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的心头还正在打鼓,百里屠苏却蓦地抬起头来,眼睛清亮:“师兄,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我记得,这件事一定一定能够找到答案。我...若是我没有记错,应该是在我们初次那年,我与你闹别扭之后,养伤期间,你给我的那一堆阵法书中的其中一本。上面记载的并不是阵法,而是阵法逸事。”
耳尖烧得通红,但却不见羞色:“那时很疼,也不能完全安下心来研习阵法,便将那本书当做消遣。”
呼吸促了一息:“虽然那书写得极是曲折离奇,但...却不无道理。若是能够找到那本书,我想,我再看看,应该能够找到答案。”
陵越微微眯眼,顺着百里屠苏的话去回忆曾经的事,虽然有个大致的脉络,但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彼此间的纠缠。
至于这点细节,对他而言,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他都不确定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即使如此,陵越却也按下不表:“你还能记得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吗?若是能够在市井就找到,也少了一桩麻烦。”
百里屠苏苦恼地皱了皱鼻子:“我要是能够记起来,又何必与你说?”
陵越一怔,轻轻拍拍百里屠苏的肩,安慰道:“若是如此,不如先把此事放下。就目前而言,这事也不那么紧急。”
百里屠苏抿了一下唇:“...也是。即使真的能够找到那本书,也还得花点时间来重读一番。”
陵越揉揉百里屠苏的肩头:“时间也很晚了,我们就早些歇着吧~”
百里屠苏瞥了一眼窗外,听从了陵越的意见。
也许是这会儿药效退了,又也许是方才的“教训”牵动了伤口,这会儿又一下松了劲儿,令百里屠苏一瞬倒抽了一口凉气。
陵越赶忙拉住百里屠苏的手臂:“怎么了?”
百里屠苏别过头去,轻轻咬牙。
见着人的脖子都给刷上了一层浅红,陵越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赶忙帮着人躺下,又是宽衣,又是上药的折腾。
最后,累瘫的,却是两个人。
待得陵越也躺在了百里屠苏的身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只是,这气却舒展得并不是特别顺利——因为...胸闷。
借着夜色,陵越浅浅皱了皱眉,并未将此事与百里屠苏说起,只是与百里屠苏牵着手,入眠。
***
欧阳少恭刚一回房片刻,这老付就来了:“少爷,宴席的事情已经准备妥当,选定日子便可操办了。”
欧阳少恭来到罗汉床边坐下:“此事,恐怕得暂且搁置。我有事,需前去江都一趟。付叔,麻烦尽快准备行李。只需简单准备即可,不日我们还会回来。”
老付应下,离去。
欧阳少恭缓缓站起身,来到窗边,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
精明的凤眸低垂着。
长长的眼睫掩去了风旋云流。
夜色渐深。
***
夜半。
卯时正。
轻微的压抑感在陵越肺腑间徘徊。
一刻后。
压抑增强。
再是两刻后。
陵越胸上似被压了两座大山。
呼吸越发急促。
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陵越蓦地睁开眼,一下坐起,抚膺舒缓。
然而,沉闷的感觉并未消散。
许是陵越的动作太大,百里屠苏也跟着醒了。
瞧见陵越居然坐了起来,又见陵越在抚膺,一下坐起,一脸紧张:“师兄,你怎么样了?是心疾犯了吗?”
陵越皱着眉,摆摆手:“不是,就是胸口发闷罢了。并无大碍,你且歇着。”
陵越这样说,根本打消不了百里屠苏的疑虑。
百里屠苏肯定是不会听从陵越的话,反而道:“师兄,你且等等。我去找少恭过来给你看看。”
百里屠苏正欲从内侧床榻翻越而去,却被陵越一下横臂拦住:“这么晚了,你还让不让少恭休息了?”
百里屠苏有了些急色:“明日他午休时间长些就是。这能有多大影响?他是医者,难道不是病人有何事,自愿服其劳吗?哪里有病人迁就医者的道理?”
陵越眼睫一颤,改为了按住百里屠苏的肩,轻轻捏了捏,语气也微微放轻:“屠苏,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今日,应是前些日子为那几样东西劳心,而后我们又...这只是因为劳累而引发的,好好休息就是了。你真的不必担心,也不必惊扰少恭。就算你真的不放心,明日让少恭看看便是。如此深夜,还去叨扰少恭,当真不该。别忘了~少恭还有咳疾,我们即将启程。少恭的咳疾比之我这胸闷,更是凶险。”
百里屠苏的脸一下垮了下来,被子一拉,蒙头背对陵越而躺,气得咬牙。
陵越一怔,再一看当了蜗牛的某人,忽而感到语塞。
然而,也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没了哄人的心思。
仅仅只是看了百里屠苏的背影一眼,就拢了拢枕头,靠在了床榻之上。
方才,由卧位改为坐位,他感到胸口的闷重轻松了些。
他总也不至于自虐般的再躺下去。
目前这个靠位,既放松,又能够稍缓胸闷,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歇了片刻,陵越看向剑架之上的霄河剑,目光隐隐有点复杂。
随后收回目光,闭上眼,引导真气自气海而出,灌注剑突,又巡行手少阴心经。
如此反复多次,今晚这胸闷确实有了很大的缓解。
再睁开眼。
此刻,耳边仍旧是急促的呼吸声,昭示着某人还在生气。
然而,还是的,他并没有哄人的心思。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又拢了拢枕头,他彻底躺下了。
背对着百里屠苏。
脸朝着床榻外侧,目光就落在霄河剑上,暗想,似乎有些日子没出鞘了,他的伙伴是不是也有了几分落寞呢?
想着想着,这呼吸也就悠长了起来。
听着身边的动静,百里屠苏暗暗哼上一声,额间青筋也跟着抽了抽。
皱皱鼻子。
更是把头埋进枕头里。
当个十足十的蜗牛。
***
天刚蒙蒙亮,陵越缓缓睁开了眼。
静听片刻身旁的呼吸声,而后便轻轻翻身,暗念咒诀。
很快就有两抹羽毛状的白光轻轻覆盖在百里屠苏的耳上。
瞧着静音结界已成,陵越也不耽搁,立刻起了身。
今日,索性穿了身武者的紧身装扮,虽然仍旧是浅浅深深的蓝。
束好剑袖,来到剑架前。
正欲动手拿过霄河剑,却在刚刚抬手不久之后,便顿住了动作。
甚至是回头看了那早已被气得睡熟的某人一眼。
也不知为何,心间竟隐隐有了一抹冲动——他想知道,那个回流,会对百里屠苏产生影响吗?同为武者,同为师尊的弟子,同为天赋绝佳的剑客,百里屠苏怎么看待这样的回流?以百里屠苏的眼光,即使没有修行人剑合一之术,但有着那至纯的道心,又将怎样看待此事?
然而,一抹幽凉,却又在浸润着他的魂灵。
——此事,目前只能沉于海底。
缓缓转过头,如之前一样地握住霄河剑,几乎是不用猜疑的,那股回流又来了。
闭上眼,沉下心,顺着霄河剑的引导,静心专注。
三炷香后,回流自霄河剑自行切断。
陵越缓缓睁开眼,周身轻松。
拿着霄河剑,来到院中。
利刃出鞘,竖剑胸前。
专注的目光凝于剑身,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
挥剑而就,却并未带上任何。
只有专注的人,专注的目光,纯粹的剑术,人身心灌注于一点的剑意。
剑气荡过,隐隐带着雷霆万钧之意。
又若苍鹰搏击长空,孤傲而雄浑。
全套天墉城剑法使完,是说不出的酣畅淋漓与心潮澎湃。
但陵越还是敛住这种感受,还剑入鞘。
来到院中石凳边坐下。
将霄河剑就放置于石桌上。
双手按住膝头,闭目调息。
此刻,陵越浑身气血充盈,是难言的畅快。
再以意念行以那空明幻虚剑,竟隐隐窥得了几分奥妙。
陵越心中不由啧啧称奇。
睁开眼,瞬感神思清明,似那些病榻缠绵都四散而去。
轻轻抚上心口,那双眸子却隐约乌云蔽日。
片刻后,陵越起身,拿着霄河剑回了屋,换了身衣服,又在百里屠苏身边躺下,收了结界。
暗思——待会儿到底是逗猫呢,还是逗猫呢,还是逗猫呢?
***
恰好,今日欧阳少恭也早早起了身。
百里屠苏这方的动静,他也听到了。
即使没有任何内力法术的加持,陵越也剑气如虹。
即使相隔不远,欧阳少恭也能感受到。
细细分辨两分后,欧阳少恭唤来小厮,打理好后,去了后院,寻了寂桐,温言交代了几句,就带着人去了方家,将人交给方兰生。
方兰生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还承诺会照顾好寂桐。
欧阳少恭当然心满意足。
再次给孙月言复诊,调整药方和后期调养方案之后,便告辞离开。
***
即使生气,因为身体的疲累,当然还是令百里屠苏睡了过去。
虽然不至于日上三竿才醒,但却还是比平日里多睡了两盏茶的时间。
一睁开眼,便是陵越的脸。
再一看,两人竟是相对而眠。
随即就气得百里屠苏皱了皱眉。
正欲背对陵越,却在这时,陵越睁开了眼,声音温柔,似裹着蜜糖:“醒了?”
百里屠苏暗暗撇撇嘴——休想用糖衣炮弹来攻击!
继而立刻翻身,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但陵越比他更快,一下就按住了他的肩头,还很坏地点摁住了他的肩井穴。
一股虽不明显但却很难忽视的疼痛感自肩井穴深处传来。
百里屠苏正欲讨伐,陵越却更快一步:“生气了?”
百里屠苏动了动腮帮子,气息粗重。
陵越的手松了劲,滑向百里屠苏的肩头,揉了揉:“若你当真这么生气,何不想想我以前为何那么力不从心?何不想想我这心疾是否也有你一份加重?”
陵越这话,听来就像歪理邪说。
甚至是有点渣的味道。
但在曾经,百里屠苏那一根筋,却又确实是令陵越感到心累。
如此说来,倒是有点以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果然,听得这话,百里屠苏一怔,继而垂下了眼。
眼底泛着悔意。
陵越轻轻笑了笑,又与百里屠苏额头相抵:“屠苏,昨晚我可能态度不太好,也没有顾及到你的想法和感受。但我真的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知道该怎么去做。你看,少恭再是为你我调理身体,不也仅仅只能调理我们肉身的气血吗?关于灵力修为方面的,不还是只有我们自己想办法吗?心疾一事,若没有爆发,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若是如此,你还会像昨晚一样毫无章法吗?我这心疾,情况复杂,也绝不是少恭这等普通医者能够有效调理的。目前也并无大碍,只是可能会时常出现胸闷罢了。这也与近日的天气有关。这琴川毕竟不是昆仑山那等苦寒之地,热了百倍不止。你就没发觉,在翻云寨之前,你我都有修为可以抵抗,即使里三层外三层也没有太大的事吗?但这翻云寨之后,你看看,我们还能多穿几层吗?哪怕多穿一件,是不是也觉得难受呢?忘了吗?心属火,故而苦夏。过了这段时间,会好些的。你不要那么担心。无论如何,我都舍不下你,怎么会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就能够与你朝朝暮暮呢?”
百里屠苏忽而发觉鼻头有点发酸。
似乎以前的他真的很混账。
不仅仅腰背软了,声音也软了很多:“师兄~”
陵越的笑意更深了些:“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起身吧~”
百里屠苏的脑袋往下低垂了些,双手缓慢地搂上了陵越的脖子,却没任何言语。
陵越伸手拍拍百里屠苏的背心:“等着回去了,你大可好好考虑考虑,你该脱几层皮才对~”
言罢,竟闷笑起来。
百里屠苏发觉,陵越真的是越来越坏了。
索性也不理人,径自起了。
陵越翻过身,看着某些在跟衣服撒气的小猫儿,眼带笑意:“这是你自己说的,与我何干?”
百里屠苏咬了咬牙,还是觉得这不能忍,索性卷了陵越搭在衣架上的衣服,一股脑儿给陵越砸过去——你再嘴坏试试!
陵越灵巧躲过,唇边笑意难减——屠苏实在可爱~
就这么打打闹闹地还是打理好了。
两人前去餐厅。
刚一进门,风晴雪后脚就来了。
欧阳少恭瞧着人也到齐了,便道:“付叔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午后出发,约莫天黑之时刚好能够到达江都。晴雪和阿越你们就找个客栈落脚就是,我先前去拜会瑾娘。”
陵越微一点头:“如此甚好。”
而后,几人开席。
席后,众人散了。
陵越并未带着百里屠苏回房,而是出了欧阳府。
见着这路似乎是朝着方家去的,百里屠苏有点奇怪:“师兄,这很快就要启程,我们去方家作甚?”
陵越轻轻点点猫脑袋:“当然是去看望方家夫妇的。自分别之后,再未见过面。这次,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也应当拜访。”
百里屠苏那张俊脸轻轻一垮:“...人情好生麻烦。”
瞧着百里屠苏这个生无可恋加之老气横秋的样子,陵越真的忍不住虚虚握拳掩唇,压抑着笑意。
百里屠苏浅浅瞪了陵越一眼。
但陵越可没有见好就收,反倒是索性放下手,大大方方地笑。
百里屠苏微微撇了撇嘴。
陵越的笑意虽然多数敛了去,但眼睛里的,却藏不住:“怎么越发小气了?你刚才那模样,确实很有趣~”
百里屠苏懒得听这种胡话,索性抱臂,扭过头去。
陵越浅浅眯了一下眼,继而又靠近过去,一把揽住百里屠苏的肩头:“虽然人情是很麻烦,但此事与人却是必不可少的。就如同,你与少恭之间的交往。你心甘情愿了,是不是也就多一个朋友了?以后,我们有了徒弟,是不是也应该认少恭做叔父辈的长辈呢?如此,他是不是也要去维系少恭与我们之间的情谊呢?”
揉了揉百里屠苏的肩头,隐约有点落寞与语重心长,但却又带着清淡的温柔:“以往,你心里有个结,便自成结界。你用了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将自己笼罩。能够进入琉璃罩子的人,都是你选择之后的。如此一来,你让那些琉璃罩子以外的人怎么办呢?就比如芙蕖。她虽然的确是因我对你而好,但若将此作为她唯一对你好的缘由,也太过牵强了些。如此,几乎就将她本人的善良给全然否定了。芙蕖她...身为女子,本身不易,就像方小姐一般。但她毕竟与方小姐之间差了些年岁,也差了这红尘的磋磨,以及人情世故的锤炼,如此便显得娇气了些。但她心存正义,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丰富,她一定能够成长为一代女侠。这样的她,你不想接触吗?不想与她成为朋友吗?不因为有这样的师妹而自豪吗?你说,你是肇临的师兄,对他责无旁贷。但你当真担起了他们师兄的这个身份吗?对他们行了剑术教导之责?对他们生活进行关照?对他们仙术进行引导?这些事情看似是必须要去做的,但同样也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随着交往的次数增多,你也会更加了解对方。就比如陵云,刚开始的接触,你以为他话不多,很安静,很本分。再接触一段时间,你会发现,他虽然剑术平平,但他内功方面却很厉害。再接触一段时间,你还会发现,原来他在进入天墉城以前,针对内家功夫有过勤耕不辍。再再接触一段时间,你会发觉,他的剑一旦出鞘,可谓力拔山兮。这些虽然的确可以在过招的时候窥得一些,但多数也是以自身眼光去观察到的猜测,与实际得知,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而且,交往,是去接触一个活生生的人。过招,却仅仅只是在过招。”
希冀像是一口蜜糖,被浅浅含在口中:“等着回去了,你就让陵阳带着你,好好去感受感受这些。他的交际手腕十分厉害,这天墉城上到长老,下到那些做事的仆役,都与他有着匪浅的交情。”
百里屠苏眼睫低垂,眼底隐隐淌过几许九曲淙淙。
陵越也不再多言,仅仅的,只是给予百里屠苏温热的体温,以及从不言悔的支持。
前往方家之前,陵越也去闹市区,选了份礼物。
见着陵越与之前去拜访方家并无不同的做派,以及脑中回忆着欧阳少恭对方家婚事的用心,百里屠苏心头隐有所感。
来到方家,这次陵越原本还想拿出之前并未归还欧阳少恭的欧阳府名帖来投门,却没想到这方家的小厮,竟已经将他记在了心里,居然他和百里屠苏也可以“刷脸”了。
面对这种变化,陵越从容地应了,但也将此番变化隐隐记在了心底。
欧阳少恭的医术确实精湛。
这么些日子过去,孙月言不仅仅好了,气色也相比以前好了很多。
之前,见得孙月言,陵越还隐隐感到,这香火的传承应当是个问题。
今日再一看孙月言的状态,这等顾虑倒也打消了。
心间那些乌云,自也散了。
几人在茶室围坐,品着茶点,闲话几句,倒也惬意。
日头渐渐当空。
陵越算了算时间,便准备告辞。
孙月言一听,便携了茶点离开。
方兰生却还挽留道:“陵越大哥,这午饭就在我这儿吃吧~少恭那儿吃得太素了~”
陵越淡淡笑笑:“午饭后,我们要前去江都。这饭,可不能让少恭久等~”
方兰生微微锁眉:“前去江都?”
看向陵越:“少恭也要去?”
陵越虽然有点奇怪于方兰生的问题,也还是应了:“嗯,少恭和我们一起去。”
方兰生隐隐有点恍然:“难怪他今天一大早就把桐姨带来,让我们照看几日,原来是要去江都啊~”
百里屠苏是真有些奇怪了:“欧阳府的人好好的,少恭为什么要把寂桐送到方家来?”
陵越看了百里屠苏一眼,又看向方兰生,静观其变。
方兰生叹了口气:“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百里屠苏几乎在方兰生话音未落之时,就接了一句:“那就长话短说。”
陵越略略有些吃惊于百里屠苏的直接,但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方兰生也是一怔,而后想到百里屠苏和曾经的他一样,在人情世故上有所欠缺,倒也没有在意百里屠苏这话了,也尽量简要说来:“少恭虽然确实是欧阳家的独子,也确实是欧阳府的主人,但桐姨她...只是个外人。”
略略有点求助地看向陵越:“我想,陵越大哥应该明白。”
被点到名,陵越有一丝诧异地挑了挑眉。
再一抬眼,看向方兰生。
只见方兰生投来的,是一个看似求助实则非常笃定而又有着一丝明黄色遗存的清晰的眼神。
陵越随即了然,浅浅以眼神回应后,看向百里屠苏,解释道:“寂桐虽然是个老者,也是个长者,但她的身份与老付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别。平日里,还有人专门留心寂桐的事情,只因少恭这个家主对寂桐礼遇有加。少恭若是离开,有些事便说不好。方公子与少恭是总角之交,定不会苛待桐姨。此番,将寂桐交给方公子,便是最让他放心的选择。”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而后,方兰生和和气气地送陵越和百里屠苏出门。
分别之时,方兰生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来,递予陵越,说是礼尚往来。
陵越大方接过。
打开锦盒,往里一瞧。
目光随之一滞。
竟然——是一只冰蓝色大半透明状的微缩版青玉司南佩,中间是空心的。空心之中放着一只晒干的浮萍,浮萍的下半部分用浅褐色的土掩着。
见得此物,陵越几乎叫做是心神剧震。
但陵越却拼命压下,缓缓合上锦盒的同时,又是那个沉稳的陵越了。
将锦盒收好,与方兰生拜别。
百里屠苏也跟着拜别。
方兰生带着笑意,高高举起手,一揖而下。
袖子伴随着动作,又一次把手臂暴露出来。
拜别的间隙,陵越有些不自觉地目光游移。
当那特殊的胎记恍然如梦般的变作了肤色的裹臂,眼睫始终还是一颤。
拜别之后,陵越携百里屠苏离开,方兰生则暂且目送两人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人,方兰生才敢摩挲着青玉司南佩,放任鼻尖发酸。
使劲摩挲几下之后,方兰生朝着西方与北方,遥遥拜了三次。
远远目睹这一切的孙月言,眼睛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当方兰生回过身来,见得的便是眼中蓄满晶莹的孙月言。
快步走来,按住孙月言的双肩,有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只道:“这是我的选择,无怨无悔。”
孙月言眸中黯然,但她也明白方兰生的选择。
只是柔柔扑进方兰生怀中,任由晶莹滚落。
方兰生将孙月言紧紧拥住,这一次他...好像才完整了。
***
回欧阳府的路上,陵越虽然在把欧阳少恭将寂桐交给方兰生一事,再尽量地让百里屠苏去理解大户人家的那些弯弯绕,但心底里,却一方面是深沉,一方面又是对欧阳少恭竟一大清早将人送走一事感到狐疑。
尤其,要是他并未猜错的话,这寂桐与风晴雪绝对没有打过照面。
而且,欧阳少恭将寂桐送去方府,既是避开风晴雪的,又极有可能是寂桐自愿的。
这...
陵越忽而咂摸出了几丝兴味来。
回到欧阳府,正好午饭。
几人简单用过,就上路了。
坐在马车上,百里屠苏晕晕乎乎,昏昏欲睡。
欧阳少恭一瞧便知,这是有点中暑了。
赶忙拿过包袱中的薄荷膏给百里屠苏用上,很快也缓解了百里屠苏的不适,只是其仍旧有点恹恹的。
陵越就好像当没有风晴雪这个人,直接让百里屠苏靠在他的肩头歇着。
百里屠苏当然也不会拒绝。
欧阳少恭的目光在他左侧并排而坐的百里屠苏和陵越以及右侧而坐的风晴雪之间走了个来回,觉得...好像还是看着车顶最好。
来到江都,欧阳少恭并未急着去找瑾娘,而是先行定下客栈之后,检视几人情况,并无大碍,这才放心地离去。
百里屠苏与陵越对坐在窗户打开的桌前,感受着晚风习习,品着店家提供的凉茶,赶路的烦闷几乎被一扫而光。
看着比之琴川艳丽的灯火以及人头攒动的街头,陵越感到了浓厚的烟火气。
百里屠苏双手手肘搭在桌上,看向陵越:“师兄,方兰生送你的东西,怎么...”
陵越的眉眼间流转着一丝被冤枉的惨淡:“这是他送我的,你问我作甚?”
抿着唇,忖了忖,又道:“或许,那青玉司南佩对他而言是个重要的物件儿,故而觉得拿来送人便是最高的礼遇了吧~”
无奈浮现在唇齿间:“于这红尘,也是以送簪子表示...”
故意停了停后,才道:“爱~慕~”
百里屠苏一怔,而后才发觉,陵越又在逞口舌之利,愤愤地抽了抽鼻子,转头看向窗外,再不搭理某人。
某人瞥了一眼估摸着这脑袋上是有几缕青烟的猫儿,暗暗笑笑,却也未再逗猫,也转头看向这人间烟火气。
未过一会儿,欧阳少恭回了来,告知与瑾娘约定的时间之后,便让舟车劳顿的几人早些歇着。翌日,可到处逛逛,瑾娘得夜半才能有空了。
得了信儿,几人也就歇着了。
但这肯定要除开被醋腌了的猫儿,和似乎大概也许有点责任的某人。
翌日,唯有风晴雪一人起得早。
吃了早饭,便一人晃荡上了街去。
这江都果然是江南重镇,比之琴川繁华得多,甚至有点堪比神都的意思。
风晴雪逛着,倒也觉得有趣。
路过一个街口时,竟瞧见了一只无一丝杂色的小黑猫正在躲着阴凉,团成一个球儿,别提多可爱了。
再一看,这猫儿孤零零的,就像她...一样。
心下柔软,便笑着蹲下身,想要摸一摸这猫儿。
在她就要得手的那一刻,那黑猫一下睁开眼,一双翠色的眸子就显露了出来。
风晴雪伸出的手一顿——这猫儿竟是妖?!
还没等风晴雪反应过来,这黑猫儿一下就溜走了。
颈间的一片与那双眸子相同的翠色,闪了下风晴雪的眼。
风晴雪一怔,等着反应过来,哪里还有那小猫儿?
风晴雪站起身,想起那猫儿的翠色双瞳,以及那脖子上的翠色,心头暗暗感到奇怪。
回到客栈,正巧遇到欧阳少恭和陵越,百里屠苏一道下楼,准备用午餐。
如此,便正好一起了。
饭后,风晴雪有些踟蹰:“我...遇见了一件怪事。”
百里屠苏,欧阳少恭,陵越面面相觑。
最后,这话还是由欧阳少恭来问:“什么怪事?”
风晴雪搅着手指,缓缓道:“今日...我确实没想到,竟然江都还有人养着猫妖,而这猫妖不仅仅是有主的,竟还有遮盖妖气的宝物。这...”
听完风晴雪的描述,欧阳少恭与陵越的目光一撞,竟撞出了点不约而同的笑意。
百里屠苏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嘴里有些酸涩。
但一想到今早那腰间的酸涩,又觉得嘴里的酸涩竟不值一提了。
微微别过眼去。
风晴雪懵懵地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一双鹿眼睁得老大:“少恭,陵越大哥,你们笑什么?”
陵越与欧阳少恭目光一错,向风晴雪解释道:“晴雪,就算是道士,也不是什么妖都要除。这是一者。二者,也不是江都此处有人在养妖。听你描述,若我没有搞错的话,那猫儿颈间悬挂的便是帝女翡翠。此物,确有遮掩妖气之功。但其也须有人甘愿以法术加持,才能长久遮掩。你确实没有猜错,这猫儿是有主人的。若再进一步的估计,这猫儿的主人也应是道者。只是其的修行手段比较特殊罢了。”
欧阳少恭看了陵越一眼,浅笑:“阿越所言,无一不对。”
看向风晴雪:“这猫儿的主人就是瑾娘。瑾娘确实是道者,修行的也是一门极难的道术,即衍天之术。此术,在天墉城里,便是妙法这一门。衍天之术变化无穷,瑾娘又因其独特的天资,窥得这天眼的门径,继续修炼。这些年来,倒也修行到较高的境界了。那猫儿也不是妖,而是精。瑾娘与他有缘,便指导他修炼。这猫儿也是聪慧,在我遇见瑾娘之前,也就区区一两年的功夫便能化作人形。然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猫儿的修为遭人觊觎,差点被抓起来,剖开气海,取出内丹。幸好瑾娘筹算一番,解救下了他。他也因此更依赖瑾娘。猫儿脖子上戴着的,确实是帝女翡翠。瑾娘并未向我提起如何得到,但却向我说起,如此她的黑曜便安全了。今日,应当是瑾娘在休息,黑曜一个也无聊,便贪玩溜出来了。”
略略带点告饶的意味:“此事,见了瑾娘,还望诸位不要提起。否则,黑曜可得吃点苦头了~我也得跟着头疼了~”
风晴雪一脸茫然:“此事与少恭有什么干系?”
百里屠苏听着欧阳少恭的话,不仅仅是别开了眼,连头都转开了很多,面色微僵。
并且,在此刻,他不仅仅很理解黑曜,也很同情黑曜。
甚至觉得,或许他们可以成为挚友。
欧阳少恭微微面露难色,隐隐有些踌躇。
陵越看了欧阳少恭一眼,直言道:“无论在何处,犯错都会得到处罚。一旦处罚,必有伤情。少恭于治病救人,自是妙手回春。但面对一只精,也力有不逮。瑾娘待黑曜定有极深的感情,又发生过差点失去这种事,定然当黑曜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之时,就会勾起曾经的回忆。后怕接踵而至。若在这种后怕越演越烈之时,又一直不见黑曜,即使之后黑曜好手好脚地出现在瑾娘面前,瑾娘也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心急火燎地检查一遍,发觉黑曜确实没事的时候,那种后怕就会演化成对黑曜不懂事一事的怒火。这怒火攻心,哪里有什么理智可言?可能揍黑曜一顿都是轻的。如此,少恭这又要劝人息怒,又要伤脑筋该怎么医治一只猫,怎生不头疼?”
风晴雪有些恍然。
欧阳少恭却是有一丝无奈浮现在眉头:“阿越说的没错。无论在哪儿,都是如此,只要有天,便要接受雷霆之怒。”
陵越轻轻按按欧阳少恭的肩头。
百里屠苏的眼睫打了个颤。
午后燥热,几人也不愿在外面去感受强烈的暑气,便回了房间,暂且歇着。
百里屠苏闷闷地坐在床边:“...师兄,你...”
陵越来到百里屠苏身边坐下,环住百里屠苏的肩:“自是因情同此心,便能明白瑾娘心意。”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那时,你就是因为...”
百里屠苏的话还没说完,陵越就道:“现在你也长大了,此话当然也可以摊开讲。就是因为这样,我很怕失去你。但那时的我太年轻,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那种后怕,那种担心。想着那些弟子受了处罚,痛了,就知道不要再犯,便觉得如此能够给你确立那么一个底线,这样我便不会再一次如临深渊。然而...”
目光一滞,眼睫轻微垂下,自嘲的笑就晕在嘴角:“...这不过就是一厢情愿罢了。”
百里屠苏心间一紧,缓缓别过头去。
陵越似乎也回忆起了曾经,有些沉闷。
但两人之间的安静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以陵越气息一紧,右手抓住胸前衣襟,面露败色而结束。
此刻,当然百里屠苏也顾不得心头的感受,又急了:“师兄,你没事吧?”
陵越倒是很想在这么一个时刻去回应百里屠苏,但胸间的憋闷却令他仅仅只是喉间滚动了几下,未曾说出话来。
百里屠苏也没遇过这种情况,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约莫几息时间过去,胸间的憋闷感渐渐散去。
陵越也跟着松弛下来。
轻轻闭上眼,暗自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