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逍的手掌,宽大,温暖,将灵淮的手心完全包裹。
灵淮睁开眼,缓缓抬头,随后,他将手收了回来,撑在床上。
“你……你怎么来…”他神情有些闪躲地问。
灵淮生病时看上去是很单薄的,可只要清醒着,他就不会倒下,永远都是强撑着,好像永远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一样。
顾逍不是愚昧的,没有眼睛也没有心的人,他能准确地捕捉灵淮一个眼神或动作背后的情绪,灵淮这一刻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是发呆还是忧愁,勇敢还是退缩,因为灵淮并不会掩饰,顾逍又很擅长观察人心,他总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灵淮这些情绪背后藏的却是顾逍不知道、不了解,甚至可能没经历过的往事,顾逍极小心地给回应,期望等到灵淮的主动表露,却好像还是做得不好,给的不够。
他将空了的手收回,轻声说:“我来看你。”
灵淮原本不安的心稍微放下,他说:“西郊的邪魔……”
“邪魔是冲我来的,和你无关,是我连累你。”顾逍尽量直白简单地解释,“我自小命格诡异,容易沾上不好的东西,这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你不要有负担。”
他知道了。
灵淮想,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一只妖。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上元夜?还是不久之前刚知道的?
灵淮原本是很害怕被顾逍知道真身的,为此一直忧心忡忡,犹豫不前,但现在看来那些担心似乎多余了,因为顾逍早已见怪不怪。
自幼命格诡异,容易沾上不好的东西,是和前世有关吗?
可是顾逍这一世已经是一个凡人,邪魔为什么会跟着他?
在顾逍看来,灵淮是不是也是那沾上他的,不好的东西中的一个。
只是因为灵淮一直没有作乱,顾逍心地又好,所以从来也不揭露自己,到了这一刻,也没有质问他。
灵淮心里有一种被堵塞的难过,他垂着头,和顾逍坦白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其实……我其实是一只妖。”
“上元夜初见你那天,我就知道你和旁人不同了,后来我跟着你,也是因为我对你……对你有所图谋。”
顾逍问:“什么图谋。”
灵淮几度张口,最后说道:“你的体质很好……”
他说遍违心的话,好像说违心话是一件比说真心话容易得多,也更让人信服得多的事。
对于一只妖而言,接近人,除了居心不良没有其他更好的理由。
“是吗?”顾逍又问。
灵淮点头。
“但是后来,我发现你是个很好的人,又是皇室中人,我就不敢对你下手了。希望你能看在我没有作乱的份上,放过我的朋友,我可以任你处置。”
他艰难地、谨慎地说完这一大段话,希望顾逍能够相信他,他靠近他是没有其他恶意的。
符音和月璃都没有出声,诧异于灵淮的表述,但他们也没法替灵淮说一句,类似于“他说的都不是真的”的话,因为他们都明白,眼前这个灵淮的心上人的转世,是连前尘往事都忘记,并不该被苛求顾念旧情的人。
顾逍听灵淮虚弱的声音沙哑地说完这些话,心里很乱,心上像是被抓了几道。
他其实应该从第一句就开始打断,却一直听到了最后,好像想认真听一听,灵淮到底是怎样想的。
顾逍在这一刻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灵淮看似可靠,实际却是一只不怎么聪明的妖,总是做一些固执己见的事,让自己受伤。
把顾逍想得太无辜,把自己想得太恶劣,实际上无辜的顾逍一直在纵容灵淮靠近,而有所图谋的灵淮所谓的“图谋”也一点没有施展出来。
“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来意。”顾逍道:“我是来看你,不是审你。”
顾逍不明白为什么灵淮在其他事上那样明白的一个人,在这件事上却这样的糊涂不清。
“邪魔是你除的,长公主是你救的,现在是我亏欠你,该我向你赔礼才是。”
顾逍觉得灵淮刚刚说了一大堆话,除了那句顾逍是一个很好的人,其他都没一句能听,但顾逍又对这个评价存疑,如果灵淮真的觉得顾逍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为什么会产生自己会处置他,这样荒谬至极的想法呢?
灵淮仰着头看顾逍,脸上神情懵懂,尽力理解顾逍的话。
顾逍不知道他又会解读出什么,他坐下来,和灵淮视线平齐,很自然地将他揽到了自己怀里。
灵淮身体晃了一下,等意识回笼,他已经靠在顾逍怀里,后背贴着顾逍胸膛。
下一刻,顾逍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灵淮下意识躲了一下,被顾逍更紧地握住。
“好了,不说这个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符音早从床上下来,这会儿抱臂看着他们,说:“外伤无碍,内伤需要多休养一阵。”他将桌上药箱往前推了推,“我去熬药,你们自便。”
说罢他离开房间,将月璃一同带走。
顾逍视线落在灵淮肩膀,查看他的伤,动作小心地脱下那件沾满血的外衫,他往灵淮背后垫了几个枕头,让他靠着,又拿来药箱和备好的凉水毛巾。
灵淮虚睁着眼,看顾逍给自己上药,他早就发现顾逍处理这些很熟练,像是经常照顾别人,很有经验。
顾逍神情专注认真,让灵淮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近地注视过自己,好像很在意灵淮,很担心他的伤。
衣衫都褪去,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血淋淋的伤口,顾逍一点点地处理、上药、包扎,灵淮温顺地任他动作,在这一刻,也不由地升起了一种正在任由顾逍处置的错觉,他想只要和顾逍在一起,顾逍对他做什么,他好像都可以接受。
他的手法已经极尽温柔,灵淮仍旧不时发出忍不住痛的轻微吭声,手很紧地攥着被褥,额头渗出忍耐的汗珠。
顾逍抬眸,和灵淮离得这么近,灵淮能清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像羽毛一样轻扫,他伸出手,擦了灵淮额前的汗,问:“疼吗?”
灵淮摇摇头。
顾逍又露出不明显的安抚的笑,手绕到灵淮身后,给绑带缠上最后一圈,结打在一侧,碰不到伤口的地方。
灵淮望着他的侧脸,因为顾逍的存在,痛觉比以往更让人难以忍受,因此他现在似乎也比刚才清醒了一些。
他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妖的?”
顾逍说:“上元夜,见你的第一眼。”
虽然早有预料,在听到顾逍的回答,灵淮不免还是心一紧,没有想到顾逍真的那么早就识破自己。
“那你知道我是妖,为什么……”为什么不戳穿他,为什么还纵容他靠近呢?
甚至还对他这样好,帮他解围,照顾他,这完全不该是一个人对一个妖应该有的态度,已经超过了太多。
顾逍两手分别放在灵淮腰侧,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呢?”
灵淮说:“…我不知道。”
顾逍道:“你想一想呢?”
顾逍认为答案很明显,只是灵淮不知为何总也猜不到,一个眼里饱含深情的人却像是从未和人谈过情,顾逍看着他又陷入那种谨慎的深思,脸上的神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像是无奈地,无声地叹息一般,没有再苛求灵淮回答。
灵淮猜不到就算了,他想他比灵淮看得更清,灵淮不明白的心意他明白就好了,灵淮猜不到,那么就应该自己先告诉他。
“上元夜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你,并不是在春风楼。”
那夜街上灯市如海,那么多人,他一眼就看见人群中那个眉眼淡漠的青袍少年,少年眼尾那颗朱砂痣红得灼眼,顾逍没能移开目光。
说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那一眼就是有那样的魔力,让他在认出那是一只妖的当下,同时也对他动了心。
“我是因你进的春风楼。”
要让他形容那一眼,顾逍很明白地知道,自己不可免俗地,对灵淮一见钟情。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
而灵淮望向他的眼睛也出乎顾逍的预料,仿佛在他喜欢灵淮、认识灵淮之前,灵淮就已经见过他许多遍了。
所以顾逍才会觉得和灵淮似曾相识,不然他无法解释一个陌生人第一次看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会这样的沉。
“后来每一次见你,我都有一种感觉,好像很早之前就认识你,想靠近你,想对你好。”
他向来从容自若,擅长掌控,一直等待灵淮给他解答,但灵淮心防那样的深,顾逍向前探索一步,他退一步,这不是顾逍想要看到的局面。
所以顾逍先交出自己的真心话。
他想灵淮是他喜欢的人,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心上人应该有特权,灵淮想要的他都可以给灵淮,如果灵淮不知道索取,那就由他先给予。
灵淮像是愣住了,久久没有反应,顾逍的手隔着衣料轻轻摩挲一下灵淮的腰,他才回神,身体很轻地一抖,听到顾逍问:“我可以吻你吗?”
灵淮觉得顾逍的每一句话来得都很突然,好像很等不及,他毫无准备,不知道顾逍怎么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灵淮其实应该心知肚明,顾逍一切不符合人类世俗观念行为背后的依据是什么,也应该知道,在顾逍那里,尽管已经转世,他们前世的羁绊还是延续到了今生。
是他总是做最坏的设想,总是害怕美梦惊醒后是噩梦,已经不敢往好的一面想了。
在这一刻,顾逍的告白和提问都太像是又一个美梦,灵淮忍不住沉迷,他伸出手,摸顾逍的脸,顾逍温和地垂下眸,好像可以任由灵淮对他做任何事。
灵淮靠近过去,将唇贴上顾逍的侧脸,亲了一下,又缓慢地分开。
顾逍追上来,回吻他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