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寒风席卷了苍琅城。
灵淮被风沙迷了眼,耳边有乐声传来,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他有些耳鸣,也有些晕,甩了甩脑袋,再往街上看去,就见原本冷清的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一时间,整个苍琅城尽是缟素。
灵淮似乎被这灰白刺痛了眼,他不由后退,几乎是逃一般躲回了车厢。
身体回到密闭的空间,得到了久违的暖意,灵淮猛地转身,去寻找那个身影,等他的视线落在洛朝身上,那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你、你听到了吗?”灵淮脸色苍白,颤抖着声音:“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洛朝死了?战死?半个月前的事,今天棺椁才送回苍琅城?
那他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别害怕。”洛朝仍旧端坐在那儿,将军一般挺拔的身姿,“我是洛朝,百姓们祭奠也的确是我。”
“可是…可是你不是还活着吗……”灵淮一时有些呼吸不上来,虚弱地问。
是他记错了吗?其实他救下洛朝根本就不止一天,其实他半个月前就见到了洛朝?只是他没有留意时间,以为只是过了一天?
可是怎么解释车夫口中说的,洛朝是战死在交战地的呢?
难道是假死?
他被洛朝骗了?可是洛朝骗他图什么?
灵淮脑袋一团乱麻,疑惑止不住地疯狂往外冒。
相比于他的惊恐,洛朝表现得格外平静。
他像是根本不在意灵淮会不会害怕,毫无掩饰地,平静地告诉灵淮。
“或许我确实已经死了呢?”
“什么…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洛朝道:“灵淮公子既非凡夫俗子,难道看不出来,我是人是鬼?”
一句话,让灵淮毛骨悚然,他看着洛朝的一双似能洞悉一切的眼,“你怎么知道……”
他竟然知道灵淮不是人,灵淮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不仅是只人模人样的鬼,还是一只早已识破自己的鬼!
“下次你把尾巴藏好,我就猜不到了。”洛朝说着把目光放在灵淮衣袍之下被吓得现出原形的、毛绒绒的大尾巴上。
灵淮狐狸尾巴都要炸起来了,他把尾巴藏回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随后忍不住质问道:“你早就知道!”
怪不得,怪不到那天夜里洛朝好端端地问起什么白日狐,原来他第一天就露出了破绽,而这个人也第一天就识破了他!
识破了,却没有拆穿,反而用一些谎言,把他耍得团团转。
但灵淮其实应该知道,身为一只狐狸,装作好人接近他,事实上也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他和洛朝其实是半斤八两,都没安什么好心。
因此洛朝也毫不留情地回道:“小公子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要扮作人诓骗我,你倒先发制人起来,我难道真的让你不痛快?”
如果真有这么生气,那赖着他做什么?动不动在他面前掉眼泪、嘴里左一个“主人”右一个“主人”又是为什么?
无非是恼羞成怒,怕自己戳穿他更多的心思。
洛朝真的不明白,明明身怀灵力,为什么会愚钝成这样,难道妖怪都是这样没有脑子的废物?也难怪边境传闻里的白日狐如此稀罕。
灵淮瞪着洛朝,他知道洛朝已经看穿了自己,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嘲讽自己,但他却不能为自己辩解一点,因为他确实对洛朝有所图谋,诓骗了他。
“我诓骗你又怎么样?”他色厉内荏地嚷嚷:“你别忘了,是我救了你,又不是我杀了你!”说到这里,他好像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话说你、你是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语气又慢慢弱下来,虽然洛朝骗他不对,但再怎么说洛朝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死者为大,他不该这么吼他。
灵淮再细细打量洛朝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洛朝是很瘦的,脸色也苍白得有点太过了,看上去死的时候应该也是挺惨的。他又想起在山上洛朝给他讲的故事,突然又有点后悔刚才说话那么大声了。
“所以最后其实还是你说的小人杀了你吗?”最后,灵淮弱弱地问。
但这一次,洛朝却没有回答他。
镇远侯府一片素白,灵堂前,一个少年跪在一侧,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身形瘦削,满屋的叔伯长辈往来,这样的场面,他却没有露怯,接人待物挑不出一点差错。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镇远侯府如今的当家人,先镇远侯最小的儿子。
从交战地的捷报传来,到后面得知洛朝的死讯,再到今日从城外迎回哥哥的棺椁,他就一直站在最前方,在侯府崩乱之前,撑起了这座百年将门世家的门楣。
洛朝的棺椁抬回来,满城的人都来了,百姓迎了一路,洛平走在队伍前方,却还没过神似的,总觉得一切不真实,不知道几个月前还陪着自己玩闹的人,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
这个丧服他穿得也不舒服,硌着他的皮肉,又单薄,又漏风,他穿上只觉得遍体生寒,像被刀割了一般。
偏偏这个时候,又有讨厌的人来上门,存心惹他不快。
来者正是陵城孟氏那个站队当朝七皇子,天天和太子作对,打压洛家的竖子。
“让他滚远点。”
“这……回侯爷,拦不住了,那孟阳带着雁北都督府宁亲王的手谕,说是要问罪,已经要带着人闯进来了。”
“欺人太甚,当我镇远侯府都是死人吗?”少年将手上金纸一扔,从蒲团上起身,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一入院中,就听外头吵吵闹闹,他抽了一把剑,往那门口要闯进来的陵城士兵当着胸口就是一踹。
镇远侯府守门的虽是府兵,但到底是跟着洛家的,没有让这些人踏进侯府半步。
那少年怒气稍稍压住,盯着高头大马之上那个领头的男人,“我镇远侯府今日办白事,不见外客,孟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是为哪般?”
孟阳牵着马绳,连马都没下,道:“小侯爷言重了,孟某一向敬重先侯爷和二位洛将军,听闻噩耗,孟某身为晚辈,特意前来吊唁,哪里就像小侯爷口中说的那样可怕了?”
“我说了,镇远侯府今日不见外客。”
“既然不见外客,那下官也没有办法。只是宁亲王的手谕,我等还是要照办的,早先洛将军当众违抗军令,按律当严惩,又有军民状告洛朝污蔑朝廷,有谋反之嫌……”
他话没说完,少年便已怒不可遏,“空口白牙就想污我兄长,来人,将这个疯狗赶出去!”
“妖言惑众,把他赶出去,洛府门口岂容竖子猖狂。”
“真是仗势欺人!”
街上骚动了起来,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苍琅城军民一体,百姓一向排外,孟阳的话也激怒了他们。
孟阳见势不好,便软着话道:“小侯爷何不听我把话说完?洛将军为大椋鞠躬尽瘁,朝廷是知道的,宁亲王听闻洛将军战死沙场,也是悲痛万分,为了他身后名着想,也为了秉公办案,宁王殿下派下官来查明虚实,若状告为假,正好还洛将军一个清白,小侯爷若明白这道理,也该配合我等才是。”
他这话听似软言软语,实则攻心,这话一出,满城的人都知道洛朝违抗军令,有谋逆之嫌,口口声声说是为洛朝的身后名着想,实则脏水一泼,清白也变成了不清白,若是小侯爷不配合,就更是无中生有,罪上加罪,辩驳不清了。
那少年也知道此刻要防住,镇远侯府如今外强中干,正是虚弱无力的时刻,若放了这些人进来,无异于引狼入室,恐怕是要兵败如山倒了。
他不由分说地喝了回去,“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来查我镇远侯府?”
孟阳见势道:“小侯爷何必动气,孟某一介莽夫自然是不配,只是宁亲王贵为皇亲贵胄,手持天子玺印,千里迢迢来北疆监军,传达的是圣上的旨意,我等也不过是为圣上办事,小侯爷又何必为难小的们?还是说,镇远侯府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小侯爷怕了,所以才不敢我们查。”
双方剑拔弩张,灵淮远远地看着,一时也屏住了呼吸,一边为洛平着急,一边扯着洛朝的袖子道:“怎么办,那人一张嘴好厉害,你弟弟要落了下风了。”
洛朝却说:“这么点纸老虎都镇不住,他还怎么当我弟弟?”
“你怎么这样说啊,他可是你弟弟。”
“架都吵不赢的弟弟不要也罢。”洛朝又道。
“……”灵淮没想到洛朝死了的嘴竟然变得这么毒,他一转身,又不理他了。
不远处那小侯爷仍旧立在侯府门口,在寒风之下,愈发显现出少年的骨形。不愧是洛家的人,和洛朝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单单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出来风骨,宁折不弯。
“我洛家百年门楣,岂容你们说攀咬就攀咬了?宁亲王是奉旨监军,监的是北疆边军,可没让他监到我镇远侯府头上。既然宁亲王疑我镇远侯府有二心,就让他带着天子玺印来见我,将罪证拿出来,否则别怪我门前打狗,伤了和气。”
“你!”
“你什么你,你是个什么身份在和我叫唤,我可是镇远侯!你一个凭着一纸说不清道不明的手谕就想登堂入室的宵小,也配入我镇远侯府?”他提起剑,直指孟阳,狠声道:“侯府事务繁忙,除我洛姓族人及苍琅城内吊唁的军民百姓外,其余外客,请恕我一概不见,今日、明日皆是如此,白事未过,但凡有一人敢跨过这道门,就等着我吧!”
说罢,他将剑一掷,插进了门前的砖缝间,那剑身摇晃着,发出金石之声,震慑着庭前一众。
灵淮远远看着,已是忍不住叹息,正要冲洛朝夸夸他弟弟,却听街上又一阵骚动,他这才发现对面一辆一直停在那儿的马车动了动,有随从帮忙掀起车帘,一个青年走了下来。
那青年一身白袍,大冷天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折扇,笑意盈盈将扇子一合,说道:“好一个威风凛凛镇远侯,我千里迢迢赶过来,连门也不让进了?”
小侯爷一见他,原本嫉恶如仇的目光开始变得古怪,和青年对视一两眼,好像气势也没了似的。
青年道:“你这什么眼神?我可是特意来给小侯爷解围,还小侯爷清白,侯爷不招呼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个好脸色也不给?”
小侯爷没好气地回道:“有人来我家门口唱戏,我还不能摆脸色了?”
他人一现身,原本还嚣张得很的孟阳不知何时已下了马,一时间众人纷纷行礼。
灵淮一头雾水,看向洛朝,洛朝替他解答道:“那是宁亲王。”
“宁、宁亲王说来就来啊?”
洛朝不由失笑,“他找人来唱白脸,若没有人唱红脸,戏怎么演的下去呢?”
“什么白脸红脸?你们在唱戏?这又是哪一出?”灵淮愈发不明白了。
“这一出叫瞒天过海,釜底抽薪。”洛朝这样教他:“是一种迷惑敌人的手段,把别人的戏唱了,好叫别人无戏可唱。”
“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个宁王是好的?”
“当然了,他可是我借尸还魂搬来的救兵。”洛朝将往事说来:“当初我被人诬告谋逆,那监军太监扬言要拿下我,前头还在打着仗呢,我可懒得和他掰扯,当下就‘违抗军令’了,我本来是想立个战功的,也好拖延一点时间,等人来救我,没想到就死在外面,回不来了。”
灵淮听他口气轻松地说那么沉重的事,有些不高兴了。
洛朝见他不吭声,也不追根究底了,又逗他,“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人诬告我谋逆,我又为什么要违抗军令?”
灵淮确实也想知道,“为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熙和二十四年,朝廷派人和戎人议和的事?”
“记得,怎么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那次议和失败了。”
“嗯。”
“议和失败,这代表战事到了关键时刻,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两国的人,不仅还会打,而且一定是要分出个胜负,一方把另一方打服了,才算完。所以自那之后,雁北出兵也比往日更频繁,边境战事胶着,朝堂上也风波不断,我朝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当今太子行新政,难免要损伤一些旧士族利益,因此双方势同水火,总是在暗自较劲。”
灵淮默默消化他的话,问:“那你是世家那一队的吗?”
“是,也不尽然。”
“什么意思?”
“洛家祖上是百年的世家,却不和当今士族为伍,在旁人眼里,我们更像是太子那边的人。”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洛家世代守卫苍琅城,这里是雁北的核心,我们远离朝廷纷争,却是大椋对抗外敌的一柄利剑,不管上位者是谁,利剑总是很多人都要争抢的,谁拿到这把剑,谁就掌控着全局。”洛朝把一切摊开来告诉灵淮,“世上任何人都不希望明珠暗投,一柄名剑,自然也要跟随一位明主,才不至于蒙尘。我当初的选择,就是太子。”
他说这话时眼里是有野心的,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有着致命的危险,致命的吸引力。
灵淮顿时也想明白了一切,明白洛朝为什么会被小人所害,也明白这场戏唱的是什么了。
“你为太子背叛了世家,所以那些人害你,是给你的惩罚,也是为了震慑太子?”灵淮把所听懂的点明,又道:“可是、可是……”
他支支吾吾的,洛朝只好帮他把剩下的话问出来:“你想问可是我死了,洛家失势,边境战事该怎么办?”
灵淮点头,“你也可以只打自己的仗,不站队太子,世家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那如果世家硬要拉拢我残害太子,我该怎么办?”
灵淮不说话。
洛朝又道:“如果有世家看中我这把剑,想要取而代之,我又该怎么办?”
灵淮仍旧答不上来。
“所以你看,这世间事,总是在推着你做选择,如果洛家不站队太子,就必须要依附世家,洛家若是不想被世家觊觎、从而被吞吃殆尽,就必须也要找到一个倚仗。世家根本不在意边境死了一个会打仗的将军,因为将军很多,死了一个,他们还有其他人候补上来,但洛家若是倒了,就是真正的倒了。太子是我权衡利弊之后最好的选择,我献出我的忠诚和我的战功,他庇护我的族人和这片土地的子民,我们各取所需,洛家本来的职责就是护卫边疆,就算战死,我也是死得其所,所以当初世家动手,要让我在污蔑太子和舍弃洛家之间做选择时,我一个也没有选。”
“那你就违抗军令?你是……求死?”
“有的活谁又会求死呢?我也只不过是在赌罢了,当时战事紧急,那监军太监非得来找我事,实在是气焰嚣张,我火得不行,本来就烦,谁想管他,想着大不了得罪了就得罪了,就把他打了几板子军棍扔了出去。”
洛朝一副毫无悔意的样子,“我知道世家就等着抓我错处,也知道这太监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可我没办法了,更何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个太监,我为什么要把他放在眼里。我不可能背叛太子,洛家我也放不下,所以我只能出兵,只能赢,而且必须是压倒性的胜利。”
战事紧急,这才是洛朝违抗所谓的“军令”也要出兵的原因。
他也不想受制于人,如果硬要选择一条路的话,他宁可那选择是自己给的。
“那你打赢了吗?”
“打赢了。”
他说着打赢了,脸上却没有笑意。
灵淮在这时候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被送上山,在灵界,那位前辈跟他讲起四方降魔一战,大妖死了,却仍旧有人流泪,原来这世间的胜利也不纯粹。
打赢一场仗又如何呢?
人死如灯灭,那些在战争里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一切都停止,只有悲伤和遗憾留下。
洛朝肯定也有数不尽的遗憾,比如害他的小人还没有除尽,比如洛家剩下的人该怎么办,他死了,太子还会庇护洛家、庇护他守护了这么多年的这片土地的子民吗?
到这一刻,那些阴谋诡计,利弊权衡,灵淮也无心再听了,只问:“你留在人间,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要去做吗?”
“是。”洛朝说:“不过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
“是为了你弟弟?”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
他其实很早就死了,只是从他在战场上闭上眼的那一刻起,他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人没见,他本来以为是洛府的人让他放心不下,所以他醒来发现自己还能行动时就去都督府找了旧友宁王,托他保全侯府一众,如果可以,帮镇远侯府渡过当下这个难关。
为了防止世家的人趁虚而入,宁王只好先发制人,自己先发难镇远侯府,再将一切摆平。
洛朝不知道他走这一步棋是对还是错,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赌宁王能够盘活残局,也赌他弟弟能从这盘残局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按理说,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而等他离开宁王府,那支撑着他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不明力量也散去,即将变得不人不鬼的时刻,他却突然很想再回到苍琅城,万分迫切,心绪纵横,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等自己,一定要再见一面才可以。
被一群黑衣蒙面的不速之客盯上的时候,洛朝毫不留情地就回击了,世家的人想他死,是连魂魄也不放过的,洛朝在那一刻,也不由生出一种决绝的狠毒来,而他这嗜血的一幕,就这样被灵淮撞见了。
洛朝那个时候不太清醒,因此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小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是在那一刹那感觉到安宁,心绪瞬间被抚平,好像久久寻觅而不得的东西,终于回到了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