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寒气侵袭,山林小屋静得出奇。
“吱呀——”
木门被推动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衣衫凌乱,灵淮脱力坐到地上,背靠着床榻,这样大雪封山的寒夜,他却出了一身的汗,胸口起伏不止,不久之前的刺激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许久不曾如此出力,他懒散惯了,这会儿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然而,此情此景,却又由不得他不动。
灵淮喘息片刻,回过头,看向那个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的黑色身影。
屋内没点灯,双目适应了昏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灵淮终于又一次看清了这人的脸。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灵淮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他第一眼所见,这无疑是一张极美的脸。
这人鼻梁高挺,剑眉如墨,五官是极致的秾丽凌厉,只是气质偏阴郁冷漠了一些,那眉眼之上沾的血更是给他平添了几分戾气。
垂在床沿的手腕上缠着几圈绷带,绕过虎口覆盖了半个手掌,此刻也浸上了血,不知是从里头渗出来还是刚才打斗时染上的。
事实上,灵淮有些怕这人。
而另一个事实是,他认识这人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罢了。
要是几个时辰之前他在永乐街逛灯会的时候没有被这人的脸迷惑住,多看了几眼,又怎么会跟着他逛了一路,为他驻足,继而撞见他被仇人暗算追杀、最后不得不出手相助呢。
回想起数个时辰前此人大开杀戒的血腥场面,灵淮现在还心有余悸。
他捧着心口,又往床上看了两眼。
虽说此人来历不明,出手狠辣,指不定是个多麻烦的东西,但是抛开别的不说,这张脸却是很值得一救的。
一个人,怎么能闭着眼睛都能叫人感到危险,却又同时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在这样月光满地的寂静深夜,灵淮观察着他,像是在端详一头漂亮的、受了伤的猛兽,又害怕、又好奇,又赞叹不已。
想到这样漂亮的猛兽是自己相中的,又这么脆弱地躺在这里,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灵淮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蹙起眉,喃喃道:“你长这么好看,可不要破相了才好……”
他说着说着伸出了手,想要碰一碰那伤口。
不想指尖还没碰上,手就被猛地擒住了。
疼痛从腕骨间蔓延开,被握住的部位出乎意料的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灵淮如梦初醒,冷不丁对上一双极为寒冷的眼。
“痛、痛……”他轻呼出声。
可施加于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放松丝毫,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灵淮眉越皱越紧,一种被猛兽盯着的错觉主导着他,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眼泪也掉了下来。
对方似乎没想到灵淮会掉眼泪,还掉得这么快,他看了灵淮一眼,松了手。
灵淮忙将手抱回来,再不敢摸乱。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杀人极快,下手极狠,这会儿脱离危险,也不会再把自己这个救命恩人放在眼里,万一一个不高兴的把他杀人灭口了,他又能找谁说理去?
他低着头,一边轻声嚷着:“白眼狼…想杀我…没良心…”一边没出息地擦眼泪,对方这时候坐了起来,灵淮吓得往后挪,也不敢再说了。
“这是哪?”那人开口,极其低沉的声音。
“山上。”灵淮带着鼻音回道:“我住的地方,你不用担心,追杀你的人都死透了,这里是很安全的。”
“哪座山?”
“雁山。”
“雁山?”
“雁山呢。”灵淮冲他点头,肯定地说。
雁山是大椋苍琅城西的一座深山,苍琅城靠近边塞,相比于京都,此地实在是荒凉,这样寒冷的冬日,是会冻死人的,多数人都聚居在城内,围着篝火,倒是没想到山上还有人居住。
灵淮不知对方在想什么,见他神色稍霁,没那么吓人了,便爬起来烧炭起火。
油灯点燃,屋子刹那间亮了许多,灵淮将炭盆移近,又在屋子里翻箱倒柜,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
洛朝靠在床头,一双眼没离开灵淮,却只不说话。
他刚经历一场劫杀,却心如止水,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波澜。
反倒是眼前这个人,分明是萍水相逢,却表现出一副为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白衫在屋内穿梭,灵淮一会儿烧热水,一会儿拿药箱,等东西都准备齐全,才到床榻前坐下,见洛朝这会儿眼睛又闭上,脸色苍白,一副不怎么好受的模样。
灵淮这时候又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了,他道:“方才在山下我给你止了血,只是一路山路颠簸,万一伤口又开裂就不好了,还是再好好上药,重新包扎一下比较稳妥……”
洛朝睁开眼,看向灵淮,灵淮对他点了点头。
“我自己来。”他说着就去解手上的绑带,灵淮原本还当他是逞能,虽是把药递了过去,人却还等在一边瞅准时机帮忙,不想他动作娴熟,不像老手,两三下就将伤口处理好。
灵淮赞叹地看了他一眼,夸道:“你单手绑绷带的手法和你人一样,好漂亮呢……”
洛朝动作顿了顿,未置声,很快又将外袍脱去,他身上刀伤箭伤好几处,每一处都被灵淮粗略地包扎过一遍,好险止住血,否则怕是捱不过今夜。
七处刀伤,四处浅,三处深,都不算致命,最惊险的还是箭伤,就在靠近心口半寸不到的地方,出血也最多。
灵淮原本还在认真看着,这会儿也忍不住上手,只是手刚伸到半空,又怕这人再擒他,只好默默收回来,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指着那伤口轻声说道:“这箭上抹了毒,要用这瓶才可以。”
“是吗?”
灵淮再次点头,“这药很好的。”
“多谢。”洛朝接过小瓷瓶,道:“鄙人洛朝,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叫灵淮。”
“神灵的灵,淮水的淮,是我主人给我取的。”他回道,定定看着洛朝。
“主人?”
“嗯,我是我主人带大的呢。”
洛朝没再接话,灵淮不知在想什么,见洛朝默不作声,他原先跟着洛朝的目光收了回来,头也垂了下来。
洛朝已将最后一处伤包扎好,灵淮掏出怀里一早就抱着的衣裳,又说:“不过我主人出远门,好久没回来了,正好你穿他的衣裳,他个子可高了,你穿上一定合适。”
洛朝道谢,接过换上,确如灵淮所言,相差无几。
灵淮看着他穿上,又转头看窗外。
折腾一夜,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见洛朝万事完备,灵淮有些困倦,他心里想上床睡觉,却怕洛朝不愿与他同眠,将他赶下床去,便从床上滑了下来,好在地上也铺了薄薄一层褥子,也算软和。
灵淮面朝洛朝侧卧,手枕在臂上,昏昏欲睡,在灯下,他睫毛如墨色的羽毛,一下一下扫过下眼睑,他是标志的狐狸眼,眼尾上挑,不笑的时候也含情,左眼尾部一颗小痣,皮肤极白,整个人陷在绒毯,像没入雪中的珍珠。
洛朝看他自顾自睡下,等到灵淮一动不动,只剩呼吸在起伏,才再度开口:“我听闻苍琅城天门关常有白日狐出没,通身雪白,质如丝绸,月下出行,遍体灵光,有辟邪通神之能。不知灵淮公子可曾见过?”
“没见过呢,白日狐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灵狐。那可是顶顶稀罕的宝物,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灵淮一半魂已入梦中,他一边将头埋进被褥,一边藏起了自己的尾巴,有些落寞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