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过猛,她整个人都扑在他的身上。头挨头,脸贴脸,那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站起来后他拍了拍她衣服上的铁屑,说:“你救了我的命。”
是个头发微卷,眉毛浓郁的年轻人,腮线有力,上面覆着一层浅浅的胡须。
“不客气,”她说,“这是作业区,不能随便走人,下次记得走人行道。”
“记住了。”他笑着说,“是我大意了,以前经常来这里玩。——我叫齐岳。”他伸手过来和她握了一下。手掌很大,很有力量。
他是刚分到工艺处的毕业生,东北王牌理工大学焊接与工程专业的硕士,按规矩第一年下厂实习。
后来娜娜告诉她,齐岳的妈妈就是杨美兰,二分厂的车间主任。杨美兰以前也是焊工,和蔡冬岩共一个师傅,是蔡冬岩的师妹。
再次见到齐岳时,他正在认真地擦拭一台车床,擦得光明铮亮,就像新买来的一样。
“擦完了?”她问。
“嗯。干净不?”
“把手给我。”她说。
她把他的手伸到机器的背面一摸,摸出一手黑黑的油污:“还远着呢。”
那天她加了个班,出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在路上遇到了正在修鞋的蔡师傅,他的鞋摊摆在一个发廊的旁边。
听师兄们说,修鞋是师傅最大的业余爱好,他的父亲是一位老鞋匠,从小就教他修鞋,一度想让儿子继承自己的手艺。师傅当上焊工后只要有空,还会到父亲的鞋摊上帮忙。
老鞋匠临死前留下了一整套修鞋的工具:锥子、锤子、钉子、楦子、麻绳、铁撑……和一台手摇补鞋机。师傅下班后或节假日,也经常在父亲工作的那条街上摆鞋摊,挣钱是次要的,主要是兴趣。
但大家只要修鞋,都会去找他,有时就把坏掉的鞋子用塑料袋装着在上班时间递给他,过几天修好后,他又送回来,也不收钱。
“师傅,忙不?”她问。
“还行。”正在补鞋的师傅抬起头,“下班了?”
她点点头坐下来,指着自己的球鞋:“这里磨破了,能补个鞋梆不?”
师傅让她把鞋脱下来,端在手里查看:“小问题,马上就好。”说罢从身边拿出一块旧的自行车内胎,用刀子割了一块下来,修好形状,开始补鞋。
“蔡叔。”背后有人叫了一声。
回头一看是齐岳,她有点不好意思,怕他问这么破的鞋还有补的必要吗?转念一想,师傅都说可以补,当然有必要了。
不到十分钟,鞋补好了,师傅问道:“晚饭吃了吗?”
两人同时回答:“没有。”
“走,上我家吃去,师母晚上炖了牛肉和藕汤。”
星雨没有去过师傅的家,平日里焊工班聚餐也都选在外面的小酒馆。关于师娘,大家都说,师娘的脾气特别好,师娘人特别热情、师娘比师傅还好说话。师娘爱做媒,曾经撮合过十几对,成功率高达80%。师傅的徒弟只要还是光棍,就是重点帮扶对象。
没人告诉她师娘长得不好看。三角眼、厚嘴唇、脸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黑痣。
家中很不整洁。一摞一摞的报纸杂志堆在墙角,地上肉眼可见食物的残屑,沙发的罩布全是洞,像是被狗咬过的。厨房是重灾区,灶台上凝着一层厚厚的黑油,白色的墙面已经变成了焦黄色。排风扇还能转,带着沉重的油垢转得很吃力。
菜很多,肉块很大,黑乎乎的好像味道很重的样子,吃在嘴里却是寡淡的,好像忘记放盐了。星雨对食物没什么要求,能吃饱就行。她吃了满满一碗,师娘以为她爱吃,不停地给她夹菜,星雨也是来者不拒。
相比之下,齐岳的块头是星雨的一倍,吃饭却斯文至极,他说不饿,中午朋友请客吃撑了。
吃完饭两个人都抢着洗碗,齐岳用钢丝刷把炒锅擦得锃亮,星雨说:“擦干净了?”
“干净了。”
“锅底呢?”
他把锅翻过去,锅底光可鉴人。
齐岳父母的家就住在蔡师傅的楼上,吃完饭他坚持送星雨到公交车站。两人一起下楼,一出宿舍大门他就说:“稍等一下,我有点想吐。”
他躲到一棵大树下,她听见呕吐的声音,过了片刻,他终于走出来,脸色惨白,身子打晃。
“要紧吗?”她说,“去医院看看?”
“没事,已经好多了。”他站不稳,又去吐了一次,然后坐在花坛边休息。
旁边有个小卖部,她去买了一瓶水,给他漱了漱口。又买了一杯酸奶,菠萝味的,帮助消化。
“师母的菜是全厂有名的黑暗料理,”他说,“你不知道?”
“没人说过呀。”她惊讶地看着他,“我觉得味道还行。你知道难吃为什么还来?”
“我是想找机会提醒你。天太黑,使了几次眼色你都没看见。”他耸了耸肩,“就,舍命陪君子吧。”
莫名其妙地欠了个人情,她苦笑:“师傅第一次请吃饭,哪好意思不去?……况且,师傅吃得比我还多。”
“人家是夫妻嘛。为了适应妻子的菜,师傅的胃可能已经改变了。”他冲她眨眨眼,顽皮地笑了,“人是会进化的呀。”
***
再次见到娜娜时,娜娜问道:“那个齐岳大概是想追你吧。”
“不可能。”
“摆明了就是。”娜娜噘嘴笑道,“有事没事在跟前晃,我看着都眼晕。何况你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她想了想,倒也是。
下厂的大学生并不固定在一个岗位上,而是在各个部门轮流实习,以便全面了解车间的生产情况。但她每次吃午饭都能看见齐岳,而且总是有意无意地坐在她身边。她可不想谈恋爱。
“小心哟,你会有个厉害的婆婆。”
娜娜说车间主任杨美兰是个人见人怕的人物。没有些手段也不可能从工人这么快爬到干部岗。这几年她一直是分厂厂长的热门人选。设备厂的最高层一般会从分厂领导中选拔,她离金字塔的顶层只差两步了。
“厉害”的意思还有另外一层,这杨美兰不但工作能力强,持家的能力更强。厂里有个烹调协会,她是会长,一人做一大桌子菜,眉都不皱,味道不亚于三星酒店。还自学了营养学,家里的两个男人被她养得雄姿英发、满面红光。
星雨于是故意错开吃午饭的时间。有时早饭吃很多,中午就不吃了,继续工作。有时去食堂打饭,若大的餐厅几百人同时进餐,齐岳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就这样坚持了一个月,齐岳去了别的部门。
“齐岳不好么?”娜娜觉得星雨不可思议,“大学生、独生子、个子高、长得帅、妈是科级干部,爸是处级干部,家境殷实、在市区有两套房……他又喜欢你。”
星雨没有接话。
“你不要自卑。在我们厂,大学生娶女工人很正常。要是在六十年代,那简直就是流行。齐岳的爸爸就是大学生。”
她很木然地“哦”了一声,继续烧焊。
这一年的宁静生活是她用金钱换来的。
哥嫂要她每个月往家里至少寄两千块的生活费,逢年过节,还会找另外的理由要钱。此外,还让她买各种东西往家里寄:保健品、营养品、化妆品、快餐面、衣服、鞋子、家电、种子、化肥、药品……有些是她们要,有些是父亲要,有些金桂不说,是替萧有田要的。
她知道如果不给,他们就会过来要,会携家带口地进入这座城市、住进她的公寓、去厂里大吵大闹,把日子搅得天翻地覆。
焊工的工资不算低,寄回家后也没剩下多少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精打细算地用攒下的钱装了网线、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
原创平台有一个“作者扶持计划”,日更三千,每月可得六百块奖金。为了这个钱,她摒弃一切社交活动,下班一到家,简单地吃个饭就开始写稿。在高度专注的状态下,三千字三个小时就能写完,修改润色还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达到心中认可的质量。
星雨的文风以清雅洗炼见长,每写一个自然段都会反复修改,上一段没改好绝不写下一段,最终成文字数不多,日更三千已是体力的极限。
没承想全勤奖只拿了几次,平台就改政策了,从三千提高到了四千。星雨立即觉得跟不上也吃不消,被逼着在质量和数量上做选择。她当然选择质量,于是乎又开始断更。
每一断更,原木都会跳出来大呼小叫,好像自己是个闹钟。
“说好了一起日更的,四千字也不多,你只用换一种写作方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先一口气写它个五六章,不要计较细节描写,把情节拉完,再回头润色,你会发现读者没你想象的那样要求文笔。他们更喜欢一气呵成地看完一个故事。”
“我永远不可能这样写。”星雨坦白,“上章没写好,就写不了下一章。万一我突然死了呢?这些没润色的稿件流传出去,被人传阅耻笑,兄弟我一世的英名就毁了。”
“切,全勤奖都拿不到,还谈什么英名?”
“但订阅涨得不错喔。”怕被他小瞧,星雨补充了一句,有点小得意。
“日更的话,订阅涨得更高哇。”
“老原,我就这习惯,逼我没用。”
“知道知道,我就是不甘心。明明看着你以快跑之势冲向大神之位,现在又变成龟爬了。”
满屏的表情符号都在抓狂,上窜下跳。
断更其实是迟早的事情。除了写稿速度慢,星雨抗干扰的能力也很差。写作经常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打断:工厂加班、外派工地、断网停电、楼上的邻居养了一条大狗,每天咚咚咚地在头顶上乱跑……
尽管如此,与过去的她相比,这已算是多产。日积月累,作品的点击量和订阅也在稳步增加,在原木已经变成科幻频道的“大神”之时,星雨也挤进了“小神”之列,拥有自己的铁粉和读者群——虽然她从不与任何读者私下联络。
她用挣来的稿费偿还了高中三年的借款,共计一万两千块。广州的堂叔和春喜家都表示愉快地收下了。
潘老师的那一份,她托二虎寄给了老师的儿子潘晓哲,没多久,潘晓哲打电话过来说:“钱不用还了,这是我爸的遗愿,我可不想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开心。”
星雨反复请求,潘晓哲又说:“我爸对我挺严的,在家很少见到笑脸。还记得你读初中的时候吗?只要我回来探亲,总能看见你、秋喜和铁蛋他们挤在我家客厅里写作业。我爸乐呵呵地给你们烙葱饼、煮菜汤。我总是跟他说,你们偷走了我的父亲……”
她把那份钱以潘老师的名义捐给了石淙中学。
* * *
那天,她下班刚到家,月事来了。她有严重的痛经,于是给自己煮了一杯红糖姜茶。水喝到一半,厂里打来电话,她听出是工段长丁世昌师傅的声音:“小潘啊,你能来一趟车间吗?”
丁师傅以前也是二分厂的焊工,分厂除了蔡冬岩,数他的徒弟最多,资格比蔡师傅还老。她连忙应承下来:“好的,马上过来。”
“来之前,你先去同兴楼买两斤酱牛肉、一斤卤猪蹄、一斤麻辣鸭脖、一斤鸡翅尖和两瓶白酒,中档的就行。钱先帮我垫一下,到厂里我给你报销。”
听丁师傅的语气很急,她没有多问就出门了。猜想是不是工段里的兄弟们又要搞聚餐了。
然而不是。
工段长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尴尬。
“老郭啊,小钱可是焊工的后代。打小爸妈就想着让他进厂顶职,就当焊工,所以取名钱四平,就是手要四平八稳的意思。”丁师傅一边敬酒一边给过来质检的郭师傅夹了一只大猪蹄,“这批货明天必须装车,车皮都订好了。要是装不了,就得等一个星期,乙方那边不好交待了。”
她看见钱四平不安地低着头,旁边站着齐岳,脸也是阴沉的。
“小齐,来来来,你也吃一点,这是小潘特地去同兴楼买的鸭脖。”
齐岳摇摇头,不说话。
星雨一下子明白了。齐岳这段时间跟着郭师傅搞质检,一定是工件质量出问题了。
“小丁啊,”郭师傅说,“这事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X光探伤已经过了,没裂纹没气孔——没有缺陷呀。”丁师傅小声请求,“您老通融一下,开个绿灯呗。”
“倒也问题不大,当然,也可以更加精益求精。”几杯酒下肚,郭师傅模棱两可,“让龙门吊那边再等几天,咱们修补修补,不能商量?”
“能商量还能下班了把您老给请来?”
郭师傅扭头看着齐岳:“小齐,你说呢?”
“焊缝低于母材。”齐岳语气坚决,“真的不行。”
“也就两三处,都是些小问题。”丁师傅陪笑着打哈哈。
“不止两三处。”齐岳一板一眼地说,“ 一共十片水冷壁管,每一片都有问题。就算运到工地装上了,小则漏水、大则爆管。到时候派人去补救,不仅落埋怨、焊起来只会更加麻烦。还不如在出厂前把问题解决掉。”
两人来回争论了半个小时,齐岳的话也不多,就是咬死六个字:“焊缝低于母材”,必须一一补好,不然不给放行。
星雨过去检查了一下,出问题的地方都在管子的对接处,补焊的话,难度的确比较大。在她印象中,钱四平的技术不差,但最近女朋友和他闹分手状态不佳,可能有点心不在焉。
当然,对于工段长来说,麻烦可不止这些:“交货期是肯定不能耽误的。只能是让焊工今晚抢修赶明早的火车。这么重的组件一个人干不了,还得叫上行车工、起重工、装配工来帮忙。明天就是五一小长假,很多人连夜订票出去旅游,谁愿意过来加班?郭师傅,您也说了问题不大,要不就算了?下次一定注意、严格把关。”
“这怎么能算了呢?”齐岳一着急,头上青筋直冒,“焊缝低于母材,质检这边是不能通过的。”
“焊缝低于母材、焊缝低于母材、焊缝低于母材——你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不就是低了那么一丁点儿么?”丁师傅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干脆不理齐岳,将头往郭师傅身边凑了凑:“老郭,这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小丁啊,我也不好办啊。”郭师傅两手一摊,“以前遇到差不多的情况,我瞅着不严重也就让过了。可是,年轻人狠起来没办法呀。齐岳已经看出了毛病,三番四次地反对,我再硬开绿灯,到时候出了事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说这事要是捅到杨主任那里……我的晚节就保不住了。”
丁师傅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齐岳。
“放心,我不是打小报告的人。叫娜娜和小彭过来帮一下,我跟他们都熟,我来打电话。”齐岳诚恳地说,“加把劲,今晚能把活儿赶出来。”
“也只能这样了。”丁师傅长叹一声,“四平已经忙了一整天,我看他被你们说得没精打采的,越紧张越出错,要不小潘你来顶一下?”
“行吧。”她说。来都来了,再去找人又得耽误几个小时。
直到这时她才会过来,焊工班里那么多人,丁师傅之所以叫她,一定是听说齐岳在追她,想让齐岳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行。
她看了一眼齐岳,发现他也很尴尬。坚持了半天的原则,最后节前加班通宵赶工的大活儿居然落在星雨的头上。
他不好意思走,一直在旁边陪着,干到十点的时候,他问:“我去买夜宵,想吃点什么?”
“农家小炒肉。”
他应声要走又被她叫住,很小声地加了一句:“一包卫生巾,方便的话。”
回来的时候他递给她一个大包:“太多品种了,不知道你要哪样的,就各买了一种。”一面说一面脸红。
“谢谢。”她低头一看,日用夜用干爽全棉有翼无翼……好像端来了一个小卖部。
一直干到早上六点,星雨总算补完了所有的焊缝,几乎累到虚脱。江州的夏季来得很早,那一夜,车间里的空气极其炎热。脱下工装和面罩,衣服上的汗水结成了盐巴。
清晨的阳光洒在头上,她居然毫无睡意。
“早饭我请客。”齐岳说,“喜欢吃什么?”
“这一带的咖啡店你熟么?”
“我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你说呢?”
“我喜欢位置在转角的咖啡店。”
他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仿佛这句话和她的气质不匹配似地:“你喜欢咖啡没问题,但你拒绝麻辣小龙虾不?”
“不拒绝。”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去洛南路吧。那里有很多办公楼,又是大学区,咖啡馆扎堆,差不多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外号‘咖啡街’。”
咱们的星雨,是不是快开始要有感情生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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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齐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