觉着他不是一个缺衣少食的人。上次他妈妈风尘仆仆的感到医院,眼睛里除了焦急就是心疼了。
宁雨有了一丝好奇,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问:“你小时候没和父母一起住吗?”
“他们在A市的生意好了起来,接我过去住了一段时间。但是我不习惯,又回来了,和我爷爷住何姚镇。他去世之后,我还是不肯去A 市。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叶阳望着天空中被黑云遮得只剩一角的白玉盘,畅然的吐露。他脸上淡然,像是在怀恋美好的时光。
宁雨望着他侧脸硬朗流畅的线条剪影,心中闪过一抹共情,但她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只能僵硬的举瓶碰杯,自己被猛喝的一大口呛的满脸通红。
叶阳听到她压抑的咳嗽声,快速的起身,蹲在她侧身,大掌轻怕她的脊背,另只手拿着纸巾擦拭她挂在唇边和下颌的冰凉液体。
“没事吧?”叶阳略担心的询问,“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宁雨被他哄得刚沉下去的红晕又跑出来了。
缓了一会,宁雨不咳了,但对彼此间近距离蒸腾的酒精熏得眩晕,心跳快了一拍,又漏了一拍——他们离得太近了。
宁雨伸手推拒着叶阳扶着她脸颊的手臂,想要拉开到安全距离,她已经有些无法思考了。
叶阳顺着她把手心从柔软的脸颊放到自己坚硬的膝上。他的眼神紧紧纠缠住宁雨,灼热的呼吸染红了她的耳廓,背后的手掌似乎要把他掌着的脊骨揉碎了。
宁雨心中万千思绪闪过,身体下意识地往石壁靠去。
这时,叶阳问出了今晚第一眼见到她就想脱口而出的问题,“宁雨……今天发生了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