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建在丰都的中心处,体积庞大,往里则俨然一座大学堂,这里的人并无统一服饰,有蕴袍敝衣,亦有锦衣华服,然而无论哪种都能和谐相交,
这里的寝室也各有特色,且儒门戒欲,绝情绝爱绝口腹之欲,但是有人也会开辟良田来种,山门前还用灵力温养了大片桃树李树,他们会把学堂种出来的食物分发给普通百姓,也会拿去换些钱,
楚惕清与杨谨遇等人到达大殿的时候,儒门掌门无崖先生站了起来,他走下数重台阶,一步又一步走的极为稳重,这里气氛肃穆至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惕清隐隐觉得有些压抑,压在心里闷闷地,但无度山以他为长,长幼有序,他只能暂时成为四人小分队的代言人,
楚惕清躬身作揖:“晚辈见过无涯先生。”
无涯的灵力也如其人一般沉稳,如山峦连成一脉,他扶着楚惕清的肩将人托起,声如老钟:“仙道不易,但贵在本心,儒门立派百年皆以“礼”盛,天下豪杰之士纷至沓来,既入我门,哪怕只是几日,亦当持戒己身,守我门规。”
楚惕清等人又行一礼:“弟子谨记在心,必不敢忘。”
无涯满意的点点头,叫人拿了弟子服来给他们,来人端着一叠衣服,他束着长发,举止颇为不羁“我门服饰皆用古国纹饰,两位师兄身上这种异域之风的东西在我门是不允许的”
他说完,悄悄地跟楚惕清他们眨眼睛,压低声音说“就是一群老古板”,楚惕清愣了愣,上方便有一阵罡风袭来,那位年轻的弟子矫健的避开攻击,他将衣服稳稳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挥了挥手:“师叔,还有客人呢,好好待客。我不用你们赶,自己跪着去。”
楚惕清回头看他的身影,那背影十分不羁,似有所觉,那人扭过头来冲他一笑,然后飞快的转身跑走了,
只余空旷的大殿一声气愤至极的咆哮:“孽徒!”
楚惕清觉得,似乎这以“礼”至盛的门派也不是那么食古不化,这先不说,等被人带着观赏完整个门派,然后引入弟子殿后,楚惕清疲惫的几乎倒头就能昏睡过去,他仰躺在床上侧头看着另外一旁一点儿事都没有的杨谨遇,感叹了一下年轻真好,
啊不,是有灵力真好。
不过他一点儿都不羡慕,楚惕清正要闭着眼的时候,有人从他们门口经过,皱了皱眉,那人敲了敲没关的门,杨谨遇转身望去,那人对着他施了一礼,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位师兄这样躺着不好。”
楚惕清脑袋嗡嗡的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他就是想睡觉,这人见他不听,眉皱的更深,刚想上前一步却被杨谨遇先一步挡在楚惕清身前,
恰好外面又有人经过,这人探了探头,忽然道:“诶?是你们啊!”他旁若无人的走进来,方才还纠结着楚惕清行为的人看见了他,便先对着他行礼道了一声:“衍明师兄”。
陆衍明点点头,他笑了几声:“嗯,久川师弟,你师父叫你呢,说你课业有些问题。”
久川愣了一下,他“啊”了一下,又立马端正起仪态,他似乎有些犹豫,但是想到陆衍明竟然能叫出他的名字,便又作揖走了,临行前,他还看了一眼楚惕清的方向,似乎有些遗憾,陆衍明就推着他出了门,久川无奈,还是课业为先便走了,
陆衍明就又折了回来,他裤腿上还有跪久的痕迹,不过他丝毫不在意,还用灵力隔了一道风墙,这才抱臂对着杨谨遇道:“仙门大比的第一,我见过你。”
杨谨遇“嗯”了一声,说:“我也见过你。”
陆衍明挑了挑眉,见过自己?
“云京坐看烟霞楼”
陆衍明表情一窒,有些尴尬,他支支吾吾半天,无奈说:“杨师兄,你这可让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杨谨遇走到桌边示意他坐,余光略带温柔地望了一眼风墙后面的师兄,边道:“我也是无意看见的。”
陆衍明“唉”了一声,大步过去坐下:“无所谓了,唉,也不怪你,怪我自己当日作死,不过就算我不那样也打不过你的,师兄也是,长老们怎么就看不清现实,非要觉得是我连累了师兄,才让师兄得了个第二呢?”
云京仙门大比前一晚,陆衍明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壶好酒,禁欲久了,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因此一口脑袋就开始变得晕乎乎,他抱着酒壶摇摇晃晃的跑到了云霞楼的最高处,只不过夜里没有烟霞,只有翻滚着的黑沉的云,看的人心里难受,
他想起儒门,一个个老顽固每日念经一样的念书,山门弟子分了好多派,有时候还会仅仅因为一句话就争的面红耳赤,后来隐隐各自为派,儒门就弟子就分为无羁派与端正派,无羁者当然追求随心所欲,端正者则恪守规矩,他的师兄陆承昭便是他们一门端正的榜样,而他,则是师父长老们哀叹的对象,
他愣愣的抱着酒壶看云,云霞楼为了造势,最上方很冷,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衫,懒懒的不愿意动弹,也不想用灵力保护自己,可是卸去满身灵力太冷了,那寒风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受得了的,他被冻的一僵,金丹便在体内自动开启防御,为他身上遮了一层幕,他伸手一戳就能带起流萤似的微光,
陆衍明呆呆的,想到他那个大傻子一样的师兄,心里却更冷了,他又喝了一口酒,
这一辈子他注定背道而驰,岂能连累师兄为正道所耻。但要他去守着偌大的规矩度过余生,陆衍明觉得自己并不可以,他无法做这样的事情,总有一日,他一定会做出有违规矩的事情,他觉得这是无解的难题,
那日,他酒激愁肠,三千青丝散落在白色的寒石上,一双眼里皆是落寞,
那是对不可得的未来,最纯粹的悲伤。
陆衍明从回忆里走出来,他掸了掸裤腿上的土,神色难得认真:“杨师兄,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他顺着杨谨遇的目光落在楚惕清的身上,由衷的说道:“能与爱人同心协力,不惧万险,算得上是仙道的浪漫了吧。”
他说着随意,但杨谨遇听者有心,他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苦涩,又有些迟疑,他与师兄,何时两情相悦了?
那边,楚惕清沉酣入梦,睡梦里,他好像溺在了一汪水中,忽而走上沙滩,他看见海浪翻起巨大的浪花,整个世界寂静无声,而无声之中,他又仿佛走到了岁月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很清晰的身影,楚惕清用心凝望想记住那个人的面容,然而梦境无情,记忆终如浪花逝去,
只留下最直观的感受,
原来衡量岁月的尺度,不止是苍颜白发,只需要一双毫无波澜的眼,一个孤影孑然的背影,万千岁月与他毫不相关,他就立在时间长河之外漠然静望,
远处夕阳落下,而后旭日东升,沧海桑田,流云翻转,只有这个人是亘古不变的。
楚惕清莫名的感到神伤,不是因为那个人的超脱,而是因为有所相负,
他总觉得,身后有很重要的东西去寻找,他总觉得,尚有一丝牵挂在人间,半梦半醒间,他睁开眼看见撑在桌上的杨谨遇,就又沉沉地入梦了。
这一场再无所梦,只是早上起来,楚惕清不仅没有觉得神清气爽,反而顿感疲劳,杨谨遇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惊诧道:“师兄,你发热了!”
楚惕清了然,原来是又生病了,他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对着杨谨遇无奈一笑:“可能是昨日吹了些风吧,无事,谨遇,你先去上课吧,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无度山的弟子没有规矩,我就在这里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刚才还不要紧,突然一瞬,他就变得极为难受起来,楚惕清推了推杨谨遇示意他走,自己有气无力的抻了抻被子将其拉到自己的身上,闷闷地说:“去吧,谨遇,我没事的。”
半晌,床边都没有什么动静,楚惕清悄悄伸出眼睛一看,杨谨遇就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他吃力地说:“怎么了?”
杨谨遇垂了垂眼眸,楚惕清眯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便伸出手来想要抓紧他的衣袖,杨谨遇把手递过去握住师兄灼热的手,将之握紧在拳中,
幸而楚惕清病中迟钝,否则定要跳起,只是眼下他竟然觉得还有些舒服,便也一动不动的任他握着,但杨谨遇只是握着不说话,他便无奈道:“谨遇?师弟?”
杨谨遇看着交握的两只手,师兄的手掌不算大,却也不小,他一只手就能包裹的住,又好像轻轻一捏,师兄整个人便能就地消失一样,他有些低沉地说:“师兄,我总觉得,好像再握紧一点儿,你就要消失不见了。”
楚惕清根本思考不了,发热烧的他脑袋顿顿的疼,但他还是先安慰杨谨遇:“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可能会消失………”
杨谨遇点点头,目光里的偏执一闪而过,眼底似有红色流光,片刻又被他重重压下,杨谨遇低着头喃喃:“师兄从前不是最讨厌谨遇了吗?”
楚惕清下意识的反驳“胡说,我哪里讨厌你了。”
杨谨遇:“有!那一年和师兄出门,我杀了人,从此师兄再也不与我亲近了,无论我做什么,师兄都不会关心,哪怕我受了伤,师兄也从来不来看一眼。
我记得和师兄出行时,师兄总是先我一步,不愿与我同行,我想跟师兄说话,主动找师兄,师兄也不理我。
我问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讨厌到一眼都不想见,讨厌到身处一地就觉得厌恶恶心时,师兄说:“是”,我求你,你却转头就走。
风蕴说师兄渡的是情劫,谨遇关注师兄那么久,竟都不知道师兄何时情动,白海棠花林里,师兄宁愿往前也不回头迈上一步。”
杨谨遇说着,眼泪似乎都快要流下来:“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做多少,你都不能再和我好好的相处,是不是无论我向你迈出多少步,师兄都不会接纳,都要把我再度推出去。”
“可我只想………也只求能与你好好做一对师兄弟了,师兄…………”
也偏是楚惕清生了病,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但楚惕清却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杨谨遇向来克制,怎会如此大喜大悲,况且,他当真是不忍心这个师弟流眼泪,他们相识不久,但楚惕清心里就是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仿佛他跨越时空就是为此而来。
他艰难的道:“谨遇,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他太过温柔,楚惕清的体贴向来深入骨髓,杨谨遇闭了闭眼,他永远无法对心爱的师兄做什么,即便师兄失去全身灵力,即便师兄脆弱的躺在这里,
杨谨遇都无法做出一点儿凶狠地举动,他只敢在他塌前哀求,求着他回心转意,求着他不要走远,
等不到回应,楚惕清蓦地就等不了了,他猛地翻起了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拥住了杨谨遇,一身的热量透过衣衫传了过去,被体外一层灵力所阻了一下,又很快地散开,杨谨遇被烫的一抖,
楚惕清的头埋在他的颈侧,双手慢慢的拍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回到童年里,二人互相依偎的时光,他哑声唤了一声:“师兄…………”
楚惕清单手摸了摸他的长发,又贴上他头部的皮肉,轻声说:“别哭啊………我都………”
心疼死了………
“别哭,谨遇,我从未讨厌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他怕杨谨遇不信,便又说:“师兄这个人一向不爱剖白自己,但若真讨厌一个人必然是不留一丝余地的远离的,谨遇,我没有那样远离你,还愿意再见你,所以不要害怕。”
“别怕…………”
屋内没了烛火,杨谨遇低头埋在师兄的肩膀上,眼眶慢慢湿润了起来,楚惕清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纵着他哭,他目光温柔而缱绻,指缝里夹着杨谨遇长而滑的黑发,忽然楚惕清垂下头嗅了一番,一时十分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