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把纸条原封不动放回原处,又将小鸟放走。
双手抱臂,看着那小鸟逐渐变作小黑点,再变作什么都看不见。
抿着唇,瞥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乾坤袋,眼眸中的光起伏不定。
到了吃早膳的时候,只有陵越一人去了。
欧阳少恭仍旧是个手不释卷的模样。
见得陵越来了,百里屠苏却没跟着来,放下手中书卷的同时,有点挪耶地问道:“屠苏呢?这是赖床了?”
陵越缓步来到欧阳少恭身旁坐下,一派理所当然:“昨晚,他太累了。”
欧阳少恭轻轻一挑眉,牙根痒痒——可不累吗?使劲折腾了半宿,不累死才怪!
陵越有点难言地笑笑:“此事,我想少恭应是懂我的~”
欧阳少恭只得带着一丝尴尬,略略一笑。
几乎就在陵越后脚而来的风晴雪,当然听见了陵越的话。
应是顿了一会儿,将那难看的脸色收了,才进了屋:“陵越大哥,少恭,早啊~”
欧阳少恭笑道:“晴雪,快来坐下,正好可以开饭了~”
风晴雪选了个位置坐下:“嗯~”
欧阳少恭嘱咐开席。
席间,谁也没提这百里屠苏的缺席。
饭后,陵越对欧阳少恭道:“少恭,你可否替我配一副膏方?镇痛力强,多添一些槐花,但却不滋腻反而有点涩然的油膏?”
欧阳少恭喉间一梗,眼睛此刻非常想要瞥向风晴雪的方向,但...
陵越没得到欧阳少恭的回应,还追问道:“少恭,这是不是有什么难度?”
欧阳少恭那是难得的面色有点僵硬地笑了笑:“阿越说笑了~”
这三寸不烂之舌,在这时似乎被软筋散所浸泡:“那个...”
陵越在这时却十分善解人意:“抱歉,此事确实应该私下里对你说。”
皱了皱眉:“但我确实有点担心屠苏因为内伤而发热,实在是没有注意到此事。”
浅浅抿了一下唇,有点为难之意浮现在眉间:“加之...”
尾音拖曳半晌,犹豫之色昭昭。
缓缓沉下一口气,看了欧阳少恭和风晴雪一眼,最终目光落到欧阳少恭这里,含着全然的认真:“我心里压着一件事,对这件事毫无头绪,心下确实也沾了几分浮躁。屠苏那里的情况,自也是压在我心头的要事。如此一来,千头万绪,确实有失了顾虑的地方,还请你们海涵。”
欧阳少恭此刻几乎叫做是光明正大地往风晴雪那处看去。
此刻,风晴雪的脸色可谓风云变幻,波澜迭起。
但风晴雪显然的,还是在这种轰炸中以某种准绳为判断。
抬起头来,和欧阳少恭的目光撞上。
但这样的目光相撞,却带不来什么涟漪。
欧阳少恭缓缓收回目光,眼睫低垂片刻后,又看向陵越:“可是...”
陵越未置可否。
欧阳少恭却像是在这种无声之中,明了了陵越的意思,转头冲风晴雪道:“晴雪,我们待会儿在茶室相聚,可否?”
风晴雪微微愣了一下,才垂眼道:“好。”
言罢,便起身离去。
待得风晴雪彻底消失不见后,陵越才淡淡勾勾嘴角:“我就说,少恭最是懂我~”
欧阳少恭有那么一丝丝哭笑不得:“阿越,私事当真还是私讲好些。”
陵越双肩一塌,竟然眼中还有了委屈:“少恭,我与屠苏是道侣一事,无论我是否告知与你,以你的眼光也不会瞧差了去。我与屠苏是否同房,你也一定不难看出。如此,我们之间并无秘密可言。但...”
语气中的委屈更甚:“屠苏太好,若那盛开的牡丹,惯能招蜂引蝶。我若不把这花蜜给全部采了,难道真要让其他人也在我道侣这处来分一杯羹?”
眼眸中飘过一丝凉薄:“别人是否宽宏大量,与我无关。但我定然容不下这种情况。”
朝着欧阳少恭投去求认同的眼神:“我想,少恭也应该不愿其他人觊觎你的正妻吧?”
未等欧阳少恭答复,就揽了揽欧阳少恭的肩头,看向欧阳少恭的那双眼,是深情的,也是揉不下沙子的:“我们情同此心,不是吗?”
欧阳少恭垂眼一想,又看向陵越,点点头:“确实如此。”
微勾的眼角里是歉意的笑意:“此番,是我迟钝了。”
陵越笑笑,又揽了揽欧阳少恭的肩:“我们还是快些吧~”
欧阳少恭一瞬明了过来陵越的意思,赶忙带着陵越去了药房。
欧阳少恭抓药,陵越就倚着门框,抱臂看着欧阳少恭忙碌的身影。
将药抓齐,欧阳少恭正欲拿过精制的猪油开始调配,却在即将拿过那只豆青色瓶子之时,顿住了动作,抬起眼来,略略有点试探的意思:“阿越,你...似乎有点私心?”
说最后一字之时,欧阳少恭的声音有些模糊。
若不仔细分辨,便不知是心,还是刑了。
陵越不置可否,但那双眼睛却雪亮得惊人。
欧阳少恭略略一怔,微微眯眼:“可是因为...小兰?”
陵越低头浅笑:“少恭,你觉得晴雪能有你这么贴心吗?”
虽然陵越答非所问,但也答案昭昭。
欧阳少恭眼睫一颤:“因为小兰,屠苏吃醋了,找你无理取闹?”
陵越抬起头来,有一半的脸逆着光,竟隐隐带着些森然:“我爱屠苏,无论怎样的他,我都爱。但这是作为爱人。屠苏也是我师弟,走错路,做错事,也是我这个师兄该去规范的。”
顿了一顿,又缓缓道:“那日,方公子不过好意,却令他心生不悦。这显然是在无理取闹。我们与方家之间,又几乎是世交的关系,这若结成一个结,日后又该怎么相处?”
嘴角有了一丝凉薄的弧度:“如此,自是该使用点手段了。”
欧阳少恭垂了眼:“你与屠苏之间的事情,的确我不该置喙。但...阿越,爱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你...”
陵越一瞬不瞬地看向欧阳少恭:“那医者与患者之间,也是平等的吗?”
陵越这话一出,瞬间整个药房的气氛都凝固下来。
欧阳少恭想要启口,却发觉他约莫应该是被浆糊黏住了嘴。
药房里,安静得惊人。
最终,是瓶塞的微响,打破这一室寂静。
约莫几盏茶后,油膏制作完成。
欧阳少恭交到陵越手里时,心有不忍:“阿越,无论你怎么想,还是温柔些。这种方式,虽然印象深刻,但也十分难捱。”
陵越轻轻拍拍欧阳少恭的上臂:“我知道。全天下,绝没有人比我更心疼屠苏。与此同时,全天下,也绝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屠苏完美。”
将手中的罐子轻轻向上一抛,又轻松接下,按按欧阳少恭的肩头:“谢了~等会儿我们茶室见。”
言罢,也不停留,即刻离去。
欧阳少恭负手在后,静静地看着陵越离去。
心底里的那只狐狸难得少了看戏的心思,竟那精明的狐狸眼中多了一分深沉。
“欧阳少恭”觉得,他似乎有点将陵越看不明白了。
而且,这样一个心思玲珑的陵越,也是他之前并未真切感受到的。
这...
欧阳少恭微微垂下眼,面色有了一分沉色。
***
陵越回到屋中之时,正巧遇着百里屠苏艰难地挣扎起身。
陵越连忙过去,在床边坐下,按住百里屠苏的肩:“赶快躺下~别乱动~”
百里屠苏用力的身子还有点抖,被陵越这么一按,当然是卸了劲。
一下瘫下去。
就是这样,也不忘气郁地瞪着陵越,却不言语。
活脱脱地用行动控诉——我现在这样与你毫无关系啊!
陵越浅笑着揉了揉百里屠苏的肩,隐约有点苦恼的样子:“若不用力一些,怎么洗掉酸味呢?”
百里屠苏一怔。
原来...
小眼神儿有点躲闪:“...你怎么知道?”
陵越有点无奈地勾勾嘴角:“那天你若是能够把你的目光收一收,我大概也不会觉得如芒在背。后来,你若是收一收那魂不守舍,我大概也能猜不出来。”
百里屠苏浅浅撇了撇嘴,却没说什么。
陵越放轻了声音:“躺好~我给你涂药。”
一听要涂药,百里屠苏一万个拒绝:“我没...”
陵越不等百里屠苏拒绝的话说完,直接给将人点了穴:“你若不想在少恭面前丢了面子,自是全然拒绝的好。”
陵越这话,戳中了百里屠苏的羞涩。
只能咬着唇,默默忍着。
但这次,忍着似乎也成了个有点困难的事情。
实在忍不了了,百里屠苏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陵越暂时停下动作:“疼了?”
百里屠苏没做声。
那陵越便继续。
百里屠苏已经变作了死死咬着牙,双手将枕头死死抓住,脖子也往上扬起了一个弧度。
颈间的青筋跳动得欢实。
待得绷着的那一股劲儿卸下,百里屠苏一下就瘫软了身子,软趴趴地趴在床上,眼睛里写满了生无可恋。
陵越取来干巾,将手擦拭干净。
又拿了张干巾来,将百里屠苏满脑门子的汗擦了。
这个时候的百里屠苏,颇有些像破布娃娃,任由陵越摆弄。
缓了一会儿,百里屠苏感到舒服了很多,却浅浅地皱了皱眉。
陵越寻了干净的里衣递给百里屠苏:“昨晚确实是我有些过分了,便寻少恭做了一份效果好些过程却不太好受的药膏。但...”
稍稍一顿,眼神坚定中透着一抹捉摸不定的复杂:“这件事不仅仅因为你,也因为那个寨主。”
百里屠苏接过里衣的手一顿:“我...”
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已经哑了。
陵越倒了杯水来,塞进百里屠苏的手里:“但这才是令我真正如芒在背的原因。”
百里屠苏大概是第一次尝到甜味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陵越挨着床边坐下:“抱歉,我怕失去你。这或许便是因爱故生怖。”
百里屠苏虽然面上染了两分羞涩,但心间却被陵越这话给塞的满满当当。
握住陵越放在床边的手,坚定无比:“此生,我只有你一人。”
说得坚定无比,却全身都冒起了热气。
陵越与百里屠苏额头相抵,嘴角微弯:“此生,无论身心,我也只有你一个。”
岁月静好片刻后,陵越轻道:“快些打理好,少恭还在茶室等着我们。粗粗算来,我们养伤也有些日子了。但翻云寨的事情,却并没有结束。”
经过陵越提醒,百里屠苏才想起来那几个收在陵越那处的祸害。
心头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
他果然是被冲昏了头脑。
竟将这等大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确实该...罚~
想到此事,百里屠苏端正了辞色:“师兄,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陵越坐正了身子,面色有一些阴郁:“我...怀疑,我们拿下的那个‘王’,极有可能就是晴雪口中的铸魂石,或者说玉衡。”
百里屠苏眼睛睁大了一圈儿:“什么?!”
陵越转头回视百里屠苏:“你仔细回忆回忆那天晴雪的话,再想想当天我们一起去找寻的那些线索,答案当真呼之欲出。”
在陵越的提醒下,百里屠苏静默下来,将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给大致捋了捋,气息微微粗重:“竟然...”
陵越的手按上百里屠苏的肩,待得百里屠苏抬起眼来,才蹙眉道:“觉不觉得有点过于巧合?”
百里屠苏眨眨眼,再一想起昨晚他对陵越说起的话,忽而感到寒霜满身。
陵越稍稍松了眉心,但没有完全松开:“别忘了,那仅仅只是一块残片,还有沾染了魔气的矩木枝。那日,我并未将话说完。我见过真正的魔,与那日那魔气有着并不是特别明显的差别。这其中恐大有文章。”
百里屠苏感到,此刻不仅仅是身披寒霜,心都好像是被扔进了雪地里:“这...”
陵越揉了揉百里屠苏的肩头,缓声道:“你我毕竟久居天墉城那等化外之境,于这红尘始终是个外人。此番,我们需要少恭的见多识广,以及晴雪提供的半真半假的历史,还有被牵扯的方家的帮助。虽然此事千头万绪,但也有解决之法。”
目光渺远:“曾经,我答应你,要与你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
眼睫低垂,满含落寞:“你...当年,也许将这话当做我予你的希望,又也许索性当做谎言。自我成为万众瞩目开始,有些事便就是奢望。”
极为认真地看向百里屠苏,十分郑重:“此番,可否当做你我践行诺言?至于这迟来的行诺,赔礼便是我这一人一心一生,可否?”
百里屠苏心头大震,一把抱住陵越,下巴搭在陵越的肩头,身子微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陵越也回抱着百里屠苏,感受着彼此在当下几乎共频的心跳,方觉他此刻确实在人间。
冰与火,气息交融。
所获得的,并不是激烈的碰撞。
而是火融化了冰的凛冽。
冰揉碎了火的炽烈。
相拥许久,两人才渐渐分开。
陵越揉了揉百里屠苏的头,淡淡笑道:“我们要再不去,少恭恐怕都要急了~”
百里屠苏此刻口中心中尽是甜蜜,竟觉得即使让欧阳少恭等急了也没关系,左右不过有点愧疚罢了。
但这般与陵越同心共振,确实令他再也不想离开温柔乡。
心头虽然还回味着这种令他着迷的温存,但百里屠苏还是乖乖听话,赶紧起身打理。
陵越也没闲着,跟着帮忙。
打理好后,两人一道准备出门。
出门前,陵越按住了百里屠苏的肩,表情隐隐有些复杂:“屠苏,此事...”
陵越的话还没有说完,百里屠苏就伸手与陵越的另一只手十指紧扣:“师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此事,若不是师兄提醒,我也不会对此有什么疑问。”
目光微微偏转,眼睫轻垂:“...就像肇临的事,若不是师兄逼着,我大概也无法感觉到其中蹊跷之处不止一处。我...”
抬起眼来,却仅仅只是看向陵越的肩头:“今次,翻云寨之事,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被绞在了一起。要替幽都寻回玉衡的风晴雪,出身医药世家且本身精研医药的少恭,体弱却精研园艺的方夫人,有着佛珠与青玉司南佩庇护的方兰生,两个剑术高强的道士,距离千里的曼陀罗花,与鬼界牵扯的‘太阳神之父’,一段凄美却又好像是不被世俗所看好的感情以及一个深情之人,有着指引‘黄泉路’作用的青玉司南佩,酷似‘黄泉路’的翻云寨,诡异的南疆文字和服饰,还有那令少恭都大惊失色的人祭,奇妙的地脉流向,三昧真火也烧不尽的‘毒人’,难言的‘毒人’竟变作荧光数点,高深剑法无法搞定的混战,幽都秘法却能一劳永逸地甘霖垂地,距离南疆不远的矩木,风晴雪的身份与特性,魔界的牵扯,应当是极为难以见得的‘阴阳紫阙’,出生于皇陵的‘阴阳紫阙’,始皇帝的千古第一帝陵,无法完成的宏愿,师兄提及的淮南王陵与之几乎相同的求而不得,幽都的叛徒...等等...”
眼睫轻微一颤:“...师兄说得对,一切都过于巧合。”
喉头滚了一滚,面色微青,眼睛看向他处,声音涩然:“...师兄,那日你定然说的是假话。陵阳绝对是你所完全信任的左膀右臂,且陵阳也不是左右逢源之人。你那日是在诓我。”
顿了一息,有点紧张地看向陵越:“...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寻我的每一次攀谈都是带着目的来的?”
陵越心下大骇,甚至是感到吃惊。
这...让百里屠苏连续开大,竟还有打通任督二脉的奇效?
这...
陵越的面容难得染上了一丝不自在:“...蒲苇虽随风摇曳,但它有根。”
百里屠苏一下直视陵越的眼睛:“所以,你知道?”
陵越第一次发觉,百里屠苏很是凌厉。
甚至与霄河剑的锋利都不相上下。
也是极难得的,陵越偏了偏目光:“他也并未猜测出原委,只是觉得三番五次的盗剑颇为古怪。”
百里屠苏的眼睫一下垂低:“...看来,肇临的死颇有曲折。”
抬眼看向陵越:“师兄,我们不能让肇临死不瞑目。”
陵越回视百里屠苏那澄澈的眼睛,只见了一双清晰而坚定的眸子,另外一只空出的手,攀上了百里屠苏的寸关尺,心间猛然一滞。
这...
话都好像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你是...”
百里屠苏反手握住为他诊脉的陵越的手,也极为认真:“师兄,肇临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是他师兄,对他责无旁贷。焚寂流落江湖,目标更为明显,是也不是?”
陵越差点呼吸一滞。
百里屠苏却在这时微微有了赧颜,也不敢看向陵越,那眼睫就跟蝶翼似的,颤个不停:“师兄,你养伤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这次...我是第一次发现,你也很脆弱,不是那坚不可摧的大山。我...我发觉,我好像再也做不了你身后那个被你庇护的小师弟了。”
抬眼看向陵越的眼睛:“我想做与你肩并肩的爱人,背对背的缺漏。”
陵越的心此刻像那草原上疯狂追逐草原尽头的野马,狂飙不止,乘奔御风。
陵越紧了紧与百里屠苏交握的手,应得郑重:“好~”
百里屠苏笑了。
陵越也跟着笑了,泛着旁人难懂的甜蜜。
就这样,十指紧扣的两人出了门。
***
欧阳少恭在药房站了许久,估算着时间应当差不多了,才移步茶室。
来到茶室,只见风晴雪坐在临窗的位置,托腮看着远处,静静的。
并没有多言的意思,来到博古架前,选配茶叶。
又来到茶桌前坐下,悠然地烹茶。
直到房间有着隐约的茶香浮动,风晴雪才好像是回过了神。
回过头来,见得的便是怡然而优雅烹茶的欧阳少恭。
慢条斯理的动作。
起起落落的衣袖。
飘渺流淌的雾气。
竟隐隐有些令她恍惚——这...怕是仙人吧?
虽然她所见过的仙人,仅仅是紫胤。
但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从容的气度,与内心流淌而出的静然,却极其的相似。
这...
风晴雪浅浅抿了一下唇,带着一抹笑,来到欧阳少恭对面坐下:“少恭这是在煮什么茶?”
欧阳少恭手上不停:“清暑气却不伤正气的药茶。近来,你们连同我自己都在服药,确实不宜饮茶。今日暑气稍重,理当稍加清理,否则便要增加火气了。”
风晴雪看了一眼欧阳少恭选用的药材,又将目光投向茶壶之上飘渺的雾气:“...少恭,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
欧阳少恭停下动作,将双手搁在膝头:“从来不知,而且我也从未知道,阿越竟...”
脸色一僵:“竟如此放浪形骸。我...原以为他颇具君子之风,但...他今日所言,也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风晴雪抬眼看了欧阳少恭一眼,又想起在方如沁的婚礼上,欧阳少恭对礼数的执念,微微垂了眼。
寂然片刻,风晴雪又有些犹豫道:“...陵越大哥他...今日要找寻我们商议的是...翻云寨的事,对吗?”
欧阳少恭声调略略散漫:“应该是吧~”
风晴雪眼睫垂得更低。
一时两人无话。
很快,百里屠苏和陵越就来到茶室不远处。
见得茶室近了,陵越松了手。
百里屠苏一怔,想起这并不是在属于他们的玄古居,也收了那点小心思,与陵越并肩而行。
来到茶室,欧阳少恭赶忙招呼人坐下,又给众人分茶。
浅浅饮上一口,确实是舒爽,却又不伤正气。
几人眉间都泛着惬意。
茶过三巡,陵越看了众人一眼,正色道:“翻云寨虽然已经被摧毁,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此前,在翻云寨得到的东西,全在此处。”
说着,拿出乾坤袋,将锁妖壶拿出,又将当日取得的几样东西以真气顶托,置于众人面前。
看了百里屠苏一眼,又将目光回转:“我与屠苏久居天墉城这等化外之境,又一心扑在仙术剑法之上。”
略略有些无力:“你们也知,我所处的那个位置,更是将我禁锢在那么方寸之地。屠苏的情况,只是与我这样画地为牢的模样殊途同归罢了。”
又正了辞色:“虽然凡人妄图跳脱生死轮回的法则并没有错,但若以此害人性命,那便是大大的不妥。天墉城以守护天下苍生为使命,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继续下去。然我与屠苏二人,能力有限,此番还请少恭和晴雪鼎力支持。”
欧阳少恭赶忙摆摆手:“阿越,你这就言重了。大家都是朋友,帮个忙不就是很正常的事吗?哪里需要这般郑重?”
自陵越将那日得到的东西置于所有人面前之后,风晴雪的目光就十分散漫地放在那个碎片上。
与此同时,目光还在阴阳紫阙和带着魔气的矩木枝上犹疑。
但风晴雪也没有忘记耳听六路。
在欧阳少恭话音刚落之后,接着道:“陵越大哥也太客气了些。”
陵越当然把所有人的状态尽收眼底,却并不做任何表态。
只是讪讪道:“如此说来,还是我多事了。”
而后,看向欧阳少恭:“听屠苏说,少恭对人祭一事颇为了解?”
欧阳少恭微微摇头:“未曾。只因少年游学之时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情,便有几分了解。这人祭说到底只是一种愚昧罢了,倒也不是高不可攀之事。只是...就如同人修炼成仙,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冥冥之中总在发生着莫名的影响。”
陵越与百里屠苏对视一眼后,微微锁眉:“那以少恭的眼光,可否替我们看看这些东西是否有什么奥妙之处?”
稍稍缓缓语气:“少恭无需担心,直接取过便是。我在这些东西上,都裹上了一层真气,不会影响到你看,也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欧阳少恭浅浅笑笑:“阿越有心了。”
又将目光投向那些东西,一一认认真真地看了看。
垂眸,拿过茶杯,轻轻摩挲着杯沿。
这个时候,风晴雪似乎终于得到了光明正大的机会,也看向那些东西。
目光之中,微有异样。
时间在欧阳少恭的沉默中渐渐流逝。
师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隐约都有了点紧张。
风晴雪收回目光,双手握着茶杯,目光也落在浅金棕色的茶汤上。
欧阳少恭略略带了点懊恼,抬起头来:“阿越,抱歉,我对这几样东西的了解,或许还没有你多。”
语气隐隐低落:“确实帮不上忙。”
忽而,眼睛一亮:“不过,我认识一位朋友,她虽身处风尘,但却颇具慧眼。我想,这几样东西若是交给她看看,应当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线索。”
陵越略略敛眉:“风尘...”
欧阳少恭一怔,继而又解释道:“她叫瑾娘,是江都万花楼的楼主重金求着留下的一位奇女子。她非常擅长算命,是有名的神算子。且她还通天眼之术,能通过天眼看得此人命数,极是厉害。万花楼原本确实是勾栏瓦肆,但因为她却多了很多一掷千金只为一开天眼的客人,万花楼炙手可热。她是万花楼楼主的贵人,怎会做那般买卖?去那里找她的,都是为了命数而去的。她精通筹算之术,以我们所见,这玉片应是残片。若能经她帮助,找寻到其他碎片,进行拼合,说不定我们真能找寻到翻云寨此番莫名情况的原因。”
陵越轻轻展颜:“若是如此,我就放心了。”
略略一低头:“毕竟...”
欧阳少恭淡淡笑笑:“我知道,阿越你们的身份肯定不好进出风月之所。此番我们前去江都,我约她见面便是。”
陵越点点头:“好。”
又看向风晴雪:“晴雪,你有什么意见吗?”
突然被陵越点到名,风晴雪还怔愣了一下。
而后,又抬起眼来,面色有点纠结:“我...”
咬了咬下唇:“少恭...你的那位朋友可否帮我占卜我哥哥的下落?他...”
欧阳少恭微微点头:“当然可以。”
风晴雪松了口气:“那就多谢少恭了。”
转眼看向陵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梗在喉间:“陵越大哥,我...我也没看出来什么。”
陵越勾勾嘴角:“无碍。”
又看向欧阳少恭:“少恭,前去江都的事,便由你安排吧~”
欧阳少恭点头应下。
陵越随即收了所有东西于乾坤袋中,又与众人闲聊起来。
饭后,众人各回各屋。
风晴雪坐在窗边,一手托腮,看着院中的景色,眉头紧皱。
侍女为风晴雪带来了汤药。
风晴雪闻得味道,轻轻皱了皱鼻子,但还是接受了这种好意。
喝完药,侍女捡了碗离开。
房间又一次空了下来。
风晴雪低垂下眼睫,心间涟漪难平。
百里屠苏和陵越回房后,也得到了小厮送来的汤药。
也许是这段时间习惯了,两人都一口闷下。
喝完,小厮也就捡了碗走。
两人落座圆桌旁,相对而坐。
百里屠苏浑身上下都有点别扭:“师兄,风尘之地,那是什么?为什么女子在那里不好?我们为什么要介意?”
陵越听得百里屠苏的问题,差点咬到舌头。
但想到有些事,还是尽量地将心头翻江倒海的巨浪给压了一压,声调平稳又中正地解释道:“风尘之地,通俗些说,就是青楼。青楼就是做皮肉买卖的地方。少恭应该与你说过,采花贼于女子的意义,如此你就应该知道为什么不好。我们是道士,虽然清规戒律里并未说过此事,但清修和为人的要求却令我们若是接触此地难免损坏名声。如此而已。”
百里屠苏的俊脸迅速染上绯色:“哦~”
陵越瞥了一眼百里屠苏的模样,在心头轻轻暗笑。
片刻后,端正了辞色:“江都虽然距离琴川不远,但我们也要好好养精蓄锐。”
百里屠苏脸上的绯红退了些去,又听闻陵越这话,眉间隐约有些暗色:“...师兄,今日,晴雪她为何...”
陵越敛了敛眉:“我也不知这其中关窍到底是什么。分明依照于她的描述,那玉片很大概率就是玉衡,但她...”
面色微暗:“看来,此事恐另有隐情。而这部分被隐藏起来的隐情,应该跟完整的玉衡有关。若是如此,静待结果便是。”
百里屠苏闷头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
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师兄弟俩很久都没有这么安静地对坐过了,甚至此刻时光都好像是被拉长了。
百里屠苏的眼睫轻微颤了一下。
那双杏眸抬起,看向陵越:“师兄,你说,人的命运真的能够被算出来吗?”
陵越微一挑眉:“怎么?对衍天之术起了兴致?”
百里屠苏稍稍低下头:“也不是,只是...”
陵越虚虚握拳掩唇,发出低低的笑声:“你该不会是想要算算我们的姻缘吧?”
百里屠苏一怔,随即面色爆红,恼羞成怒,追着陵越就捶。
陵越一见猫儿要挠人了,那是赶忙闪避。
然而,方寸之间,哪有那么多地方去躲?
最终,陵越被猫儿摁在床上,捶胸。
陵越好笑地治住猫爪子,放在嘴边亲了亲:“无论你想不想,我想知道~”
百里屠苏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有点咂摸出了点味儿来:“你不是我师兄!”
自顾自地还点点头:“你一定不是我师兄!”
随即就挣扎着要离开。
瞧着百里屠苏这心态崩了的样子,陵越轻轻笑了笑,不过几招之间,就将人制服在床上。
不轻不重的几下下去,再微微一沉声:“胡闹~”
百里屠苏浅浅皱了皱眉,火热迅速从后方传来,直接将人给烧成了炭火。
陵越松开手,揉了揉百里屠苏的背心,隐约带着笑意:“还胡闹不?”
百里屠苏将自己埋进了臂弯里,有点闷闷的:“...谁让你这么...”
陵越眨眨眼,略带坏笑:“那是谁说我们是爱人的?我就问问,我与我爱人的姻缘吉日是多久,都不行么?”
百里屠苏越发觉得,陵越是越来越放浪形骸了,且那张嘴也越来越难缠了。
他可当真是要输得彻彻底底了。
担心将人给闷着,陵越还是把某只虾米给挖了出来。
虽然某只虾米不太领情就是了。
陵越环住百里屠苏的肩头,给揉了揉:“衍天之术,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非全然有理。人的命运岂是这些神算子的金口玉言便能断言的?命也好,运也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满满地抓住百里屠苏的肩头:“你想想,如你这般在阵法上的天赋,若你一点相关方面的书都不看,你确定你能够破得了师尊的封印吗?”
百里屠苏脸上的绯色渐渐褪去。
埋下头,想了想陵越的话,很快便拨云见日。
当日光探出头来,却惹得百里屠苏心神一震。
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下转头看向陵越:“师兄,那条九头蛇果然被我杀了吗?”
陵越心下有点暗暗的吃惊,与此同时,心下也有了疑虑,面上却是平淡地开口:“后来,那些弟子去给九头蛇敛了尸,尸体也存放在天墉城。蛇头上,也确实是焚寂刺入的痕迹。”
眉眼间是一分疑虑和半分担忧,语气却有些轻飘飘的:“是有什么问题吗?”
百里屠苏挠了挠头,有些许苦恼溢出:“...我...我...我当真杀了它吗?”
陵越心头绷紧一分:“何出此言?”
百里屠苏放下手来,折磨起了衣角:“这次,我杀了寨主吗?上次,我杀了九头蛇吗?我...”
陵越皱了皱眉头,暗暗察觉出了些蹊跷,也不由再次去回想细节。
越是回忆,越是感到心惊。
陵越幽幽抬眼:“若是假的,如何作为?”
百里屠苏被陵越问得一愣。
片刻后,又折磨起了下唇。
见到百里屠苏这个动作,陵越自是极其的不认可,也想要阻止。
但在这一刻,他也明白,百里屠苏陷入了深思。
而真正能够破解谜题的关键,就应该在百里屠苏那里。
说来也是奇怪,按照百里屠苏的程度,当时为何...
这次,翻云寨的事...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