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四百零八层大理石阶,一步一步走?”
这是怎么个说法?
斐玉堂抬头仰望山顶,心怀敬仰和崇慕:“你且走着就是了。边走,边听。”
于是,苏时倾重新审慎迈步。踏上第一层,立定——
似乎也没察觉有别的不同之处?
在斐玉堂的眼神肯定下,苏时倾接着走。走得速度慢了,自然有了闲暇端睨脚下的大理石砖。
不细看,不知道。一端睨,吓一跳。
一层层的石砖,雕花印痕的繁复程度,竟不输山门口的那扇门坊。
中央浅浅凹篆莲花,莲花四周又延展莲叶,大概是寓意着“步步生莲”。砖石边际线也用的阴刻,线条呈游鱼细浪纹样,借着登山之势,似乎又想寄愿“鱼跃龙门”。
一块砖石如此做工,也便罢了。
可如若一千四百零八层石阶,块块精致细腻、无一疏忽错漏,那工程未免大得骇人、这装饰未免过于奢靡了。
苏时倾甚至有些不忍心去踩。
“自开宗立派那时开始,这些石阶就如此繁丽了。后人虽说每隔几年,都会为此精修护理,但是大致的式样,都是没有变过的。”斐玉堂信步直驱,陪着苏时倾一步步登山。
“你要讲的‘约定’故事,难不成和这大理石砖相关吗?”苏时倾这么猜测。
斐玉堂笑着颔首:“莫急。登山路长,我慢慢讲、你细细听。”
“好。”
“祖师爷晓悟七情剑后,并没有因实力大涨而欢欣雀跃。”斐玉堂的故事开头,刚好是容情那段故事的尾声。
“心上人生死未卜、下落无闻,祖师爷自然忧心。”痴情的人总是容易心伤。
斐玉堂苦笑:“可不只是忧心呢……传闻,他对那位失踪的祖师娘思慕成狂,日日夜夜武练剑法,几近走火入魔。”
“谁救了他?”当然有人救了他,不然怎么会诞生抱璞守剑宗?
“祖师爷有个朋友——当时天下第一的手艺人,勤可为。勤可为数月不见祖师爷报平安信,猜到是出了岔子,所以前来灵宝山寻人。”
“勤可为赶到灵宝山的时候,祖师爷在舞‘悲剑’。‘悲剑’剑意凄苦、剑鸣大振,一时间震撼方圆几里,外泄的剑气盲目砍杀周身,让想要接近的勤可为受了重伤。”
斐玉堂握紧剑鞘,情绪激动而热烈。
苏时倾不忍打断。
“勤可为忍着伤,用赤手空拳攥住了祖师爷的利刃。鲜血奔涌,糊了舞剑人的视线,这才唤醒祖师爷残存的理智。”
手艺人的赤手空拳最是柔弱,怎么能和刀兵相阻相抗?
好友人的侠道心肠最能共情,想必定会跟着神伤心伤。
“祖师爷弃了剑,跪地长哭。”
“勤可为用流淌着血的手,狠狠扇了祖师爷一巴掌!”
苏时倾听得眉头惊挑:“扇、扇了一巴掌?”
为什么?
“勤可为冲着祖师爷大骂,‘武仕卓!亏我一直将你视为英雄!如今你却自甘堕落,除了哭泣,竟再没别的生念!’”
长哭,能排解心中苦闷就好了;
辱骂,能骂醒低落消沉就好了。
“‘她失踪了,你就去找;她离开了,你就等候。你可以昭示天下,说你在找她;你可以呼号四方,让她知道你在等她。’”
不要再一味一意哭泣。
不要再痴了疯了犯傻。
苏时倾摸摸自己的左脸颊,而后放下。听故事入迷,险些错觉自己脸上也挨了巴掌。定神之后,再沿路攀登,脚下的步子不再轻快。
“武仕卓。我是说祖师爷,后来如何做的?”
斐玉堂始终比苏时倾快两阶,在前头带路:“祖师爷听进去了勤可为的话。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在大梁境域翻天掘地地打听。”
“没找到。”苏时倾知道结局。
斐玉堂果然摇头:“勤可为让祖师爷去找去寻,只不过是措辞,想让人振作起来、有个盼头活着罢了。祖师爷却当了真、入了执。”
“找不到人,就想着等。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声名煊赫地等。”
因为怕声势太小了,她不回来。
“对。惩恶扬善不够、劫富济贫也不够,所以祖师爷想到要开宗立派。”
宗门世代传承,香火不断。祖师娘要是真登了仙、或做了鬼——武仕卓一辈子寻她无果,子弟儿孙无穷无尽,总有一日能巴望得到?
“那这和大理石砖,有什么关系?”苏时倾爬得有些冒汗了,连忙运气冲淡连日赶路的疲惫。
“一个人是建不来宗门的,需要有朋友的帮忙。”
“这些石阶的雕篆打磨,都是出自勤可为的手?”这朋友……
就算一天制一块,也要四年之久。
“据说,祖师爷一开始决定开宗的时候,勤可为是激烈反对的。”斐玉堂拎着剑,剑柄在另一只手手掌心处,一下一下轻轻反打。
“勤可为哪会不知道祖师爷的那点心思?原本想着,再怎么悲恸都已经过去三年,也该放下了,没成想当事人却越陷越深。”
宗门都叫“抱璞守剑宗”了,意思当然直接。
“不希望好友沉溺在过去里,勤可为起先一口回绝了祖师爷的请求。”武仕卓的请求,自然是央请勤可为这个天下第一的手艺人帮助自己修建宗门。
斐玉堂讲着讲着,忽然兴致一转:“欸,苏时倾!倘若祖师爷求的是你,你会帮不会?”
“我?”苏时倾被突然的问题,问得愣怔。
帮,是纵容好友沉溺过去、被滞步囚困在心牢里;
不帮,是违逆好友的执愿,叫他余生煎熬不如意。
“凡是宗门里的子弟,都听过故事,都做过选择。你可不能例外,定是要选边站的。”斐玉堂背过身去,熟练地倒着登山,直瞅苏时倾,候着后者的答案。
苏时倾是偏向“相帮”的,因为他自己就是个贪恋过去的人。
“回想起来,最开始抛出这个问题的人,还是小情呢!”斐玉堂说得笃定,“要是她在场,定会缠着、闹着,追问你的。”
“容情先发问的?”苏时倾上心问道,“她自个儿选了哪一边?”
隐隐有些期许。
要是能和容情的立场一样就好了。
说来好笑——
只是个简单的问题,答了也没奖。苏时倾却孩子心性,想和心上在乎的人同心同向。
“我问的是你,你反过头来问我容情?别想抄答案啊!快答!”斐玉堂佯装要踹苏时倾,一副问不到答案不罢休的样子,就好像这个问题在宗门子弟之间颇为重要似的。
“‘帮’。”苏时倾实话实说。
斐玉堂听了答案,瞬时耷拉了脸,泄气:“还真和容情是好朋友,做的选择都一样……”
苏时倾的孩子心愿满足了,勾嘴角。
“你还笑?人生漫长,怎么能陷于过去、无法自拔呢?理当‘挥慧剑、斩情丝’,和过去诀别才是啊!”斐玉堂恨铁不成钢。
“若是真情值得,为什么就不能缅怀过去、伤心伤神?”
问哑了斐玉堂,他支支吾吾。
苏时倾接着反问:“再者说,勤可为不帮祖师爷的话,哪里来的抱璞守剑宗?哪里来的累世伟业?哪里来的十数代子弟香火传承?”
有了抱璞守剑宗,才能和容情同归同门。
苏时倾巴不得感谢武仕卓勤可为——曾经祖祖辈辈的人呢!
三连相问逼急了斐玉堂,急得他迷失了道心定力,不服地重喘气:“你!你故意钻空子!我问的是情感纠葛,不是建功大业!”
苏时倾当然知道。
斐玉堂再不能自如地倒行登山,气冲冲折回正向。一步一步跺得使劲,仿若踩踏的不是砖石,而是苏时倾这个反骨后生。
登山本就累人,斐玉堂很快失了自如自在。
反观苏时倾气定神闲,斐玉堂生气了,干脆闹起了劣脾性,兀自停在了长阶中央。
“不走了?”苏时倾望望剩下的路,这才爬到半山腰。
斐玉堂是故意的,打算先冷一冷苏时倾:“累了。”
苏时倾心下无奈,却面上不言不说。横竖都已经到了宗门,早一点、晚一点上山顶,他并不很急,于是,也不再继续登阶,而是驻足停步、耐心等候。
“你就不怕惹恼了我,我不带你见师父们了?”斐玉堂歇着,不信苏时倾连这个都不在意。
“怕。”苏时倾远观山间林海,如实说道。除此之外,只是等着,再无二话。
斐玉堂歇了足足有一刻钟。沉默也蔓延了一刻钟。
沉默得让斐玉堂不能端坐,煎熬难耐,没办法了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他这么说道:“哼哼,知道怕就好。这次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以后,可不能再像刚刚那样挖苦我,特别是当着同门的面,更不能!”
苏时倾笑着说“是”。
话音未落,又秃噜冒了一句“我没有挖苦你”,让斐玉堂再次尴尬语塞。
一会儿上道得很,一会儿又轴拧得很。容情怎么有如此一位怪人朋友?
“别生气了,走吧。”苏时倾朝斐玉堂伸出手掌。
斐玉堂终归是不愿意再枯坐着沉默了,拉着苏时倾递过来的手掌,站起身来。
意见的分歧能够暂时翻篇,但是故事还没讲完,苏时倾始终惦记:“后来,勤可为怎么又同意帮祖师爷的忙了?”
斐玉堂幽幽转述:“勤可为没有一口说死‘不帮’,而是给祖师爷出了个难题。他要祖师爷三个月之内,筹集足够数量的苍山白大理石,还要亲自从云南大理运到华南灵宝山。做到了,勤可为才肯帮忙制篆。”
“这分明是故意难为……”
“但是祖师爷做到了!”斐玉堂引以为傲,“他不仅将一千四百零八块大理石如数运达灵宝山,还将一块又一块砖石原料运上了山隘,叫勤可为再无话可说,只能出手履行约定!”
旧事时隔十数代之久,流传得几分真、几分假,真相也未必可考可知。
只是踏行砖石通路的时候,苏时倾心底多了须臾几分沉重,已不再能像无知者一样漠视宗门先祖、轻看抱璞守剑宗。
“你看到了吗?不远了,宗门的城墙已经能见着影了。”斐玉堂伸手指向山顶,山顶树林间有城墙露出的尖尖角儿。
“日后你入了抱璞守剑宗啊,可小心些别闯祸。挖苦人的话,切记切记别对着旁人再说。持戒师父最喜欢罚子弟们上下山了,一罚三天三夜不能吃喝,准叫人累得茅厕不想去,就想躺床上睡觉。”斐玉堂诚心规劝。
终于爬上最后一级台阶。
苏时倾算是习武之人了,除了腿脚酸麻些,没有别的不适。等不及再俯瞰灵宝山的景致,朝着宗门城墙下,撒轻功步法奔去。
他抬头看,正好宗门鎏金的行书牌匾就悬挂在头顶。
三分潦草,三分压抑,还有三分狂放不羁。
“抱璞守剑宗”五字旁边落脚处,镂着武仕卓的名字。
斐玉堂任由苏时倾观摩打量,一如初上山时的悠哉游哉,没有着急催促。只领路在前,帮着宗门的访客来者推开了城墙中门。
*抱璞守剑宗的故事,如果有机会也是很想写成番外的[熊猫头]
*对于这一章中的问题,看官们的选择答案是怎样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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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初入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