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杯里冒着雾腾腾的,透过白气,高伯平面容模糊。
“你,跟我上来。”他双手夹着一支雪茄,点了点冷玉修,单刀直入,没有绕弯子,典型的军人作风。
冷玉修看了眼顾鹤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默认。她没理由拒绝,也由不得拒绝,跟着高伯平上了二楼书房。
书房的窗帘只拉了一半,高伯平坐在阴影的沙发里,脸色更幽深,单是坐在那里,上位者的姿态就足够压倒众人。冷玉修已然猜到接下来可能的谈话内容,反倒没那么紧张了,心里想的居然是,等顾鹤庭到了这个年纪,是否也会是这样的姿态。
看出她分心,高伯平淡淡开了口,“大少奶奶在想什么?”
冷玉修敛回视线,“没什么。”
高伯平换了个坐姿,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开门见山,“你们在一起了。”
你们自然指的是顾鹤庭和她,冷玉修突然很想笑,自以为瞒得很好,谁知他们的事早已人尽皆知。她直视着对面的眼睛,“是。”
高伯平笑了,“抱歉,我容不下你。”嘴上说着抱歉,语气却没有半分客气,他本就不是文雅的人。
意料之内,可冷玉修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小声为自己争取,“我知道您看不上我,可我和鹤庭是真心相爱的。”
高伯平没有介意她顶嘴,身子向后靠在沙发上,整个人看起来很放松,“真心?”
冷玉修盯着他,从那双带着杀气的眼睛里看出了不屑。
“他倒是个情种,和我那死了的妹妹一样。”他顿了顿,惋惜道:“只可惜啊~真心交付错了人便是愚蠢。”
冷玉修声音没忍住大了一点,“我和顾老爷不一样。”
“你不爱顾鹤知?”
冷玉修点头,“是。我当时嫁给他也是身不由己。”
少男少女在一座宅子里处久了,擦出火花也是人之常情,起初以为顾鹤庭只是玩玩,在沪上时便也就放任了。直到前阵子,顾鹤庭亲口说,要带着冷玉修一起去京州,高伯平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低估了顾鹤庭的感情,没想到他玩真的。
他换了口吻,像长辈教导晚辈的语气,“鹤庭应该和你说过他的打算吧?我膝下无子,是把他当亲儿子培养的,所以将来他会走的很远。这样的男人,身边应该站着什么样的女人,你清楚吗?”
冷雨修不说话,这是她最自卑的地方,只是一个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可是人的出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高伯平继续发问,“所以,你能给他的前途提供什么帮助吗?”
很显然,不能。
冷玉修深呼吸,抬起头,手心捏出汗,努力保持镇定,“高总长,论家室我确实比不上那些名媛千金,我只是个孤儿,唯一的养母也离开了人世,鹤庭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在前途上,我确实无法提供帮助,但我对他的真心天地可鉴。也许现在我没什么本事,但我可以学,可以努力,绝不会给他惹麻烦的。”
高伯平睨她,,宛如鹰爪下的兔子,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眼下局势动荡,随时都有可能打仗,他想要在战场上站稳脚跟,需要的强硬的实力和人脉背景,而不是你的乖巧懂事。你知道,哪种人最可怕吗?”
冷玉修不说话,用眼神寻求答案。
高伯平起身,踱到她身边,绕了半个圈,一字一句道:“那便是没有软肋的人。你性子太软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这对鹤庭而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谁都懂,等他站到那个位置,身边明枪暗箭有多少,岂是你能料到的?”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缓,用更低的声音说出后半句,“你便是那明晃晃的靶子,他为了你,杀人都敢,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杀人两字,像闪电划过 ,五雷轰顶,惊得冷玉修愣在原地,嘴唇翕合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明明那天没人看见的。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清思路,不确定问道:“您怎么知道 ?是鹤庭告诉您的?”
“我自然有办法知道。”
“那件事是意外。”
高伯平冷哼一声,“意外?难道不是因你而起?”
冷玉修哑口,确实如此。
“这便是你说的不给他惹麻烦 ?”高伯平反问,“就算你愿意无名无份跟着他,将来他娶了正房太太,又上演一出争风吃醋的戏码,你还要他再为你杀一次人吗?”
“他的双手即使沾血,也应该是敌人的,而不是女人的血!”
他的语速很慢,声音沉且浑厚,拖着长长的尾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可声声入耳,字里行间都是责备,责备她冷玉修将那位清清白白,前途无量的二少爷变成了草芥人命的恶魔。
她是他人生的污点,不是么?
冷玉修突然清楚的意识到,她与顾鹤庭是两个世界的人,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这一刻变得具象化,不单单只是家世背景的差别,而是他们之间的未来像两条相交的线,注定是背道而驰的。
原来对彼此的爱,也是一种原罪,爱得越多,罪孽越深重。
冷玉修不说话,高伯平便有了八成把握,好在她不是顾鹤庭那副倔脾气,依着他的性子,说破天也无用,行军打仗的本事竟用到亲侄子身上,高伯平深谙从内而破的道理,这也是为何要绕过顾鹤庭直接与冷玉修交涉的原因。
这事由她开口,再合适不过。
高伯平舒了一口气,在她纤瘦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语重心长道:“有些事,强求不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点到即止,再说就多了。
冷玉修感觉浑身都在颤抖,她明白自己毫无反击之力,可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只说:“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高伯平知道再逼,只会适得其反,她愿意松口已是不易。
“好。”
冷玉修心中乱的很,不愿再多留,“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
高伯平依旧说好,在她打开书房门时,又在身后叫住她,“大少奶奶......”
冷玉修脚步顿了顿 ,没有回头。
“我是鹤庭的舅舅,不会害他的。如果你真的为他着想就放手吧,我先替他死去的母亲,谢谢你的成全。”
冷玉修还是没有出声,可她那不堪一击的背影,在黑暗中止不住的颤抖,好一招先杀后捧,她连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顾鹤知在楼下候了很久,看见她失了魂一样,嘴角微扬起一道弧度,很快又压下,撑起雨伞,两人一起消失在雨夜中。
回去路上,顾鹤知在沉默中开了口,“玉修,从前是我忽视了你,只要你愿意留下,便永远都是顾家的大少奶奶。”
冷玉修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建筑,突然嗤笑了一声。这个世界怎么了?看似对她很残酷,又好像对她很宽容。
真真假假,连她都已经分不清了。
顾鹤庭是在三日后回来的。
三日,已经足够做下决定了。
自那日后,顾鹤知铺子也不去了,每日都在家,也不知是真想补偿,还是专程等着顾鹤庭回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冷玉修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顾鹤庭马不停蹄回程,到家第一时间便扎进冷玉修的院子里,一见到她,立马上前将人拥进怀里,温柔缠绵,像个欣喜若狂的孩子,不想再等亦不用再等。
冷玉修抵在他的胸口,嗅见属于他身上独特的气息,有些贪恋,手却始终垂在身侧,没有回应,因为知道这份柔情注定会失去。
顾鹤庭大掌反复摩挲着她后背,像安抚婴儿一样,“怎么我离开几日,感觉你好像瘦了?”
冷玉修神色平淡,“是吗?可能最近胃口不好。”
“让我瞧瞧看。”他搂着她腰,语气溺得不像话,细了看,才发现她脸色憔悴,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一时心疼,便凑过唇想要亲吻。
冷玉修偏头躲了过去,顺势挣脱开他的怀抱。
顾鹤庭只当她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很难受么?我带你去看医生。”说罢,又要上去抱她。
冷玉修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拒绝道:“不用,我没事。”
她冷淡的反常,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问题来,顾鹤庭心揪了一下,愣在原地,“你怎么了?玉修?”
冷玉修看着他,眼神冷冷的,全无半点旖旎。这种眼神,让他害怕,宛若两人初识,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我是你大嫂。
顾鹤庭试探性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回来晚了?我已经尽快往回赶了。”
“不是的,鹤庭......”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鹤庭又再次打断,“那是什么?你和我哥说了吗?”
冷玉修屏息,“没有。”
顾鹤庭声音发颤,“为什么?”
冷玉修的心随着他的胸腔一起颤抖,她别过头,不敢直视那双浓得化不开的眼睛,因为怕自己会心软。
“鹤庭,你会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