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崔护总是来找天怜玩。
天怜体弱,年纪又小,父母忧虑女儿在外会磕磕碰碰,或是遇到其他意外,故此从不让女儿离开苏家大宅一步。崔护只得每日都缠着父亲,让他带自己去苏家。后来,崔父嫌烦了,见崔苏两家只隔着一条街,崔护也认路了,便只让家仆跟着崔护去苏家了。他们在苏家的后院里,捉迷藏或是抓蝴蝶,无所不玩,玩累了,坐在亭子里聊天,主要是崔护在说。
崔护告诉苏天怜他知道的一切,他的父亲很严厉,为了做生意又离开了家半个月,他的大伯母很不喜欢他,每次看见他都要绕开走,还有奶娘又教他折会了竹蜻蜓,还有还有,他家的大黄狗知道一条可以不经过大门离开家的方法,那就是钻狗洞,他跟着大黄钻过,不过后来被父亲知道了,被打了一顿,狗洞也被封起来了……
崔护告诉苏天怜他知道的一切,除了苏家的一切。
苏天怜听得很认真。
崔苏两家仍有婚约,两家都乐于见到两个孩子相处很好,从不阻拦。
每日,日出后,或是日落前好长的一个下午,总是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男孩,跑进苏家的大门,嘴里连连喊着天怜的名字。
某一天。
苏天怜拎起的裙摆,被母亲牵着跨过房间的门槛,望着崔护稚嫩的小脸,突发奇想地问:“你从哪过来的?”
“我从我家来的啊。”崔护茫然一阵,如实回答,怕苏天怜不知道在哪,又往身后指了指,“就是你们家出门,穿过一条街就到我家了。”
苏天怜睁大了水灵灵的杏眼,问道:“街?街是什么?”
“街就是街啊……”崔护又一阵茫然,挠了挠头,捋了半天思路,解释道:“街就是一条,嗯,很宽的路,好多人在上面走路,还有人骑马。哦!有人在两边买东西,吃的,玩的都有……”
崔护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才大概解释清楚街是什么,他当然知道街是什么,可是街不就是街嘛,但苏天怜从没出过苏家,她哪知道街是什么。
后来崔护再来苏家,都会先上街上走一圈,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都会买了带给苏天怜。冰糖葫芦、糖人、小泥人……有一次崔护兴高采烈地跑进苏家,把手背在身后,兴冲冲地问:“阿怜,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苏天怜摇摇头,崔护把被背在身后地手伸了出来。
“是风筝!”崔护道。
白纸糊在竹架上,是一只春燕的形状,墨落寥寥几笔,勾画出燕子的翅膀和眼睛。
苏家后院里,苏天怜仰着小小的脸望着那只风筝飞了起来,越飞越高,飞出了苏家的院墙,飞向高而湛蓝澄澈的天空。
白云悠悠舒卷,黑色的燕随风飞向天际,崔护把手里的风筝线放入天怜的手中,女孩的脸上也展露出了一个浅浅笑颜。
七岁的时候,崔父请了凉城里的一个秀才教崔护读书,崔护本是商贾之子,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不过崔父让崔护读书,只是希望他可以识文断字,明理知事,断辨是非。
崔护总与苏天怜形影不离,崔苏两家便商议着,让秀才先生去苏家,把两个孩子一块教了。自此,崔护和苏天怜不仅一块玩耍,还一起读书写字。
春日里时光正好,室外的草木一片盎然的绿,轩窗大敞,曦光斜斜照进屋里,崔护和天怜同坐在一桌前,研墨写字,他们已经学会写字,现在在写先生教给他们的第一首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先生说,现在是春日,应当学一些春天的诗。
崔护和天怜点点头。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先生说,这是一首写在行在山中的诗。
崔护点点头,天怜却问,什么是山。
先生没有回答,继续念完后面的句子,“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先生念完,笑而不语,第二日带来一幅画卷,上面画了一座巍峨的高山,一道江水,环山而过。
先生指着画说:“这是山,这是水。”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先生说,这是写水的句子,但写的不只是水。
两个孩子茫然又乖巧地点点头,权当懂了。
先生不仅教他们诗句,还教了许多篇幅不长却有些难懂的文章,两个孩子学了很久,这段漫长的时日过完了春天,又走完了夏天。
初秋之前,先生又教了一首新诗,一首很长很长的诗。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这堂课,在夜晚,这夜很晴朗,群星在墨色的夜空里又远又亮。
“院子里的世界很小,可是头顶上的世界很大。”先生指着头顶上的天空说,“白日里,浮云游过八万里,看过山河湖海,夜晚里,星河流转,世界之外的世界在星辰的连接中显现。”
崔护和天怜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仔细观察,星星是会说话的,写在了他们运行的轨迹里。”先生继续说。
崔护想起死去的母亲,问:“我爹说,人死了就会回到天上,变成星星,所以星辰写的,是我们的命运?”
苏天怜听完,望向先生,她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先生微微一笑,道:“是,但不全是,它们写的,是万事万物的行迹。”
崔护和天怜再次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崔护八岁的时候,崔父在经商中结识了一位侠客,那侠客虽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剑术却十分高超,崔父花重金请他来教崔护武术,一来学武可以防身,二来,谁不希望自己儿子文武双全,人中翘楚呢。
学武这事,苏天怜也自然跟着了,无他,两家一致认为学武可以强身健体,大夫也连连称是。自此,崔护上午跟着侠客学武,下午跟着先生学文。苏天怜还是不太适合过于疲累,只学了一些简单的招式,算是锻炼身体。
新的春天再来的时候,崔护已经学会了一套新的剑法,他凌厉地在空中挽出一个剑花,那把剑是侠客离开前赠与他的,顺带还送了他一本剑谱。
而武术的强身健体似乎真的有效,苏天怜的身体看起来似乎也比往日里健康了一些,两家人都很高兴。
春将暮时,山寺的桃花却开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新学的诗。
崔护兴冲冲地提着他的剑跑向苏天怜,告诉他,明日他将随父亲上山踏春赏桃花。
苏天怜早知道了。
她缓缓叹出一口气,像个老人般心理有万千思绪沉寂,也许是她真的健康了一些,这口气比往常都有力一些,以至于掀起了她沉寂的思绪。
但,她才九岁而已。
“哥哥。”崔护比她早几个月出生,她第一次见到崔护时,父母便教她,“这是你崔护哥哥。”
九岁小女孩,童声稚嫩,缓缓说出口的却是关乎生死的箴言。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说,我是一个短命鬼。”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一个和尚说,我肯定活不过二十岁。”
崔护怔怔听着,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女孩,脑子算着,他们现在同二十岁的距离。
“所以,我从小便一直喝药,父母也从不让我出门。他们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女孩继续说,“我什么都记得,父母不让我出门是因为,我三岁的时候,有天到家门口玩,遇见了一个和尚……”
苏天怜缓缓道来那天的场景,三岁的她所能记下的便是,大门门槛外,那年轻的和尚一身白色僧袍侧站着,铅尘不染。
“又是一个三千年……”和尚仰着头看着檐外的天自顾自地说,“优昙又该开了罢。”
说完,他望向苏天怜,笑着朝她伸出手,“同我归去吧。”
接着,就是家仆和父母冲了上了,赶走了和尚。
崔护也九岁,可他只能听懂一些,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握住了苏天怜的手。
“自那以后,我爹娘绝不允许我踏出家门。可是,”苏天怜认真地看着崔护的眼睛,“我想出去看看。”
“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苏天怜反握住崔护的手,“我感觉我身体现在很好,只是出去看看桃花,不算什么。”
“那你跟你爹娘讲过了嘛?”崔护问。
苏天怜松开了手,失落地垂下了头,“我说了,他们不同意。”
“你放心,我会让你去的,我会保护你的。”崔护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坚定地说。
一整日,崔护围绕在大人们的身旁,劝说大人们带苏天怜一同游春,九岁的孩子,把脑子里先生所教的一切都搜刮了出来,但是没有人会听孩子的话。
等到苏家夫妇和崔父一同谈完生意的事走出房门时,便看见那个小小的孩子跪在门前。
“求苏伯父、苏伯母带阿怜一起去游春吧。”崔护的语气异常认真,他甚至拿出了手里的剑,“我一定会好好保护阿怜的!绝不让任何人带走阿怜!”
三个大人看着崔护的小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到底是苏母心软,想着毕竟一直把孩子关在家里也不是事,便松了口。
翌日,春和景明。
凉城城郊的云山上,初春的桃花开得正好,不少城中人来踏春赏花。三个大人在身后一边商议着事情,一边赏着桃花。
而崔护与苏天怜在家仆的看护下玩耍。
一开始,崔护一手紧牵着苏天怜,一手还握着剑。但天怜初出家门,对外面的一切都很新奇,路上的时候她便一直掀开帘子,看马车外的景象。一到了地方,下了马车,便立马挣开了崔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