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携着春末的细雨,楚惕清身子终于是大好,他弯着眼看一身劲爽的衣衫,又将长发束起,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侠客,行于世俗而片尘不沾,这身装扮他满意极了,因为身子好了,心情也好了,他揽镜自照时,竟舍得装点起自己来,
两位楚惕清面目一样,他装饰自己当然十分顺手,且他原本长的就不差,这天,吃过饭的楚惕清取过自己的乾坤袋就出了门,这是卢斯给他做的,不用任何灵力就能使用的储物袋,他其实没什么可以放的,就把一直戴着的玉镯子放了进去,然后把它挂在了腰间。
他这一身衣服的颜色其实是有些重的,但楚惕清完全撑得起来,这同样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出门,此前因为身子没好全他便一直蜗居在小屋子里,期间虞持平来过几回,他大概也知道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了,现如今,就只有一个杨谨遇没有见过了。
他顺手取了一把折扇,扇面画着无度山的轮廓,还点了一些山花,有白云悠悠的挂在天上,旁边有潇洒不羁的两个大字——无度,他这身衣服原本配剑极妙,他却不走常路,非要拿着一把扇子招摇,昨夜里下来一场细雨,早晨的时候温度适宜,尚且不热,太阳也非那么惹人不快,甚至还有一丝清风徐来,扬的他屋门不远外的小池塘水波荡漾,他想着,如此之景,实在缺了一个常景,
改天他要在小池塘养小金鱼,还要把其喂的胖胖的!如此想着,他眉眼张开,仿佛对未来的日子升起来无限憧憬,甚至觉得第一天看着像刑堂的小屋也顺眼起来,以为这样的隐居之日过的会美满逍遥。他又往前走去,撞见嶙峋怪石,老松玉立,有瀑布从不知处流下,又归于空中某处,他走一步,两旁树木花草便周展身姿,像是相迎,无度山毕竟算是仙山,曾经仙门翘楚,即便落出前十,也依然风貌无双,倒让他惊喜。
没人不喜欢好景色,尤其这样的好景色可以说是自己家的。他越是开心,面上就越是轻松,脚踩在白石小道上,步伐轻快,身后长发随他步伐而动,远远望去活生生一位开朗无瑕的少年,引的几位外门弟子纷纷侧目,楚惕清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小声互相询问他是谁?然而他端着迎面走过,竟恍惚有种桀骜的感觉,
又走了一会儿,路过几处凉亭,几处古朴楼阁,他停在一处很宽广的地方,这里的地面是白玉铺就,又用了仙家灵石,入口处黯紫色的两块大灵石长久的流着暗芒,一脚踏入,则有微微寒气从脚底蔓延而上,直入心窝,
这是弟子们聚集训练之所,但楚惕清已然忘记自己并无灵力周转,一颗金丹在体内碎成了渣滓,经脉堵塞,除了身体较普通人更为健硕,其余与普通人并无不同,而这白玉加上冒寒的灵石,原本是给筑基后的弟子所用,一为警醒来此莫要自得、莫要荒废。二是可以提供一些及时的灵气,方便弟子们使用。然而无论哪一条,都万万不是楚惕清眼前的身体所能承受的住的。
因此他不过是走了几步路,心窝子就刺疼刺疼的,昭告着他并不适合走在这里。他察觉不对,想立马退出时,前后已被人拦住去路。
一位穿着浅蓝色衣衫的小胖子用胸膛堵着他的后路,前面则有青色弟子服的瘦高男子抱臂冷笑,不过一瞬,楚惕清的周围便围满了人,他皱着眉强忍着身上的刺痛感,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不那么抖:“诸位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付七流嚼了嚼这句话,他本来和人打斗输了正不爽,还愁满腔怒火无处宣泄,骤然来了一个毫无灵力的楚惕清,他仔细看着他手中握的扇骨,垂坠的玉饰,又不受束缚的衣衫,无一不彰显着来人的身份,
正是那位渡劫失败,毫无灵力的楚师兄。
虽然人界安平五百年,但仙门仍隐隐以强为盛,每个来修仙的弟子,尤其像他这种上升很快的天赋者,慕强是天性,渡劫失败纵然值得人叹一声惋惜,然而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楚惕清的渡劫失败实则为情所败,心志不坚,故而道心不稳,他从后山跌出那日,恰好是付七流当值,是以他远远的瞧见过,
楚惕清的胸膛中流淌着潋滟的粉色光晕,他曾于藏书阁的经卷上见过,凡大能者化神渡劫,有五色光,任何一种光都是好的,唯有粉色——是他们自诩强者的人最不耻的,情劫。此则更应证了那所谓的道听途说。因此这无度山仙门二师兄,无论虞持平与卢斯如何言说他的惊艳,他心里都已然埋下不屑的种子,
只不过那日他尚且来不及看到楚惕清的正脸,楚惕清就被人接走了,如今再看,这人竟还是一个长的不错的小白脸,他心里嗤笑一声,有些感叹:难怪为情所困。
付七流着一双绣着云纹的靴子,有光随着线条隐隐浮动,他脚下一动,楚惕清身形便忍不住一颤,在偌大的弟子殿中,他一个人被围绕在最入口处,身影漂泊孤立,摇摇欲坠,面色上染尽苍白,偏偏一双眼炯然有力,直视付七流,若非情劫焚去一身修为,付七流或许会真的对他有一丝敬意,然而此刻,
他哼笑一声:“久闻楚师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师兄不仅修为了得,还生了这样一副好颜色,难怪天不度师兄,要师兄久留红尘,师兄这副面孔,当真是为红尘而生。”
为红尘而生?
楚惕清品不出这话的意思,他眼神发冷,即使身体难受到极限,却仍好脾气的没有发作,身后的蓝衣修士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端详,发出“啧啧”的声音,“果然好看。”
继而周围一阵哄笑声起,他就像是人间红坊台上的妓子,一张脸被人不住的品评,前无去路,后无退路,一身柔弱的皮囊,哪怕傲骨铮铮也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他闭了闭眼,鼻尖呼吸过几轮,喷出的气息有些沉重,
付七流对欺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没有兴趣,他只是单纯想打个嘴仗让自己爽爽,他往他身旁走了几步,收了威压,边说:“我等修仙之人,当追求至强之境,像你这样的弱鸡,就该被人欺负。”他偏了偏头:“红尘,最是无趣”,视线扫过楚惕清白皙侧脸,付七流看见上面不住往下淌的汗水,心里顿觉无趣,又忍不住再讥讽了几句,楚惕清注意到这一群人里面只有他一个青衣,大概是以他为尊的,他知道柔弱的自己不该以卵击石,然而他偏偏想反驳,
“师弟,人各有志,即便是强者也不能左右旁人的想法,人活一世,当为己活,而非为道、为尊、为他者。”
这也是他很久才明白的道理,人这一世,除却自己,其它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红尘也罢,修仙也罢,哪怕来日真有飞升成仙,都不如“顺心顺意,从心所欲”来的自在,因此他来到这里,知道金丹被碎,灵力全无之后并无一点惋惜的意思,身外物可以从头再求,唯独心意,想活的人生,错过了,那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选择。
楚惕清一时便不气了,付七流当然不会听他的话,他只是暗暗骂了一句“废物”,又忍不住说了一声:“冥顽不灵”,楚惕清笑了笑,人各有志,他不会强求别人接受他的想法,是以他只是有些虚弱的叹了一句:“还好吧”。
付七流离开后,楚惕清以为身旁的人会散掉,却没想到会越聚越多,这些人的眼神不算善意,以蓝胖子为首,他“嘿嘿”笑了两声,就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付师兄不屑和楚师兄打,那便由我等来吧,楚师兄,还请赐教啊!”
他将剑尖直对着楚惕清,云纹剑闪着暗芒从剑尾至剑尖,楚惕清再傻也知道,那定然是在积聚灵力,他这会儿是当真生气了,付七流再讽他,左不过也是一句“人各有志”的事,说多了就是有点多管闲事,但这个篮胖子就不一样了,
明晃晃的把欺负摆在面上,楚惕清负手,暗暗扯了张符,但他忘了自己一身衣服劲爽非常,并没有宽大的袍子可以藏着来,是以符咒一现,周围爆起了一阵狂笑,
仙门可以以器胜,以灵力胜,甚至可以以丹药胜,但唯独符道,被视为小道,为人所轻视,楚惕清就算身负绝世之力也不会轻视符箓,保命的东西,谁会闲多?
更何况,人各有志。
既然说不通,正好他这段时间在小屋里看了些书,学了一种借力之法,
符道为人不屑的原因也在这里,有的符咒不需要刻画者本人的灵力,一个人可以积累十年之灵力画一张借灵符,继而就可以走对战或者需要的时候借周围人或对手的灵力取胜,依照画符者水平、灵力的高低,这样的“借”甚至可以做到不被被借力者发现,短期抽空还好,若是长久相借,被借力者则可能会灵力衰竭而亡。
但这种符在符修一道上并不禁止,相反,这已经是他们互相默认的保护手段。
楚惕清觉得还挺好的,就是要是有一种禁制在每次使用的时候需要被借力者同意就好了,即便是处于下风的现在,他依然抽空感叹了一下这个符咒的道德漏洞,
但他并不后悔,他只主借力蓝胖子一人的灵力,然后将剩下的符咒飞速的拍出,线相连,隐隐阵成,蓝胖子也没有闲着,他剑尖直指,蓄力一击,却被风墙堵了回去,他眼中有错愕:“你竟然不直接攻击,在做防御!!!”
紧接着,他阴冷一笑:“也好,就让你看看依赖这该死的符咒有多愚蠢。”说罢,他将剑横于前浮空立起,伸手捏了个诀,旁边有人看见不由一骇,
“庞师兄竟然到了练气期!”
“境界压制,楚师兄不会被打死吧!!!”
“庞师兄这是在聚集灵力,他疯了吗!!!”
楚惕清反倒并不慌张,境界压制,笑话,他此前渡的是化神劫,离大化只剩一步之遥,可以称的上是半步飞升,就算是渡劫失败,境界回缩,
金丹就算碎成了渣,那也是金丹!!!他现在可不是什么筑基练气,而是残破金丹期!
被打死,那就更不可能了,卢斯的灵力他见过,他的借灵符能毫无压力的摄满场都不是问题,这几日他研究符箓有几个小心得,正好还能以此做实验,
依照卢斯的符解决这些人自然不是问题,他现在更在意他自己所画的符咒能不能起效果。
他凝的难道只是风墙吗?
他的注意放在眼前,心窝的疼被他淡在脑后,楚惕清察觉到身体里隐隐的兴奋,血液加速流动,他觉得此时自己的血是热的,正在不住的沸腾,他不觉得眼前场景危险,
他想迎上去,
灵力交织删出的流光铺在他的身上,映着他比星月还好看的眉眼,他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眉眼,里面有不争炎凉的漠然,然而兴奋时,那双眼里熠熠生辉,仿佛万千星河徜徉,让人沉溺,楚惕清静静地站在原地,眼里注释着连成一线的符咒,手上飞快的移动,更换着符咒的排布,
在蓝胖子周围铺下天罗地网。
就在此时,蓝胖子倏忽睁大双眼,剑气从四面八方直朝楚惕清的方向射入,却在半空中被拦了个彻底,只在偶尔几处泻出几分剑气,将楚惕清的衣袍割开几道裂缝,那是楚惕清为测自己的符纸故意漏的破绽,见此,他目露惋惜,很快地把空余地方补上以减少伤害,
他本身就借着对方的灵力,因此如今看似是对方与他对战,其实是对方与自己的灵力纠缠,而楚惕清不过是动动手指就让他动弹不得,蓝胖子一张脸涨红,破口大骂:“楚惕清,你这个废物,没灵力没天赋没前途没未来的废物,只会靠符咒的废物!!!”
但“废物”两个字,实在惊不起楚惕清心里半分波澜,他这点语言上的攻击,还不如楚惕清自己画的符咒没什么效果来的打击大,楚惕清惋惜间,心尖被忽视刺痛感又回来了,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跌了几步,撞入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那人手抚上他的腰身,一时间,楚惕清只感觉好像有清风拂过一般,身上的痛楚全都消失不见,他忍不住又靠近了一些以缓解不适,好在那人也没拒绝,反倒用右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姿势不太妙……
楚惕清刚想挣开,只闻一道好听的声音道:“先别动”,紧接着,如和风细雨般的灵力温润的淌过全身,一点一点的从头到脚包裹着他,
人人修道不同,灵力不同,修士们又对自身灵力运转看的紧,若想要不冲突的进入一个人的身体,渡入灵力,绝对要对方用心才行,这股潺潺溪流般的灵力如此舒适,楚惕清也就安静的静止了下来,那人往他手上缠了一圈自己的灵力,便主动放了手,
楚惕清看着自己腕子上的灵力愣了一下:淡蓝色的?
那人路过他向前走了几步,漠视被众多符咒包裹着的蓝胖子,又扫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那些人被他看的不自在,纷纷抱拳躬身行礼:“杨师兄”。
这人!是杨谨遇……
代表无度山远赴仙京,参加仙门大比,无度山的不世天才,他的三师弟杨谨遇,
一身黑袍人影修长,两肩很宽,楚惕清回想起方才那紧实的胸膛,恍惚那温热的心脏就在眼前,耳边还能回响起跳动的声音,
“无度山不禁同门切磋,若有因私斗殴,欺凌他人仍不知错者,重则驱离我山门。”
“既为同门,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为师门义,更要尊亲尊长,和平友爱,此乃我无度山第一课所授,都忘了吗?”
世所慕强,杨谨遇便是强者,他那双眼生的有些冷,一眼看过去整个场上安静的只有蓝胖子修士压抑的低喘声,他似乎不敢驳杨谨遇的话,只是忿忿不平,
杨谨遇这才将视线定格在被符咒包围的蓝衣修士身上,他声音沉稳,楚惕清从他身上看到了不动如山的气势,
“这个世界,有平凡者,亦有不凡者,有修士,亦有普通人。天裂五百年间人间惨状,路有野骨支离,人人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生死难测,强大如无度仙君,最终亦难逃消亡。修士所聚,仙门所聚,本是人人为求生而建,后能庇护一方,器修是道,符修亦是道,并无高下之分。”
“师兄说,人各有志,我觉得,人各有道。”他说话间,隐隐有一丝笑意埋在里间,然而声线又极为平稳,楚惕清以为是自己出了错觉,他望向青年,
那人的头发又长又黑,似乎还很滑,没有分叉,也不枯燥,他好像比自己要高一些,楚惕清微微仰头,看见他长的极为完美的后脑勺,平视的时候,又见他直挺挺地脊背是那般直立,他说:“至于无度山的道,还在诸位。”
紧接着,楚惕清听到一句很带私人感情的话:“二师兄并非废物,半步飞升,已是登峰造极。”
他伸手将快到极限的蓝胖子放了下来,淡淡的看着他喘着粗气,零零散散有几个人上前去扶他,还有几个人对着楚惕清道了歉。
“对不起楚师兄,我们不是故意的。”
“楚师兄对不起!”
扶着蓝胖子的几个人小声地叫了几句:“庞师兄,跟楚师兄道歉吧!”
蓝胖子脸色不大好,可能是因为灵力耗费过度,也可能有些憋屈,但碍于杨谨遇,最后他还是不情不愿的道了歉,杨谨遇没有回头看楚惕清一眼,只凭空伸手一点,一个明显的锁灵环就出现在了蓝胖子的手上,霎时间,蓝胖子周身灵力一缩,疼得他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他极为痛苦的喊了一声:“杨师兄~”
杨谨遇不为所动“如此,也算公平,再有下次,必不轻饶。”
直到日暮将近,周围的人渐渐全部离去之后,杨谨遇依旧站在那里动也不曾动,楚惕清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要好,又觉得自己不该离开,
且他并不知道此前二人是什么样的关系,虽然已经做好了做自己的打算,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杨谨遇,他总感觉有些束手束脚,他看杨谨遇好像也不想主动说话的样子,
半晌,楚惕清无奈一叹,先开口道:“师弟此去一路顺利?可劳累否?”
杨谨遇这才回身,楚惕清这才得以有好好看他面目的机会,很好看,英挺而又迷人,虽然淡漠,楚惕清却总觉得他稳重的里子藏着一个爱闹脾气的稚童,他因为这个感觉而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对杨谨遇亲切的多,
他伸了伸手,看着闪着淡蓝色光泽的灵力手环,眉眼弯起,嘴角也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十分真心实意道:“多谢师弟了!”
二人在风里对视,在晚霞里,杨谨遇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别过了头,他看着天上飞过鸟儿,不一会儿又将视线移了回来,望向眼前的师兄,
轻声道:“不必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