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一向唯物主义的苏云为开始变得唯心主义,每天上班前必在关公像前上香,上班中还时不时念叨“耶稣圣母保佑我,祈求如来观音文昌帝君,让我考个好成绩,顺利入读穗市大学。”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苏云为甚至想跑一趟寺庙修行几天,以向三千神佛证明自己纯正的,无比渴望的求学之心。
午饭时间,何宥鸣随口一问,“联考成绩什么时候出?”
苏云为对饭盒里的菜挑挑拣拣,无精打采地耷拉一张脸,好像雨天在旮旯角躲雨的流浪小动物,十分无助。
她可怜兮兮地回复,“这两天吧。”
亦或是她了无生趣的表情过于生动,何宥鸣不敢触她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联考很难吗?”
苏云为无声叹息,她把筷子放下,不再折腾无辜的饭菜,“对内地的学生来说是不难,但对我而言,还是有难度的。我也是这两年才系统地学习内地的科目,在这之前接受的是美国教育体系。”
见她情绪低落,何宥鸣也没心思吃午饭,“如果考不上,你会回美国吗?”
“我回去干嘛,那里都没有熟悉的朋友。”苏云为撑着额头,苦着一张脸诉苦,“考不好的话,我还得再复习一年,然后明年继续考,毕竟我现在是我们老苏家学历最低的,没脸见祖宗啊。”
随意吃了几口填肚子,苏云为难得有剩饭,她把饭盒盖上,语气十分低落,“我该睡觉了,不然下午没精神。剩下的饭我下班带回去吃,饭盒明天还你。”
何宥鸣自从有了营养师后,一日三餐皆有人定时送餐。一开始,苏云为会在何宥鸣吃饭时在他身边不停地转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饭盒,趁他不注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一块排骨塞进嘴里,舒心地感叹,“我吃了这么多次的外卖,第一次吃到新鲜而且肉还多的小排。”
又或者是闻到炸得酥脆金黄的鸡腿,把外卖一搁,专门坐在何宥鸣对面和他闲聊,“闻起来像肯德基的鸡腿,你知道美国的肯德基的炸鸡有多柴吗,好像在嚼陈年老肉,净卡牙缝。”
再者,直接把外卖摊在人家眼前,“为什么外卖里的蔬菜喜欢放白菜呢,我吃得都快成白菜了,整张脸暗淡无光。”
最后,何宥鸣很无奈,苏云为预谋多天强装可怜的戏码每天变着花样上演,一而再再而三地敲击他那颗不够坚定的心房,“你和我一起吃吧,他们送来的分量很多,我吃不完。”
话音一落,苏云为没有客气,手起刀落地拉过椅子,大块地夹肉吃,宛如从逃难中幸存下来的恶鬼。
“你俩怎么一块吃饭呢?”宋晓棠在无意中撞见苏云为把何宥鸣的营养餐扒得干干净净后,忍住惊愕,在工作间隙中约她出来敲问。
“作为一名底层员工,领导的东西能免费蹭就得蹭,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像公司的物品也一样。上班把手机和充电宝充满电,下班保温杯装满水,当然还有领导营养餐昂贵的保温饭盒。”苏云为美滋滋地向宋晓棠展示她刚薅来的紫色饭盒,“这个饭盒的价钱抵得上我一个月的伙食费,再加上蹭领导的餐食,我省了不少饭钱。”
宋晓棠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张口结舌,“你怎么会……你从哪学来的?”
苏云为骄傲地扬起头颅,“这是流传甚广,由多年淫浸职场的牛马总结的薅羊毛经验,幸好我勤于上网才浏览到的。是广大牛马无私地倾情相授,和罪恶的资本家斗智斗勇,拼死一搏总结出来的受益万万千千打工人的智慧。”
宋晓棠两眼一黑,苏云为的话极其荒诞,“太荒唐了,怎么净学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何宥鸣也不管管她吗?”她一度想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苏云为自翊与宋晓棠交好,也不藏着掖着,光明磊落地分享牛马人民的智慧。只是她忘记了,宋晓棠和她早已不是一个阶级的人,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的省钱。苏云为甚至犯了职场大忌,避免和领导过度熟络,避免和任何同事交流损害公司利益事情,即使这个领导不是你的顶头上司,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利益。
苏云为的坦荡让宋晓棠倒有点自愧不如,她温柔地摸了摸苏云为的卷发,初出茅庐的牛犊无人带领,最易被人宰杀,“这些话,除了和我说过之外,你还对其他人讲过吗?”
苏云为老实说道: “没其他人,只有你,我和其他人不熟。”
宋晓棠追问,“包括Willion?”
“他哪有时间听我扯东扯西,他整日忙个不停。”苏云为说。
宋晓棠放下心来,她有心教导苏云为,于是苦口婆心地说:“这些网上的经验你自己知道就行,千万别对外说,不然落人口实,同事之间没有多大的情分,危急时刻,为了自保,推人出来挡枪是常有的事。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即使对Willion也必须三缄其口,他是你的上司,不是你的朋友,你俩要适当保持距离,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和他同桌而食,太越距了。”
“你知道公司在流传你和他的谣言吗?远Jackon费了好大精力才把谣言压下去,可不能再让它死灰复燃。”
苏云为在何宥鸣休病假的一周时间里,她协助小霍整理了四天的档案,小霍对此感激不尽,于是在周五临下班的闲谈中,顺道和她八卦起来。
八着八着,就聊到在公司兴起的关于苏云为和何宥鸣令人瞠目结舌的谣言,她只能不以为意,毕竟她不了解谣言的前因后果,连从哪里谣传起来的也不清楚,自然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憋屈且无能为力的心情让她十分烦躁,若不是联考成绩即将出炉,让她暂时无暇顾及,苏云为定是要吵闹一番。谁曾想,不等她大闹公堂,何远程倒是先出手解决造谣者。造谣者在公司大群公开道歉,然后当天便收拾包裹离职。速度快到苏云为想抱怨什么,也成了夏日被晒干涸的小池,心里一片空荡荡。
闻言宋晓棠的提醒,苏云为表情有一瞬间的怪异,没等对方捕捉便消失殆尽,她信誓旦旦地承诺,“我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出口,我心中有数。我一般没这么口无遮拦,只是偶尔会忍不住和比较好的朋友吐槽一下,传达一下自己的快乐给对方而已,我以后会把你今天的话谨记在心,再也不胡乱说话,管他是什么人。”
听到苏云为诚意满满的保证,宋晓棠不知为何有点如鲠在喉,沉默一会,大抵是自己多心了。“无论是何宥鸣还是其他男同事,都别走的太近,会被有心人诟病。你是女孩子,学会保护自己是职场第一生存法则。”
“我知道。我只是在这做几个月兼职,和同事间不会有过多交集的,你别太忧心我。”苏云为看了看时间,不欲和她多说,“我得去行政那儿拿盖完章的合同,急着发给供应商,先走了。”
宋晓棠的一番话看似处处为苏云为着想,可苏云为难以领情,总觉得其中的警告意味十足。她混职场的经验太少,理应听从有经验者的话语,但何宥鸣并不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人,相反,他甚至比公司里的老油条更好相处,更好说话,既不骂人,说粗口,也不猥琐,倚老卖老,和他保持距离虽然是正常社交关系的准则,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在无人知晓情况下已经更进一步,何必多此一举。宋晓棠不知情,说的话也过于笼统,苏云为捉摸不透后置之不理。
“你联考成绩出了吗?”因为苏云为的念叨,何宥鸣竟在修改策划案中想起这事,不知为何,他对苏云为联考成绩的关注度甚至超过他目前快要逾期的策划案,心痒难耐,佯装不在意地询问一句。
苏云为从电脑前抬头,唉声叹气地说:“出了,擦线过的,估计没什么好专业可选。”
她的语气过于失落,何宥鸣当下停止工作,熟络地坐在她旁边问,“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吗?”
何宥鸣认真的神色让苏云为没忍住笑了,而后露出一副难言的表情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你知道吗?我现在做这份工作,每天起床都是怨天怨地,恨不得世界赶紧毁灭,这样我就不用上班。”
“所以你问我以后要做什么工作,我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情,主要是不敢想。一旦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以后要勤勤恳恳地工作四十年才能彻底摆脱打工的命运,我觉得人生太绝望了。”
“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这几天忧愁联考的事情,其中一个原因是,一旦我没考上,我就得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必须考上,即使考得差也罢,只要能让我有书读就行。”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行为,但是可怜可怜我吧,我才18岁呢,能有什么宏图大志呢。”
“不过呢,以前还在美国的时候,我有想过,要不继承我爸妈的餐饮店得了,当个不大不小的店长,自己给自己打工。但是我爸妈却早有回国的打算,所以这个计划就被搁置了。”
苏云为的父母在美国生活16年后,愈发恐惧当地社会不稳定的因子,被敲诈,被威胁,被歧视他们都忍了。只是在苏云为15岁遭遇的校园枪击案让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个国家,他们得赶紧离开。
苏云为当时很幸运,她因为和同桌打架,俩人双双被老师勒令出教室。被赶出教室的苏云为也不安分,在学校到处闲逛一圈后,最后直接翻墙出校门自己找乐子。
没人料想到的是,在苏云为逃学后的半个小时后,一名对当地政府心生不满的男子伪装成家长冲进学校大开杀戒,没有目的地扫射一番后,饮弹自裁。
在学生和家长的哭天喊地中,救护车进进出出中,新闻报道中,苏云为父母崩溃地赶到学校,他们在赶来的过程中打过无数遍苏云为的电话,皆是无人接听。待找到苏云为的教室,里面一片狼藉,猩红的血溢满整块地板,墙上还粘着不知何人的碎肉,煞是恐怖。苏母当即承受不住晕了过去,而苏父抱着晕倒的妻子无助地悲拗大哭。
在苏母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当中,餐饮店来电了。一开始,苏父没有留意,他整个人神情呆滞,任何声音都无法入耳,脑子里回想的全是苏云为成长过程的记忆,悔恨自己当初为了捞金来到这个让他后悔终身的地方。是车上的医护人员提醒了他。
苏父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接起电话,对面却传来苏云为焦急的声音,“爸爸,你和妈妈去哪了?店里快忙疯了,你们快回来啊。”
“云为,是你吗?”苏父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颤着声音询问。
苏云为因为被客人催单,声音暴躁起来,“当然是我,还能是谁啊。妈妈怎么不接电话?方海平说你们急匆匆地走了,也不留个信,你们去哪逍遥?”
苏父还是难以置信,问出令他痛心的问题,“你今天没去上学吗?”
“我下午逃课了。”苏云为没有半点隐瞒地解释,“真的不能怪我,我那个傻缺同桌骂我,还动手打我,我不服气,和他打了一架,我就被老师赶出教室,然后我就出去闲逛了。”
“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呢?”苏父顿时暴跳如雷。
苏云为连忙移开电话,等苏父发泄完脾气才心虚地说:“手机还在教室呢。”
当晚,苏父搀扶虚弱的苏母,跌跌撞撞地回到餐饮店,看到活生生的苏云为忙得汗流浃背,他们第一次庆幸对苏云为灌输以暴制暴的教育是正确的。虽然苏云为进入青春期后,打架的次数与日俱增,令父母颇为烦恼,但苏云为解释是正当出手。如果是在国内,苏父苏母对她定是少不了几顿藤条焖猪肉,可在国外,他们深感当地人对华人的歧视是难以消除,是无处不在,只要苏云为不闹到被退学,也就随她的意。
从那时候开始,苏父苏母便琢磨起回国的打算,挣得再多,没命花又有什么意义。他们托国内的亲戚采购一批穗市高中学生使用的教材和练习册,远渡重洋寄来美国,要求苏云为在空闲时自学。等她完成美国高中的学业,便携家带口回穗市,让苏云为参加国内联考。
唯一麻烦的只有餐饮店,苏父苏母以防万一回到国内一时找不到谋生的手段,打算让方海平接手餐饮店做店长,他们则拿分红。
所有一切都规划安排好,只等苏云为高中毕业。只是世事难料,一向视逃学为家常便饭的苏云为却命中注定般,在餐饮店发生抢劫案时,在苏父苏母被歹徒两枪击倒时,在方海平开枪抵抗时,苏云为为了提早毕业,提前回到穗市,正襟危坐在教室里认真学习,再一次幸运地躲过死亡之神的追捕。
这不是所有人料想到的悲惨结局,苏父苏母为了出国淘金梦,为了享受他人嘴里天堂般的生活,最后丧命于他们自以为的天堂中,最后真的上天堂享受生活去了,只是留下独女,再也无法返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