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瞬间静止,阳光刺穿云层,晒干泥泞的地面。
灰扑扑的罐子褪去粗糙的外表,露出华美的内核,元宝阖上双眼,心跳和山间万物的呼吸连在一起。
他站在那,施桉山就苏醒过来。
豁口的斧头飞回怀梦手中,她攥紧斧柄,脸色一沉。
施桉山竟然有山神?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元宝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然道:“山神各有所长,而我不擅与人为战。”
不擅长战斗?
鬼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怀梦后退一步,转身抓起燕舒就要跑。但抓住燕舒衣领的一瞬间,她突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虽不擅为战,但总有长处。”他走到燕舒身边,蹲下身,从怀梦手里扯回她破烂的领口,凝视着插在她心口上的骨刃,抬手覆在她伤口上,另一手拔出骨刃,伤口几乎瞬间愈合,连破损的衬衫都恢复成完好无损的样子。
怀梦蓦地瞪大眼睛,他居然也能操纵时间!如果能得到他的山神之力,她就能立刻改变过去。
元宝理好燕舒的领口,抬眼看她,声音有些发冷:“时间是连续不断的线,已经发生的重大节点无法被改变,即使重来,也只是覆盖走过的时间,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不过是另一种重蹈覆辙。”
“你有什么资格劝我!你又没经历过屠山!”
元宝眼神依旧淡淡的,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
渔山被屠的五十年前,他就已经亲历过屠山的惨状,所以施桉山才会变成一座荒山。
而他,则失去所有妖力,沉眠地下。
如果不是燕舒偶然在山上住下,还兴致冲冲地翻修整座山,他也不会再有机会重见天日。
怀梦双眼猩红地瞪着他,嘶吼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悉心照料渔山,或许百十年后还能有机会再见到渔山神。”
“但我要的是从前完好无损的渔山!”
元宝垂眸顿了一瞬,继而说道:“这不可能。”
“那你就别拦着我,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如果不是她,渔山就不会被屠!”
元宝拾起沾满鲜血的发钗:“渔山之祸,其实是本末倒置。她非因,而是果,渔山之祸为横祸,就算没有燕舒,人类迟早也会寻个由头对你们下手。”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的山就是这样被屠的,一族之灭另一族,其实无关原因,唯强者存。”
“什么狗屁道理!人类孱弱不堪,我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他们!”
元宝擦拭掉发钗上的血渍,塞回燕舒手中:“人类的强,在于其无休止的**。”
他叹了口气,不欲多说,怀梦心已成执,不让她亲眼看见,她永远不会相信。
他握着燕舒左手,在心中默念:物换——星移。
生锈的发钗发出一阵荧光,骨刃幽蓝的纹路亮的更加深刻,像是附和发钗,雀跃地回应它的呼唤。
白光一闪而过,再睁开眼,眼前变成白蒙蒙的一片。天上七零八落地飘着雪花,村庄蛰伏在大雪中,烟囱时不时喘两口气,透着点生机。
“镗——镗——”
刺耳的锣声突然响起,惊落了屋檐的雪。
“快跑!妖怪下山抢粮了!快跑!”
敲锣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立刻唤醒沉睡的村庄。
燕舒提着菜刀,一脚踹开门:“不是前天才刚抢过?怎么又来,还让不让人活了!躲什么?跟他们拼命算了!”
她一腔壮志还没实现,身后探出一双纤细的手,捂住她的嘴,将女英雄按头拽进屋。
“你安分点,村里已经派人去请除妖师了。”
燕舒死死拽住门框,扯着脖子喊:“等他们来,粮食早都被抢光了!娘,你别拦着我!”
“嗖——”
极快的破空声传来,燕舒身形一顿,挣扎的动作停下,耳尖地听见利刃刺透血肉的声音,紧接着长剑穿透门板,殷红的血顺着缝隙浸透门框。
李春燕惊呼一声,下意识松开手。
燕舒得了空,立刻从她臂弯下窜出去,顺手拉开门。
一片苍茫之间,身着黑色劲装的除妖师列队将一只体型硕大的鼠妖围在中间。燕舒站在门板旁,门上钉着另一只鼠妖。她瞟见领头两手空空的女子,连忙扔下菜刀,双手握紧剑柄,抬脚用力蹬在门上。
身后刀剑铿然的声音越来越响,燕舒咬紧牙关,另一只脚也抵住门板,用全身力气坠着剑,使出吃奶的劲,终于听见细微的松动声。
燕舒松了口气,还没反应过来,长剑以及剑上穿透的鼠妖一股脑坠在她身上。
燕舒后脑“砰”一声磕在地上,眼冒金星地看着颠倒的世界。
腰间挂着描金除妖牌的女子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拾起剑,剑尖挑开妖尸,道了声谢,转身投入厮杀中。
她就在这么躺在雪里,仰面看着几人合力诛杀一丈高的鼠妖。燕舒揉着脑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兴致冲冲地说:“娘,我以后也要当除妖师!”
李春燕收回视线,表情有些不自在:“你个小屁孩,连剑都拎不动,还想当除妖师?”
“怎么拎不动!我刚才还帮她拔剑了呢!”
李春燕哑然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门板突然被人敲响。她警惕地压住门:“谁?”
“在下除妖师,徐素,村中妖患已除,不必担心。”
李春燕透过门上的窟窿看见方才的人影,松了口气,掀开一道小缝,侧身出去,将燕舒牢牢压在屋里。
燕舒气愤地锤了下门,余光瞥见墙上挂着的菜筐,拎着筐扣在门前,踩在筐凑近门上的窟窿,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徐素从怀里掏出一枚沾血的钱袋,递给她:“我在村外五十里处捡到这枚钱袋,打听了一下,应该是尊夫,他......被树妖所杀,我们已经原地安葬,节哀。”
李春燕表情有一丝怔忡,像是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半晌,才颤抖着问:“你说,张平,死了?”
徐素点头,却意外没在女人脸上看到悲怆的神情,反而是近乎解脱般地笑起来,她诧异地问:“您没事吧?”
李春燕连忙从她手上夺下钱袋,双手攥紧干瘪、带着腥气的钱袋,如释重负道:“没事,我没事,多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
徐素点点头,从门板的窟窿里对上一双黝黑的瞳孔,她想起方才卯足劲替她拔剑的女孩,勾起嘴角,浅浅笑了下,转身离开,黑色衣摆画出一道略带冷意的弧度。
燕舒几乎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对上李春燕难掩激动的表情,刚叫了一声娘,就被她捂住嘴,推搡着拉进屋里。
李春燕失神地抱紧燕舒,像烫手山芋一样将钱袋扔进角落里。
燕舒的脸埋在她肩上,闷闷地问:“娘,他真死了?”
李春燕闭了闭眼,坚定道:“不管死没死,咱们今天都搬回李家村。”
再睁开眼时,她眼中一片坚决。李春燕抬手擦过燕舒脸颊青紫的痕迹,深深吸了口气:“小舒,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娘一定保护好你。”
燕舒从她怀里抬起脸,目光坚定地摇摇头,抬手擦干她眼角的泪水:“不,娘,我会尽快长成男子汉,以后我保护你!”
冬季总算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燕舒以前想过,她那个酒鬼父亲或许会被债主讨债冻死在雪地里,也可能某天一头栽进酒缸里淹死。
但被妖杀死,似乎对他来说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冷风呼啸着掀动窗纸,剧烈的响动吵的人睡不着觉。
燕舒揉揉眼睛,裹紧领口,蠕动着钻进李春燕的被窝里:“娘,这屋子好冷。”
李春燕搓热双手,呵了口气搂紧她:“明天我找人修缮一下就好了,这屋子比娘的年龄都大,太老了。”
“这么老?”
“对呀,娘没出嫁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儿。”
燕舒蜷起手脚:“那你干嘛要嫁给那个坏蛋?”
李春燕眼神一颤,抚着她的发顶:“娘不成亲,哪来的你?”
“娘就算不嫁人,我也会来找你的。”燕舒将头抵在她胸口,好奇地问:“娘,我睡不着,给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吧。”
“有什么好听的?我又没做过什么大事。”
“我可就是想听。”
李春燕拗不过她,理了理混乱的思绪,离开李家村二十年,那些事遥远的仿佛是前尘往事,“你阿翁也是个很坏的人。”
燕舒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忙问:“多坏?像他一样坏吗?”
李春燕嗯了一声:“你阿婆受不了他,就自己逃了。”
她模糊地想起一个背影,却几乎记不起母亲的脸。
“你恨阿婆吗?”
李春燕顿了片刻,还是摇摇头:“求生是人的本能,她要是不逃,就该被打死了。”
燕舒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阿翁被一只妖杀死,兄长为了报仇,就把我卖给张平。”
群妖横行,被妖杀死就像受风寒死掉一样平常。她听到父亲的死讯,和收到张平的死讯一样,都没什么感觉,只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燕舒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愤懑道:“他想报仇为什么把娘卖给张平,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他怎么不自己嫁给张平!”
几乎一瞬间,燕舒就敢肯定她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也是个世所罕见的混蛋。自己没本事杀妖报仇,还要卖掉妹妹发一笔横财。
李春燕一愣,继而低低地笑出声,笑声盖过耳边的风声,越扩越大,从嘴巴蔓延到眉梢眼角,直到笑出眼泪,她才堪堪停下:“他想嫁给张平怕是难,他虽然酗酒烧坏了脑袋,但还没瞎到分不清男女。”
燕舒气鼓鼓地倒下,想不通她怎么还能笑出来。过了一会,她又问:“娘,你......恨妖怪吗?”
李春燕指尖一僵,侧脸看燕舒的眉眼:“我什么要恨妖怪?”
“如果阿翁没死,你也不用嫁给他。”
燕舒腿根有些发痒,她曲起腿,伸手挠了两下,眼前突然浮现出徐素英气的面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困苦好像并不是妖怪造成的,但如果没有妖,或许每个人都不会活的这么艰难。
“照你这么说,我不仅不应该恨妖,反而应该感谢他们。”
燕舒诧异道:“为什么?”
“动手打我的是我父亲和夫君,卖掉我的是我兄长,反而是妖,阴差阳错解救了我两次。所以我不恨他们,反而很感激,不过他们每次抢村里粮食的时候确实很讨厌。”李春燕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扳过她的脸,目光温柔又沉静,“小舒,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了,所以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想让你满心仇恨的活着。”
燕舒茫然地盯着她的眼睛,读不懂她话里的深意:“但如果不恨那些妖怪,我要怎么当除妖师保护你?”
李春燕失笑:“除妖师之所以是除妖师,并不是因为他们对妖有多大的仇恨才成为除妖师的,而是他们有一颗保护百姓的心。他们是因为守护而强大,如果你想做除妖师,也一定要明白,你想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燕舒搂紧她,使劲蹭着她脖颈:“我只想守护你。”
李春燕回抱住她:“好,那你就做娘一个人的除妖师。”
不过燕舒想做除妖师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天刚回暖的时候,村里的瘸腿混混一脚踹开门,抢走李春燕采的玄参,燕舒冲上去和他扭打,被他一拳抡在脸上,眼冒金星地听见他撂下一句:“你哥弄瘸了我这条腿,作为他妹妹,必须给我补偿补偿吧?以后每个月必须给我三钱银子,否则我也弄断这个小崽子的右腿!”
混混一脚碾在她右脚腕上,燕舒咬紧牙关不肯喊痛,恶狠狠地瞪着他。
“嘿,小贱蹄子,不服气是吧?”
混混撸起袖子,抡圆了巴掌。燕舒昂着脸瞪他,将他的脸死死记在心底。
巴掌没落在她脸上。
李春燕爬起来,用力推开混混,展开双臂拦在燕舒身前,泛青的眼眶透着狠:“你再动她,我就砍断你另一条腿!”
混混被她这副不要命的架势吓住,扬了扬拳头,撂下一句“月底之前必须把钱交齐”,转身悻悻离开。
李春燕脱力地跌在地上,燕舒顾不上伤口,拖着腿伏在她身上:“娘,我们马上搬走,离开这里!”
“好,搬走......立刻就走。”
她们怕人察觉,卷好铺盖,想趁着夜色离开。
一身酒气的混混又踹开门闯进来,狞笑道:“就知道你们想跑,不赔我这条腿,我看你往哪走?”
醉酒的人力气出奇的大,撕扯间扯烂李春燕的衣领,燕舒目光猩红地跑进厨房拎起菜刀,狠狠劈向他右腿。
混混迟钝地躲开,小腿上落下一掌长的伤口,他恼羞成怒地拎起板凳,“砰”地一声砸在燕舒脑袋上。她神智不清的磕在桌角上,鲜血流过眼睛,透过一片鲜红的世界,看到混混举起凳子砸向李春燕。
燕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又徒劳的跌倒,她平生第一次恨毒了这个狗屁世界,用尽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汇诅咒每一个人。
可能老天爷也吃硬不吃软,她没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反而听到混混求饶的声音。但她模糊的视线只看到一角青色衣摆,眼前就突然暗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燕舒身上的伤居然全好了,家里被砸坏的东西也都焕然一新。
她问母亲发生了什么,她却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在那之后,家里经常出现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每次来过,家里总会多些时令果蔬。燕舒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母亲喊他阿狐。
村里的闲话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传母亲被混混糟蹋后,又和一个外乡男子好上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每次听到有人说母亲闲话的时候,就冲上去打一架。所有人都说她是疯子,但母亲从不责备她,只是心疼地帮她上药,叫她不要再和那些人争论。
但她要保护母亲,所以该打的架一场也不会少。
后来阿狐就变成夜里来,燕舒偶尔起夜时撞见过几次。
屋内烛火幽暗,门扉掩映着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再后来,母亲就和阿狐在一起了。
阿狐不是人类,是母亲去岁冬天在山上救的一只狐狸,雪白的皮毛里夹着一簇红毛,还镶着金边,透着罕见的贵气。他那副妖媚样,燕舒就是再傻也能看出不对劲。
不过母亲很久没笑的那么开心过,她就算再不爽也只能忍下来。
再再后来,土皇帝为了长生不老,猎妖猎到穷乡僻壤的小山沟里。阿狐带着她们搬到两百里外的一座小山包上,种了两垄母亲最爱吃的水黄瓜,过起闲云野鹤的生活。
再再再后来,方相氏在水里投毒,母亲中毒而亡,死在她怀里。
那也是个冬天,记不清是他们在小凉山上度过的第几个冬天,母亲的头发还没白,整个世界却铺满缟素。
那是她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寒冷的冬天对所有痛苦一视同仁,天地连在一起,广阔无边,她却自陷囹圄。
凛冽的风卷着雪花落了满身,霜雪扑面的时候,像是母亲在拥抱她。
记忆戛然而止,停在了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