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顾逍的书房。
子夜趁机溜走的时候,顾逍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你家小妖似乎不太安分。”
“有吗?”萧回道:“侯爷不会连小孩交朋友都要干涉吧。也是,听闻你把灵淮的朋友都赶出了上京。”
顾逍笑笑,“这话怎么说,我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
“我看是以权谋私吧。”
因西郊邪魔现身,长公主上报此事,加之近一年来上京城内妖魔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皇城里早有了肃清的念头,顾逍顺势而为,揽下了这桩差事,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在搜捕妖灵,驱邪除祟。
云秦境内,依祖制,一向是敬鬼神而远之,但这种事要禁也难,上京城不乏养妖灵的权贵,不只是萧回,甚至皇宫里也不是没有妖魔藏身,面对这一类,要杀还是留,就很需要仔细斟酌。
萧回借邪灵杀人,说到底,他也是官家手里的一柄利刃,种种行事背后得的是官家默许,虽然兵行险招,但现在看来很明显成效卓著。
只是萧回是官家千挑万选出来的,是一颗被试炼过的忠心,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萧回开了个头,难保不会有其他心术不正之流争相仿照,因此此案一结,京城的妖灵必然要遭到一波严打。
顾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那天他把踏春宴选在了远离皇城中心的西郊,西郊禁制不严,顾逍的体质极易引来邪魔,他只要顺水推舟一把,就有办法主掌此事。
只是没想到邪魔会被灵淮碰上,还伤了灵淮。
那一天被无端牵连的灵淮向罪魁祸首的顾逍说“对不起”,顾逍平生第一次感到极端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他意识到原来执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想要入局,想要在身不由己的困境里拿回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没有想到这代价会应在灵淮身上,像是冥冥之中命运使然,上天让他在最想要自由的时候碰见了灵淮。
照理说,顾逍不是那种会轻易表明自己心迹的人,他总是话留三分,让听的人去猜,但在灵淮面前,他过往面对其他人的招数都行不通,让灵淮去猜,一切只会适得其反,因此顾逍轻易就破了戒,过早地向灵淮表了白,露出了软肋。
这些天来,灵淮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顾逍常常望着他的睡颜出神,他知道就算自己表明了心迹灵淮也并没有全然信任他,灵淮总是这样的矛盾,像是可以为了顾逍交付全部,却永远有无法诉诸于口的心事。
但是顾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想他可以等,可与此同时,他也比以往更迫切希望掌握权力,他已经受够了数十年如一日不得解脱的不自由,他必须得手上握着点什么才能安心。
“凭你的手段,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萧回转动着骨扳指,“我本来以为你真的醉情于山水,准备闹市隐居不问世事了呢。”
他们其实一直都互不干扰,虽然父辈之间有交情,但到他们这一辈,明面上已经不怎么往来了,只是萧回还记着长公主当初的援手,是萧琬在齐家倾覆时保下了他,让他得以以秦王世子的身份重回棋局,杀出一条生路来。
因为有这份恩情在,故而对于顾逍,萧回并没有敌意,他在朝中一向是孤来孤往,朝堂所有人见了萧回都如同见到凶神恶煞,萧回作为一把孤刃,注定要和所有人站在对立面,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与他深交,只除了身在局中却按兵不动的顾逍可以这样百无禁忌。
今夜一见,顾逍没有对子夜说什么,也再次表明了顾逍的态度,他和萧回之间还是保持先前那种中立,互不为难,各行其道。
他们其实没什么好谈的,萧回今夜上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子夜。
也不知道灵淮给子夜灌了什么**汤,两人认识不过几个月,就好得跟什么似的,子夜天天在府里旁敲侧击打听着灵淮的消息,终于把萧回烦到不行,连夜领着人上门来。
两个人坐这儿喝茶,萧回不走,顾逍也猜到他们的来意,他想着灵淮这些日子一个人呆着也无聊,有个人和他玩闹一会儿也好,因此也没说什么。
只是几柱香过去,两个人到底有些坐不住。
“天色已晚,明日卯时还要早朝,世子是不是该回去了?”放下茶盏,顾逍淡淡来了一句。
“是不早了。”萧回说着站了起来,然后他发现子夜竟然还没有回来。
到底是有多少话要说,一个时辰还不够,萧回的脸已经阴沉下来,顾逍看着脸色却尚可,道:“看来他们聊得很是投缘?”
萧回道:“侯府太大,迷路了也不一定。”
这时候顾逍的属下走了进来,低声说了句什么,片刻后,顾逍也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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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赶到灵淮院子,在门口就闻到了酒香。
顾逍推门而入,萧回也跟了进来,到处都不见身影,最后两人的目光落在那道垂着的床帐上,听到里面传出来熟悉的声音,听上去两个都醉得不轻。
再然后,就是眼前的这一幕。
两人在床上东倒西歪,灵淮眼眸里浸满水光,脸颊的红染得分外好看,艳若桃花,称得那颗泪痣更加灼人眼,这样直白地盯着顾逍,好像想对他说很多话。
顾逍却没有向他靠近哪怕一步,反而是萧回走了过来,子夜吓得直往床里缩,被灵淮一把抱住,他护着子夜,像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瞪着萧回。
萧回怒气上涌,额头青筋直跳,已经在发火的边缘。
顾逍在萧回要伸手拽人的时候也伸出一只手,拦在了萧回身前。
“小孩子喝酒聊个天,你这么凶做什么。”顾逍似笑非笑,“吓坏了怎么办?”
萧回冷笑,“他胆大包天,怎么会怕?”说罢他扫了子夜一眼,拂袖而去。
子夜忙不迭从床上滚下来,期间不忘提醒灵淮记得问顾逍,自己却连鞋也忘了穿就跑去追萧回。
灵淮看子夜的身影消失在屋里,才转回头,发现顾逍正盯着他看。
灵淮咽了一口口水,在顾逍的目光下钻进了被子里,把自己埋了起来。
顾逍险些要气笑了,他过来掀开灵淮蒙头的被子,灵淮转过头,打量顾逍一眼,又转了回去,伸出两根手指把被子揪了回去,重新盖上。
他有些困,想要休息。
这时候顾逍却不再体谅他,俯过身把灵淮从床上捞了起来。
灵淮开始灵活地挣扎,手上酒罐子从床上滚到地上。
顾逍没管其他,将他抱在怀里离开了这个满是酒香的屋子。
廊下点着灯,星星点点的光芒在雨中摇晃。
灵淮紧紧抓着顾逍的衣领,像小狗一样在他脖颈和胸口四处闻。
“去哪里呢?”他的语气听着还保有神智,但他的动作却和平常的灵淮很不相同。
顾逍道:“换个屋子,床上撒了酒,不能睡了。”
灵淮又捞起自己领口闻了闻,说:“我想洗澡。”
“喝醉了不能洗澡。”
“为什么?”
“怕你在池子里睡着了。”
灵淮一口咬上了顾逍的喉结,他觉得顾逍有时候话里带话,总有点不怀好意,让人想要咬他一口,他牙齿不轻不重地磨着那块骨头,顾逍似乎是被咬住要害有些害怕了,停下了脚步。
灵淮咬了一会儿就松开了,借着灯笼的昏光,他看到顾逍喉结那一块显出一个牙印,被咬住的地方也发红了,他不由蹙眉,又伸出舌头亲吻舔舐,以示安抚。
顾逍在被触碰了一下之后就很快偏开头,避开了灵淮进一步的动作。
这个举动让灵淮停了下来,他仰头,视线从顾逍的下巴一路向上,落到顾逍的眼底。
“你生气了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灵淮说:“我猜不到。”
顾逍又继续往前走了,绵绵细雨打在他们身上,有一种微凉的感觉,但灵淮觉得自己的心里像在下一场大雨,顾逍的沉默驱使这场雨越下越大,那倾盆之势的雨倒下来,渐渐将他浇透。
被放到浴池里的时候灵淮猛地一抖,在氤氲的水汽中,他抓着唯一可以依赖的顾逍下意识往上攀,最后是顾逍被他扯了下来,两个人都跌进温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溅到两人脸颊、脖颈和头发上。
池水的温度烫着灵淮的皮肤,先前喝过的酒经这么一烫,开始发挥作用,在他身体里翻涌搅动。他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整个人像月夜里开出的一株水芙蓉,因为根茎太纤细,托不住一般,摇摇欲坠。
他抱着顾逍,想要逃离,说:“好烫。”
顾逍道:“不烫,水温我试过的。”
灵淮不太相信,“但是我好热。”
“再冷该着凉了。”顾逍温声地哄,“乖,我们很快洗完就出去。”
灵淮和顾逍对视了一会儿,慢慢松开手,任由顾逍动作。
他喝醉酒和他生病时差不多,有点娇气难伺候,要千依百顺,哄高兴了才会配合,顾逍等他平复下来,在他半阖着湿润的眼眸像是要睡着的时候把他捞了出来,擦干净抱到床上。
“不要走。”一沾上床灵淮又清醒过来,在顾逍要离开时紧紧抱住他脖颈,用很轻的语气恳求:“陪陪我好吗?”
顾逍:“头发还没擦干……”
灵淮却已经不管不顾翻身把顾逍压倒,爬到他身上嗅着他脖颈。
“闻什么?”顾逍微微仰起头,将脖颈露给灵淮,嘴上却说:“你是小狗吗?”
不是狗,是狐狸。
灵淮继续拱着顾逍,报复似的地咬,这下的力道比之前在长廊下还要更重,咬得顾逍忍不住轻嘶一声,灵淮却置若罔闻,顺着顾逍的脖颈向上一路咬他下巴、侧脸,最后到嘴唇。
到这时顾逍终于开始回应他,两人唇齿相贴,顾逍吻得很温柔,却把主导权从灵淮那儿夺了过来,衣衫随着动作变得凌乱不堪,体位很快颠倒,在灵淮有些喘不过气时顾逍偏开了头,灵淮还想亲,顾逍却不让了。
灵淮愣愣看着顾逍,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低垂,目光很沉,他伸手,从灵淮的脖颈处勾出一条红绳,那上面挂了一只白玉铃铛,和一颗透明的白水晶。
“怎么挂了个铃铛?”
其实顾逍很早就发现这串红绳了,一直挂在灵淮的脖子上,从未见他拿下过。
这一刻,一向任由顾逍索取的灵淮却变得警觉,从顾逍那儿抢回来那红绳,紧紧握在身前。
他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举动有些伤人,因此一边护住身前的东西一边又抚慰一般抱着顾逍亲,而顾逍也像是并没有把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放在心上,继续专注地和灵淮接吻,只是这一回,顾逍有些凶了。
灵淮产生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变化,陌生感驱使他睁开眼,他有些难耐地看顾逍,抓紧顾逍手臂开始瑟缩。
“我……”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灵淮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了。
“你怎么?”顾逍也像是不懂地问,亲了亲他眼睛,动作很轻,五指却强硬插进灵淮指缝,将他一手摁进了被褥,握紧了他。
灵淮叫了几声,另一只手的指尖陷入顾逍后背,抓出了痕迹,被亲得意乱情迷之际,他感觉自己坠入了无法掌控的梦境,什么都不由他作主,他只能看着一切发生,一切被摆布而无法制止。
他抱住唯一可以救命的浮木,在顾逍耳边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洛朝。”
这个名字才像是真正的浮木,让激荡的流水有一瞬的停止,灵淮像得到了希望,愈发抓紧不放,反复叫着:“洛朝、洛朝……”
顾逍埋着的头离开了灵淮的颈侧,艰难地缓了下来。
他看见灵淮呜呜地哭,眼泪糊了一脸,听到他问自己,“你不是说过会记得我吗?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忘了……”
顾逍此刻已经分辨不清这是灵淮的真心话还是酒后无厘头的醉话,但是灵淮哭得那样伤心,让他的心也感到一种被揉捏的疼。
他问:“你叫我什么?”
“洛朝。”
“洛朝是谁?”
“是哥哥。”
过了一会儿,顾逍又问:“是我吗?”
灵淮又叫了一声,目光一寸寸描摹着顾逍的脸,又伸出手摸,像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地问:“你是吗?”
顾逍没有回答,和灵淮稍微分开了些,但灵淮像是慌张了,急切地挽留,手指更深地陷进顾逍后背。
“你就非要离开我吗……”他轻声控诉,那眼泪不要钱似的滚下来,有些不讲理地说:“其实你说你喜欢我也是假的对吗?”
“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为什么总要我等你呢。”
这一句听上去委屈极了。
顾逍总是能很精准捕捉灵淮的情绪,换做别人或许会回答“我没有要离开你,没有不来看你”,会问灵淮为什么会这样想,但这一刻,一向擅长问话的顾逍却像是明白了别的什么,他问:“你经常等我吗?”
灵淮陷入了思考,他喉结动了动,在良久的沉默后告诉顾逍:“我一直在等你。”
“……等了很久吗?”
“很久。”
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一年四时没有现在这般分明,万滁宫仿佛永远都是春风和煦,金色日光洒下来,在那些等待洛朝的日子里,灵淮日以继夜地练习剑法。
“我现在已经学会天星十九式了,你教我的我都有好好学。”
“你说的话我也都没有忘。”
他对着顾逍说只有他和洛朝知道的事,什么都不知情的顾逍耐心地听,“还有吗?”
灵淮又说:“姜宗主拿到了杀阵图,伏因山的伏击成功了,邪魔散退……”
顾逍问:“那你呢?”
“我回了灵界,做好多梦,差点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会醒不过来?”
谈到这里灵淮湿润的眼眶又开始发红,他闭上眼,把脸盖住了。
顾逍拿下他的手,按在一边,两个人在这样过于亲密的距离里四目相对。
“因为你在我的梦里。”灵淮说:“我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