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楚惕清对很多东西都看开了,那是一种由内心而向外的看开,正因为看开了,所以身上清清爽爽,他走在路上迎着光,都能感受到日光带给他的快意,
但好日子可不久,楚惕清悲催的发现,自己又要上课了,无度山的早课在天未亮之前就已经开课了,儒门的早课………无羁一派可以随月而设堂,半夜讲课,若是他被排了无羁一派的课就得随时提防着灵力通知,而且!他并不清楚哪位长老是哪派的,因为………他们的派别是隐隐而分的。
所以有时踏月狂奔,有时阴雨缠绵的时候,某位长老就在雨下授课,他就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长老绘声绘色的讲诗,有时候课上到一半,某位长老突然兴致大发,于是整堂课变成了种地课,他们就扛着锄头开始劳作,楚惕清拍了拍裤管上的泥,又麻木的将虫子从裤子上掸下去,然后往田里倒上满满一瓢水,有时候半夜上课,早上也上课,那天晚上睡得正好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来一阵铃声,他与杨谨遇被人拉着一同去的时候,有弟子对月而站,这回讲的是人间帝王的情爱,因为儒门绝情弃爱,所以楚惕清听的很是入迷,感觉爱恨嗔痴都在心底走过了一轮。后来早上的时候,楚惕清坐在杨谨遇的身后总忍不住困意,倒头就睡,被先生抓到罚抄了一百遍《三字经》,某一日修道的课上,楚惕清与一位弟子比试之时,衣服无意间被树枝划破,下课的时候他就被无羁派的弟子们围住夸赞他的做法,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后来,同期的一些弟子们开始筑基,有了灵力,而他却仍然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同门弟子投来惋惜的目光,他安然地接过安慰,然后私下里悄悄拉着师弟的袖子坐在他的剑上去人间吃香喝辣去了,日复一日,学堂的日子枯燥的像是平铺的一张白纸,心境犹如一个不懂画的人拿笔写写画画,半天只画出奇怪的线条,最后尴尬的把纸张揉皱,但也隐隐有些趣味,那便是偷酒喝的时候。
楚惕清喜欢站在高处饮酒,杨谨遇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是因为站的高可以望的远,
其实还有一句没说,是因为高处景色辽阔,可以冲淡悲伤,正如大诗人的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句何其辽阔壮大,但他是不会告诉师弟他在忧愁的,
他还喜欢看晚霞,数白云,
每日都有每日的特色。
数到那一日,他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白云几经变幻,从这边移到那边,那时候天上缠了一圈红霞,落日余晖,熔金般的照在目之所及的土地上,有钟鼓声响起,他侧耳听了听,觉得闷闷地却又有意思,便数了三声,鸟儿在天上盘旋飞过,他席地而坐,打算等着夜间星月,杨谨遇走到他的身后,他头也没回的道:“谨遇,你来了。”
杨谨遇把点心放下,然后与他并排而坐,杨谨遇说:“大师兄传来信说了一些趣事。”
楚惕清“哦?”了一声,他捻起一块糕点,边嚼边道:“说来听听。”
杨谨遇顺手为他斟满一杯酒“师兄去云京参加仙门大会,刚巧云京办了一场大考,然后再让通过测试的诸位弟子选择仙门再考,有位弟子的体质与无度山颇为有缘,师兄觉得此人随性温和,便想开个捷径,谁料此人在云天台当着所有仙门的面说:“要做就做最难的事,我要参加云天门的大考,要知道云天门虽然只是仙门第三,但弟子考核出奇的难,这位弟子却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准备多时,结果进入幻境的时候因为近身过于不足而最终落选,只能咬着牙进入了菩提门,菩提门与无度山,已然差之千里了。师兄颇为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楚惕清喝了杯酒,哈哈大笑了两声,“谁的年少不曾豪言壮志啊!想扬剑挥鞭,江湖策马,谁想到另行一路,重头再来,只有等摔过跤,吃过苦头后才能知道代价之惨重,然而知道之后又能怎么样呢?亏已经吃了,这条路已经没有以后了!”
他问:“那后来呢,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杨谨遇摇摇头:“可以三年后再来,但他似乎不想耗了。”
楚惕清点点头,表示了解。
为一件事尽心尽力,棋差一招,自然痛苦万分,但不是任何人都有三年可以耗费,有的人能来一次已是拼尽了极大的努力,成事在天,命不由已……
他自然伸开了双手,杨谨遇用灵力帮他清理干净,楚惕清笑着张开了一口白牙,被杨谨遇扶着起了身。
他们刚准备回去,风默就御剑跑了过来“二位师兄可让我好找。”
楚惕清与杨谨遇对视一眼:“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风默调整了一下呼吸,他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天琅秘境要开了,付师弟已经准备好了东西,要我赶快来寻两位师兄。”
他话音未落,杨谨遇已撑开一秉巨剑:“边走边说。”
据风默描述,此次天琅秘境可容纳二百人,已经有很多仙门在蹲守了,且各个仙门已经商量好先到先得,付七流用符做了几个替身撑着,有杨谨遇在,他们可以悄悄潜入,然后再把符收回来。
楚惕清感叹了一下仙门真有秩序,竟然排队进秘境,真是有序。然而不等他感叹完,伴随着杨谨遇一声:“坐好了”,紧接着,他和风默的腰身上都被绑了一个飘带,巨剑开始疾速飞行,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飘带,
居然是粉色的,他的苍天啊,
楚惕清大声道:“杨谨遇,给我换个颜色啊!”
杨谨遇专心御剑,听不到他叫。
楚惕清想:是不是故意的呜呜。
等潜入进去,风默拍了拍付七流的肩膀,他眼尖地看着旁边另一个带着面具的高大男人,悄悄问付七流:“那是谁?怎么多了一个偶?”
偶?面具男唇角一勾,他右手搭上付七流的肩,脸凑到付七流耳边,用又低又暧昧的声音道:“主人,说说,我是谁,是用什么做的偶?嗯?”
付七流偏偏是个不怕痒的人,被人贴这么近只是不自在而已,那人又继续过分的撩了撩他的衣服,付七流想躲过,那人便威胁的用传音道:“你要是动,我就把你用人偶代替排队的事情告诉大家。”
付七流怒道:“你!”
他“你”字还未说完,便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他一瞬间被吓出了一声冷汗,面具男不好意思的说:“呀,不小心说出来了呢。”那表情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不怀好意,付七流刚想打爆他的狗头,同他争吵几句,
便听杨谨遇极低的一声:“来了”,话还未落下,四个人便化成一束光直奔秘境入口,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也跟着往里面挤,
悬过几轮,才终于又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付七流一落地,面具男就搂着他的腰往侧面一闪,避开一个大滚石:“主人,小心呀”,声音极为欠揍,付七流“哼”了一声,扭过头找了找,风默叫道:“师弟,我在这里!”
付七流朝上一看,原来风默被卡在了树上,付七流把人弄下来后,风默摸着后背揉了揉说:“不知道谁打了我一拳,疼死我了。”他又看向面具男,说:“你可真厉害,竟然能跟上我师兄的速度。”
付七流皱着眉:“你别跟他说话。”
面具男委屈的缠到他身上,一手探着腰身捏了捏付七流腰上的软肉,用指头勾着道:“主人好狠的心啊,人家刚刚还救了你呢。”
付七流被恶心了一下:“你也别出声了。”
他说不出声,面具男便当真噤声了,只安安静静的贴在他的身上,付七流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对上人风波流转的双眸,那人生了一双风流目,眼里风情万种,但是付七流偏偏生的是一副坚硬的心肠,他自以为红尘与他无缘,因此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把目光放向四周,然后对着风默平静道:“师兄他们不见了。”
风默沉默了一下:“天琅秘境百年一换,但据天琅秘境出来的人说,进入秘境的人是会在一处的。”
付七流皱了皱眉:“那怎么会?!!师兄,消息来源可可靠?”
面具男轻笑出声,唇碰了碰付七流脖子间的嫩肉,然后狠狠咬了一口,付七流不痒,但不代表不会疼,他猛地推开他:“你做什么!”
那人噙着微微笑意:“我知道啊!”
“你知道!”
楚惕清拆着身上的粉色带子,杨谨遇一直没有给他解开,他就知道这人是故意的!
半晌,无果,他有些沮丧的坐在地上,反正有杨谨遇的灵力在,不会让他坐在脏东西上的,但就在刚要触地时,杨谨遇却突然一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使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趴在了杨谨遇的怀中,
老脸丢尽………楚惕清无颜面对对方,
紧接着,他又似乎感觉触感不太对,
杨谨遇对着他说:“师兄小心,地上可能有些脏东西。”
脏东西?
他从杨谨遇身上下来踩了踩地面,软软的,但确实是土壤的感觉,楚惕清借着云纹玉佩的灯光望了望四周:“这里果然如书中说的一样,很昏暗。”
他抬头:“也不知道是何种庞大的植物,竟能将天幕遮住,将底下盖的严严实实。”
楚惕清一转头,云纹佩的流光正对着杨谨遇一双略带惊讶的眼,他愣了愣:“你不知道这些吗?”
杨谨遇颇为复杂的说:“并不知,师兄是在哪里看到的?”
楚惕清沉默了一瞬,道:“无度山的藏经楼,很角落的地方,有一本积满灰尘的小册子,上面提到了天琅秘境。”
杨谨遇定定地望着他:“我从未见过。”
“也许?”
杨谨遇只是重复说:“我确实从未见过。”
有些话,说到这里便够了,楚惕清点了点头,他又问:“那师弟对天琅秘境了解多少。”
杨谨遇走到右侧与楚惕清并肩而立,把自己的云纹佩与楚惕清的并列放在一排,然后两个玉佩之间便牵了一条细长的白线,又很快隐在了二人的眼前,很快,楚惕清手上又缠上了一抹带着红色的浅蓝色线,只不过这一次红色更多一些,似乎还微微带了些白色,他似乎有些惊喜:“如此甚好,我也能时时感知到你了。”
话音未落,他的右手手腕便多了一道灵力圈,杨谨遇说:“以防万一,师兄!”
楚惕清点点头,这四周十分寂静,但也可能,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假象,他半持着云纹佩,在流光里与杨谨遇极速的对视了一眼,淡蓝色的灵力飞快向四周回旋,紧接着,隐隐有镜子破碎的声音,楚惕清飞快向右一抓,将人硬生生拖出了镜面,
落地的一瞬间,眼前清明一闪,周围又复寂静。
他伸出手来,两人之间的线条便更加真实了一些,楚惕清笑了笑,扬了扬手腕,杨谨遇也笑着看他,楚惕清便凑到他身边兴致冲冲的问:“怎么样,师兄是不是也很厉害。”
杨谨遇点点头:“师兄一直都很厉害。”
楚惕清笑意更甚,他刚醒往前走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一把抓住杨谨遇紧实的小臂,在杨谨遇的错愕中出声:“抓到你了,我们一起并排走,就不会丢了。”
杨谨遇便说:“好,师兄,我们一起走。”
天琅秘境的模样与楚惕清在书中所看差别不大,野兽也都是些瘦弱的,很小攻击性的野兽,基本上只要是金丹修士一人足矣,不过此间昏暗,根本分不清白昼,一切可以仰赖的记日法器在这里失了效用,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楚惕清把一个表盘当作放肉的工具,和杨谨遇生了火煮开了灵兽,
期间塞了好几颗柯星纤给的药丸以防止虚不受补,他吃了几颗,然后往火里扔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火束一下子飞的老高,又渐渐的矮了下去,
他们把云纹佩各自收着了,眼前就只有这一方小小的火堆,与上面架着被烤的肉,杨谨遇熟练的往上面撒着调料,很快,肉香味就蔓延开来,勾的人味蕾大动,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肉了,楚惕清双手撑到身后,看着火星子里的杨谨遇,又看着他一双极为好看的手,他恍惚想起了那日,病中难受,杨谨遇将他的手整个握在了拳中,那时他身上灼热,脆弱的像是立马要碎了,他的身边,只有杨谨遇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生命,
手掌被握住的感觉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一想起都会带来些悸动,他低垂着眸子,
觉得自己若是真与一人在一起,怕会是世间最不称职的情人了。
他不主动,不热烈,他炽热的情爱永远被理智厚厚的包裹住,他喜欢上一个人,却不敢动,反而要来回不停地去怀疑,去犹豫,去思考,就像现在,他分明主动喜欢上了杨谨遇,却还要伪装的滴水不漏,
但有时候,下意识的举动才更顺本心。
就像出了镜面后,他低垂着仍然有一点儿颤抖的手,再回头,只有握上那人的臂膀才能真正安心,
他这样不可一世的人,如果不是当真在意,怎么可能怕自己的双手护不住杨谨遇呢。
思索间,杨谨遇递过来一块烤得正好的嫩肉,楚惕清眼尖的发现那是整只灵兽上最好吃的部分,他有些沉默的接了过来,低头咬了一口,杨谨遇问:“好吃吗?师兄!”
楚惕清点点头,轻轻地对他一笑:“嗯”。
再后来,楚惕清走的有点乏了,便与杨谨遇找了一个小树叶遮挡的地方休息,杨谨遇为他采了一些无害的草铺地,他就安静的躺了上去,看着杨谨遇守护着他的背影,
蓦然出声:“谨遇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杨谨遇手里正捧着一层白纱,他低头看了一眼,眼里闪过明晃晃的柔软,但他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没有吗?”楚惕清喃喃。
杨谨遇知道他的意思,小时候他不想修习的时候,楚惕清就总是挂着一抹忧愁坐在他的身侧,问他:“谨遇,未来可有特别想做的事?”
杨谨遇斜眼看了一眼又要说不喜欢听的话的师兄,不耐道:“没有!不知道!”
楚惕清没在乎他的语气,但神色中总是有些受伤,他攀了一只手到杨谨遇的背上,被杨谨遇扭动的抖掉,于是楚惕清只能把手又伸了回来,
那日云淡天青,楚惕清就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天,杨谨遇皱着眉问他:“你怎么老爱看天,天有什么好看的?”
楚惕清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歪了歪头,温柔劝道:“谨遇还是要有对未来的期望才好,这样无论身处如何险境,无论师兄在不在身边,谨遇都能快乐的过的很好。”
杨谨遇不懂:“为什么?”
楚惕清揉了揉他的发:“因为,有希望的人才活得轻松呀~”
他反驳道:“不对,有希望的人才活得痛苦。”
楚惕清说:“也许是这样吧………”
杨谨遇就说:“那你就不要看天了,你不看我就想想以后要做什么。”
但楚惕清只是十分温柔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抱着他从高处落了下去。
但现在杨谨遇已经想不通为什么那么不想让楚惕清看天了,他所有的记忆告诉他他讨厌楚惕清,然而矛盾的是,也正是他的记忆里,他又有保护楚惕清的愿望,
与师兄多年不见,再次相见,无度山的一眼里,杨谨遇压下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只是独属于师兄的声音入耳时,他才仿佛又有了知觉,重新觉得自己尚在人间,
他看向师兄,故作淡定的走了过去,说了那一番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所谓淡定的背后是一种深深地,经年的怅惘,那余韵悠长绵延,似乎能够铺满整个天际,
但如今,楚惕清已经不会再逼问他了,杨谨遇听见了师兄的翻身声,他知道师兄也背过了身,杨谨遇手指蜷了蜷,心里无声说:我最想保护你啊。
即便过往的记忆里他们总是背道而驰,即便他与师兄彼此说过无数厌恶,杨谨遇知道,即便师兄的剑尖向他斩来,如果是出于师兄本意,他都不一定特别想还手,
他的回忆告诉他他应该远离师兄,让师兄入道,送师兄飞升,心意却想让这个人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
恍惚间,明月高垂,杨谨遇脑海中一闪而过一双庞然巨眼,正汩汩的流着血泪。
然而一瞬之间,周围只是无声的静寂,耳畔传来了楚惕清绵长的呼吸,他犹豫了一下,跪坐在他的身旁,为他遮了遮并不存在的风雨,高瘦的肩背弯曲,他注视着师兄恬静的面容,
竟有一种宿命相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