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立在门边,见我二人,似乎并不意外。他慢慢往前走,远远的立住了。
清荣朗声叫道:“畜生,如何站住,还不快过来。”
苏真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二哥真是肯劳动,为了救这个废物,竟然千里迢迢从关外赶来。一路奔波劳累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二哥觉得值吗?”
清荣厉声道:“畜生!你先是引诱褚将军与你交往,后又趁机将蛊虫放入清王体内,继而用两人之未出生胎儿做你炼丹的邪物。你既得丹药,又练邪功,一朝失败,几乎丧命,这是天要罚你。奈何你不思悔改,又起毒心,妄图想要让清王做你的药人。我苏氏一门贵为皇族,但世代修行,你既有慧根却不走正路,一味与邪魔之人厮混,屡犯恶行。天可恕,人不可恕!今日我就代父王、代师父清理门户。”
清荣话落,一挥手,拂尘瞬间化作钢丝,紧紧缠裹住苏真,将其抛到半空中,又狠狠掼下。苏真被摔在平地上,瞬间吐出一大口血。那血黑乌恶臭,让人欲呕。
清荣道:“畜生,你可知罪么。”
苏真蜷缩在地上,低低笑了两声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缓缓说道:“二哥是天之骄子,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平凡人的艰辛。大哥是嗣子,注定要继承王位,二哥天生就适合修行,人人皆知二哥将来一定能成大道。三哥四哥虽然资质不如二哥,但是身份尊贵,又有母妃疼爱。唯有我,唯有我!母亲早死,被人扔在药谷里,父王不闻不问,我在药谷里整整待了十二年!十二年,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是人伦了。二哥知道一个人待着的滋味吗,知道尝药的心酸,制药的艰难吗。二哥看不起蛊虫,但是全天下只有我的蛊虫才有人人称羡的奇效,只有我的药才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当然渴望成为人上人,因为我成为人上人才能让父王看到,才能让天下人看到!我母亲早死,我母亲是被人折磨死的。如果不是谢太傅告诉我,恐怕我还蒙在鼓里。我制邪药练邪术都是为了我的母亲,我要让曾经看不起她,欺负过她的人统统都付出代价!你知道吗二哥,我有多羡慕你,但你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你们都没有!有谁把我当做弟弟,我没有家人,但你们却是一家人!只有我,只有我和母亲是这个王室的异类,是人人可以践踏的蝼蚁!”
清荣道:“苏真,你母妃是药王后人,嫁入王室只为杀掉父王光复药王一脉。事情败露后,父王怜惜她身怀六甲,不忍将她处死。但她诞下你之后,暗中嘱咐韩太傅待你长大成人之后助你匡扶药王复国。父王本不愿让你小小年纪就在药谷修炼,但你母妃以死相逼,父王不得已才把你送入药谷。药谷为你母妃所建,里面一草一物皆为她倾心挑选,连你的修习之路也全是她安排。待你进谷学习之后,你母妃又欲刺杀父王,被七公主察觉,你母妃便转向刺死了七公主。你母妃被正法之时你才十岁,父王怜你年幼不忍心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天资聪颖,本可以成为新一代的药王,但你欲壑难填,以致被奸人利用,是非不分,阴狠残酷,犯下屡屡罪行。我本想早些带你回去受罚,父王怜惜你年幼失母,又无人教导陪伴,处处忍让你。没想到你变本加厉,无恶不作,以致酿成大祸。你说你是无父兄管教才至今日这般田地,实际是你心中无爱唯欲才落到如此地步。我生平最恨人诡辩,纵有万般委屈也难抵你罪孽,何况是你私欲难填才做出这许多恶事。今日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难逃责罚!”
清荣一挥手,拂尘化为利剑,一剑刺穿苏真的琵琶骨。那剑瞬时化为铁线,转而刺入苏真另一侧琵琶骨中,铁线缠绕紧紧缚住苏真,让他动弹不得。
清荣见苏真无力挣扎之后,与我同骑马走到苏真面前。我与清荣俱下马来,那两匹马瞬时变为两个纸马,自燃为烟,随风而散。
清荣与我行了一礼,我慌忙扶住,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清荣道:“家弟做的孽我都知道了,但人死不能复生,还请王爷节哀顺变。我已让弟子为他立下长生牌位,日日为他诵经祈福。待正法了这个畜生,我定亲自为他诵经,不让他在尘世羁绊。”
我朝清荣深深一揖被清荣扶住,我哽咽道:“深谢先生。”
清荣道:“我送王爷出去,这畜生就让我在幻境之中了却他吧。”
我随清荣往木门走去,我朝清荣拱了拱手,朝身后望了一眼。苏真被捆缚着垂着头跪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远处红霞漫天,微风习习,时有仙鹤鸣叫。如果能解脱,我希望我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景色下脱去前尘的羁绊。我转过头,伸手轻轻按在木门上,瞬间一股力量将我吸了进去。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我熟悉的景色,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寂静的湖心小屋里,我伸手轻轻拨开床帐,仔细巡视我目光所及的地方,依旧无法确认这是我自己的卧室。苏真的幻境太厉害,我害怕自己同清荣的经历也是幻境的一部分,看我由快乐而转入深深的失望是他最乐此不疲的一件事。
“王爷醒了。”
女侍转进卧室见到我就发出小小一声惊呼,外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不一时我眼前就出现了许多人的脸。周祺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声音哽咽问道:“阿音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这时才觉出自己的胳膊几乎已经全好了,我竟然被苏真囚禁了这么久么。
我笑着说:“倒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觉得困倦的厉害。”
我不自觉的用余光去寻找一个人的身影,褚祁峰站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沉默的看着我。幻境中清荣几乎已经委婉的向我解释了苏真和褚祁峰的关系,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全是苏真一手操办,听起来连褚祁峰也是受害者,如果我和褚祁峰之间失去这些让他愧疚的过往,他还会像今日这样对我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吗,他还会时时处处关心我、体贴我,注意我的喜怒哀乐吗?
孟歙微笑道:“阿音你一觉睡到现在,还觉得困倦么。”
我扯了扯肌肉,艰难的露出一个微笑说道:“睡得久了自然也会困,枉你自称无数不读无事不知的,怎么连这么个小小的道理也不知道。”
孟歙笑道:“有了这一件事,我以后还敢在你面前卖弄么。”
众人都听得笑起来。若我真被苏真练成了药人,我想想幻境中那惨淡的情景,还有那诸多难以想象的险境,不由打了个冷战。
旭臣道:“你才醒,身子弱得很,我们这些人这么热热闹闹的待在这儿,扰得你不能休息。不如我们就出去,留丫头在这儿看着,你清净自在的睡一会儿,等明日有精神了,我们再和你说话。”
众人都点头称是,我看都往外走,情急之下叫了“褚祁峰”三个字。
褚祁峰仿佛就等着这一声,转过身大步朝我走过来,直站到床前才停下。众人不明所以,也都停下了脚步看着我俩。我没料到他三两步就跨到我床前,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就这么呆呆的望着他。
“哪里不舒服么?”他说着就伸手在我额头试了试温度,“不如叫韩太医进来再看看,他在前头,这会儿也该下来了。”说着就要吩咐人,我忙出声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没什么不舒服,搭救我的清荣先生说是将军救了我,没有将军相助恐怕我早死在苏真手里了。待我身子好些,一定亲自拜访深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褚祁峰一言不发紧盯着我,半晌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敢劳动王爷。王爷身体需要静养,褚某翌日来探望王爷。”说完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转身离开。
我醒来已有半月,府中络绎不绝,来的人不是探病就是送礼,九殿下补品流水往王府送,连着前些日子他送的那些,小山一样堆在库房里。褚祁峰照旧往王府送人参,只是一次也没有露过面。我已经从旭臣和周祺他们那里知道自我出事后的全部事情,与我猜想的一样。褚祁峰先是找到了我被藏的地方,又请清荣出山挟制苏真。苏真藏身之地就在就在京郊别院附近,他对自己太过自信,对褚祁峰估量太低,大概没想到褚祁峰会真的背叛他。
我不知道自己和褚祁峰现在是什么关系,或许他也预感到了我已经知道过去的事情,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部分。他连日来除了问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更不用提上门拜访。他是公务繁忙还是不敢见我,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一种更糟糕的可能性,他救了我,在我知道那些往事之后,他觉得他和我之间已经算是把所有的帐都算清了。清荣说褚祁峰被蒙在鼓里,苏真没有反驳,是不敢还是不愿,恐怕只有苏真自己知道了。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再没有理由闭门不出了。我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和褚祁峰成亲又和离,并且有了孩子,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身处人群之中的时候。
周祺为了给我解闷儿特地叫了一班小戏,在畅春园的小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三月的季节,草长莺飞,空气里都是软绵绵的味道,荷塘里还十分疏落,荷塘外倒是一派花团锦簇。坐在水榭上听伶人唱曲儿,真是一件舒心的事。我随着拍子微微摇着头,抱琵琶的女孩子才十四,粉脸微低,拨弄琴弦的样子无端有几分旧人的样子。我死里逃生,镇日在府中养病,竟然忘了他。
“王爷好雅兴,若不是三弟,我还不敢贸然相认。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
周祾摇着扇子,一边笑眯眯的和我打招呼,一边对着周祺打了一番眉眼官司。他们兄弟二人的事别人插不进去,只是他这不咸不淡听着无限深意的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我偷偷瞄了一眼褚祁峰,正正好好被对方逮着,褚祁峰这时也朝我行了个礼,我也忙回了个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褚祁峰坐在了我身旁。我身侧一边坐着褚祁峰一边坐着周祺,原本还宽阔的亭子,瞬时就觉得拥挤不堪。周祺是个爱玩的,一坐定就嚷嚷着继续唱。曲调依然曼妙,声音依旧动人,只是我如何也找不回刚才的闲适,听着什么都像是隔了一层薄膜。
听了半下午的戏,周祺和褚祁峰被人叫走了。周祺看我有些疲乏,也不敢再闹着要出去吃酒,早早将我送回了王府。这次相遇之后,大半个月时间,我一次也没见到过褚祁峰。我的身子已经大好,除了不能受凉和诸多饮食忌讳之外,其他皆与常人无异。我镇日不是在府中走动,就是出外观景,不但是遵照医嘱,还因为我想再见见褚祁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