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被青色漆彩油刷得崭新,几乎看不到更年岁月的痕迹。由此推测得出,宗门中人应该极其看重修缮事物,点点细节都不小视疏忽。
无数子弟先辈曾从城墙中门出入,这份沧桑沉重让苏时倾萌生肃穆敬意,穿行的时候,不敢高声。
而穿过这道门面城墙,映入眼里的,是一片演武广场。广场中央,有足膝高的演武台。在广场后头的位置,才是高低左右、层层错落的宗门建筑。建筑相间种植有灌木榕树,后头又倚着山,就好似山林之中自然长出来了一座座瓦房似的,不凸显人工矫饰。
演武台也铺设了砖石,用的材质又与上山的石阶不同了,虽算不上名贵品类,但也是齐齐规整、设计过的,素雅而干净,有着严正的气度。
因为武仕卓的故事,让苏时倾很是留心抱璞守剑宗的装潢。突然有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宗门中的某块砖石下面,会不会藏着不经世的秘传孤本呢?
不过他已经有冼夏这尊战神护佑了,找到秘传孤本那些幸事,还是留给别的幸运儿罢。
午日已西落,正是演武的好时辰。演武台上聚着子弟,子弟们纵横排列、秩序井然,正在唰唰舞剑操练。
“他们练得是‘七情剑’吗?”苏时倾问道,问得直白坦率。
斐玉堂白苏时倾一眼:“你当七情剑法是烂大街卖艺人的把戏呐?说教就教?七情剑是宗门绝学,只有拔尖的内门子弟,诸如小情……嘿嘿,还有我,才有资格学个一招半式。这演武台上习练的,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基本功。”
“我想学‘七情剑’。”苏时倾看着眼前子弟们的剑式动作,入神。
“我知道你想学。”斐玉堂小瞧苏时倾的决心,“山下的山民们也想学呢!排队!”
“我真想学。”苏时倾也是个楞直的性子。
为什么一定要学七情剑呢?兴许是因为武仕卓的故事,兴许是因为容情也会这剑法。
斐玉堂再次重申:“我也是真知道你想学。可光我同意,算不得数的。”
苏时倾不罢休:“那宗门里,‘习七情剑’这事,谁说了算?”
“授习武艺,要找持艺师父萧铎。喏,那就是——”斐玉堂面对苏时倾的刨根问底,显得颇为漫不经心。虽然应声伸手指了方位,但还没等苏时倾辨认清楚就收了手。
好在持艺师父风姿迥然,不难辨认。
萧铎就站在演武台方阵的后面,背对着苏时倾和斐玉堂所在的方向,负手而立。与动作划一的演武子弟诸众对比,他一个人静静杵着,显得略突兀了。
“他在干嘛?”
“在巡视子弟。”斐玉堂不觉得奇怪。
“背对着又看不见,怎么巡视?看顾的师父这么随便,岂不是会有子弟偷懒?”苏时倾诽议道。
斐玉堂嗤笑苏时倾没有见识,尽量压低了声音道:“持艺师父耳功独到,听的比看的还犀利呢。”
竟如此出众神奇?
苏时倾走了过去,连四周路都不绕了,就径直从子弟方阵中央穿行,目标是冲着萧铎去的。
“欸欸欸,苏时倾你怎么回事,就这么贸贸然走上去了?萧铎师父都还不认识你,怎么肯教你七情剑?你甚至,还不是宗门认纳的子弟呢!”斐玉堂作势想拦,却总迟上一步,赶不及苏时倾飒沓前行。
“我过去问候他,他不就认识我了?我一定要学七情剑。”风风火火的架势,震惊了当场不少子弟。子弟习演的动作纷纷停下,分神来看苏时倾这位外来客的动举。
斐玉堂好生无奈:“都说了,只有成为内门子弟才有习得的机会。”
“那就先成为内门子弟。”
苏时倾终于是拍开了斐玉堂的阻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持艺师父萧铎的背后。
然而,还没等苏时倾开口,萧铎就先一步转过身来了。正如同斐玉堂说的那样,这位持艺师父耳功了得,早就知晓了苏时倾的靠近。
萧铎是个长得极为正派的壮年男子。三庭五眼,天生周正。似乎配上这么一张脸的男子,一辈子都不会行差踏错。此刻他肃色抬眸,眸光落在苏时倾这个外来客身上,并不显露过多情绪。虽然天气已入深秋,但是萧铎的身上衣衫还很单薄,也可能是内力充盈、不惧寒气的表现。冠发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很有宗门武师的凛然风范。
萧铎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对着苏时倾说的,而是问的斐玉堂:“去了哪里?”
斐玉堂收了嘻嘻笑笑的神色,赶忙正经回复:“山下客临钟响了,我下山接待客人去了。可不是故意要翘了功课的,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你敲的?”这句话问的对象是苏时倾了。
苏时倾摇头。在山门时光顾着和容情、斐玉堂谈话,他并没有留意是否有口大钟。
“客呢?”
“呃……走了,不是来找师父们的。”斐玉堂的机灵劲,在持艺师父跟前折了三折。
萧铎的话,向来都那么少、那么言简意赅:“重要吗?”
“挺重要的。是凤军支队的部分兵士来了。”
“什么事?”
斐玉堂凝炼重点,回道:“小情不见了,容将军找不着她人。”
萧铎刚想凝攒的剑眉,听了这话之后,改成轻挑:“这事重要吗?”
容情出走都是家常便饭了,自然不能当作什么天大的要事来提。空空紧张的,只是容将军那作兄长的罢了。
斐玉堂嘿嘿地笑,也认同。
不知道自己要学七情剑的请求,在萧铎看来,能不能算重要?苏时倾认真斟酌将要说出口的辞句,考量着还是尽量客气规矩的好。
可是萧铎没有给苏时倾客气规矩的机会。
“你学不了七情剑。”如同倒泼冷水,萧铎直言否决,很明显这位师父听到了苏时倾斐玉堂进城墙大门之后的谈话。
苏时倾情急道:“我知道我起步晚,但我略有天赋,可以学得很快的。”
“你学不了七情剑。”二度驳回,语调也如剑式,利落而无情。
苏时倾不甘心道:“我知道我不是内门子弟,但是只要宗门肯认纳我,我一定奋力成为有资格的那个。”
“你……”
“我可以。”
用声声笃定,封堵住了萧铎冷冰冰的言语。
萧铎用言语已而说服不了苏时倾。于是回过头来,拿好拿捏的斐玉堂开刀:“现在不是春招。”
不是春招,却领人进门。这是斐玉堂的过错。
斐玉堂直言自己的难处:“这人是小情引荐的,还有小情的信物。”
苏时倾再次亮出容情交给他的流苏剑穗。剑穗被苏时倾五指虚护,稳稳躺在掌心。
萧铎没有伸手接,只扫过一眼,说出了到现在为止最长的一句话:“姑娘家给的信物,要收好。不要随便乱出示,会招麻烦。”
“……是”苏时倾应了,没觉得有其他。反观斐玉堂,却因为萧铎这么一通长话惊异非常。
萧铎不知斐玉堂心之所想,反常的言语举动继续:“宗主在闭关,你本没有机会。”
本没有机会,就是现下可以争取的意思。
苏时倾喜闻乐见:“多谢萧铎师父赐予子弟名额……”
话音未落,苏时倾识海下意识风云谲变。冼夏潜呼示警:“当心!”
是忽如其来的变化;是前后迥异的态度。
说时迟、那时快,萧铎卸下身边最近一位子弟的长剑,正提长剑朝苏时倾刺进。剑尖直逼后者的左眼眼瞳,只相差不到半寸的距离。
危险。危险!
没有提防萧铎,所以苏时倾压根来不及躲。剑式的速度迅疾得捉不住残影,只留点点长剑破空的啸唳余音。
说不畏惧,那是假话。
只是苏时倾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畏缩、不能后退一步。若是后退了、泄气了,恐怕就将“机会”白白葬送了。
长剑保持着停留姿态,剑尖维持逼近的压迫感。
周遭鸦雀无声。无声的环境下,却暗流涌动、气场巨变。
苏时倾察觉到自己体内迁演——浑身躁血沸腾,无法静滞,像是生气了。情绪像个气球被扔掷于高空,扬起、离地,再不能停当稳固。
想起了过去被抢夺的酒钱、想起了落崖濒死的不幸。过去的记忆翻涌,一波一波重流,聚成怒火狂潮。
怒意的起源,是从萧铎的剑气那里传递而来的。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渲染了苏时倾这一边的身心天地?
这便是七情剑。七情剑的“怒剑”。
苏时倾在克制。豆大的汗水凝在额头,双拳紧攥颤抖,眼眸不敢扎巴一下,生怕自己的一点点变化,会让怒意倾巢。
就临近苏时倾失控的边缘了,萧铎将倾轧的节奏把控的极好。应该算是留了情,终于在苏时倾一口气憋不顺的刹那,收回了怒剑剑式。
剑式收回的一刻,苏时倾怒火的汹涌也倾刻退去,转瞬变得云淡风轻,恍若方才芥蒂的只是上辈子经历的恍惚小事。
“七情剑渲染人心,形似几分幻道术法。时倾,是我们小瞧了。”冼夏也在回味刚才的感受。有很久很久,没体会过情绪波动的危机。
萧铎收了剑式,却没有着急着将长剑交还给身边的子弟。
“为何不退?”他问苏时倾。
苏时倾沉默不语。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种被拿捏的、被侵犯的感觉。
“有定力,你很好。”萧铎知道苏时倾的情绪,想当年他第一次承挨怒剑的时候,气得也想上房揭瓦。
“来,继续。”这回,萧铎剑指苏时倾的剑鞘,示意后者拔剑。
斐玉堂替苏时倾着急:“别开玩笑了,萧铎师父。我们怎么能打得过您呢?苏时倾,你快快服个软——”
有说客,又如何?
苏时倾的战意已决。
未名剑剑出,霹雳空气。
这是苏时倾最快的速度了,虽然可能与萧铎的速度相比,还差得远,但是好在气势不缺。
苏时倾学着萧铎怒剑的招式,原样奉还地刺戳萧铎的左眼瞳。停留的位置,也是左眼瞳前的区区半寸之间。
吓呆了斐玉堂及一众子弟。
只听苏时倾五分不经意、五分从容招惹,说道:
“学了剑式,却学不来怒浪的精髓。冒犯了。”
子弟们纷纷提剑,都在复刻剑招。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苏时倾的天赋。他们比划来去,但是都做不到像苏时倾一样看一遍就会。
看两遍,也不会。
周正的持艺师父,笑了,笑得松弛自在,原谅了未名剑的倾轧威胁,原谅了苏时倾的犯上无礼。
心下暗赞,抱璞守剑宗终于又等来个天才资质,真不容易!
掩饰雀跃,萧铎弹偏眼前的剑尖,缓缓道:
“我同意你入宗门。”
“苏时倾。”
“自此刻起,你便是抱璞守剑宗的外门子弟了。”
*有天赋 勤奋刻苦,是可以后来居上的![鼓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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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行威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