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 第9章 第 9 章

接下来的几天，杨又恩再没找到机会反击，韩澈好像总是很忙。

偶然的一次深夜，杨又恩无意中发现韩澈坐在露台的凉椅上，两条长腿随意伸展，上半身懒散地仰躺在椅背上对着夜空一动不动，月光勾勒出薄削清瘦的轮廓，然后在寂静无声中那轮廓悄无声息的陷入沉沉夜色。

明明只是一个栏杆的距离，杨又恩却觉得韩澈离她好远，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他站在人群中间自然而然的疏离，周身自动竖起屏障，电梯里冰雪消融般的笑模糊的仿佛是错觉。

七夕情人节那天大清早，杨又恩被彭冉从被窝里拎起来参加酒店开业仪式，彭冉送给杨又恩的小公主连衣裙连吊牌都没拆就被压了箱底。

这会儿索性套上白t恤牛仔裤再搭一双小白鞋，往人堆里一站，不出挑也不出错。耳廓上时不时恍人一眼的小碎钻和两侧挑染出的红色将她的含苞待放衬托出了微妙的平衡。

韩澈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此时正斜倚在墙上，跟大龙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还是简单的黑t恤牛仔裤带着十八岁该有的少年感，但又比十八岁多了些成稳的味道。

韩飞和彭冉夫妻俩穿着情侣款的缎面衬衣，同色的休闲西裤，一个不怒自威，一个英姿飒爽，并肩而立时意气风发。

两人携手完成仪式后各自去招待应酬，韩澈和杨又恩则分别跟在韩飞和彭冉身后，各自对着自己家的亲戚一一打招呼问好。

杨又恩面上挂着天真可爱的笑容，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完全没有平日里小太妹的样子。

直到相识的亲戚逐一问候一圈，杨又恩终于完成了使命，找了个大厅看不见的死角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身前一米多粗的盆栽正好挡住她的身型，杨又恩放心大胆的靠着盆身长吁短叹，感慨自己生活不易，刚过了当花童的年纪就开始提前体验伴娘的工作。

正脑补的兴起时，身旁传来聊天的声音，不远不近，正好传入杨又恩的耳朵。

一个中年妇女压低声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一个小混混扭头就成了大老板。”

另一个笑道：“现在这但凡开个住宿就叫酒店，做生意都是老板，就咱们啥也不是哈哈。”

那中年妇女听出对方的明褒暗贬，跟着道：“管他招待所也好宾馆也罢，反正都是个幌子。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背后的才是正经生意。”

另一个忙问：“什么生意，做什么的？”

中年妇女还没来得及回答，被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芬姐，找你半天了。”

杨又恩认得这个声音，是杨又恩与彭冉的表姨，偶尔会有走动。

中年妇女芬姐烫着卷发，转头忙笑道：“吆，杨霞呀。”

杨霞走近了寒暄：“有日子没见了，最近忙什么呢？”

芬姐：“是有日子没见了，姑娘准备结婚了，最近忙着准备嫁妆呢。”

杨霞笑着说：“怪不得麻将都不打了，姑娘找的哪里的女婿呀？条件怎么样？”

芬姐故作谦虚又按耐不住的自得：“城区的，条件嘛，家里拆迁分了几套房子，一个月挣个万把块钱的，也就这样了。”

杨霞惊讶：“这条件多好，别说是拆迁户了，年纪轻轻就月入过万的可不多，我们家老赵上了半辈子班，工资才六千块，你这姑娘有福气。”

芬姐听后高兴的合不拢嘴；“有福气什么呀，跟你这外甥女小冉比，差的远着呢。”

杨霞：“小冉当年结婚也是要啥啥没有，也就这两年挣钱了。”

芬姐：“是呀是呀，那会儿你也没少帮衬小冉，小冉现在生意做大了，你们也跟着沾光啊。”

杨霞叹了口气说：“我这也就是个表姨，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不像人家小姨，好的跟母女一样。”

芬姐：“说起杨月，她今天怎么没来？刚才站在彭冉边上的是她家又又吧，都长这么大了。”

杨霞听到杨月和杨又恩便开始阴阳怪气：“八成忙着往钱眼里钻呢，人家才是一家人，走哪都带着，比亲妹妹还亲。”

杨又恩靠着盆栽，眼珠子快翻到了后脑勺，瘪着嘴跟着杨霞无声学舌。

芬姐：“你说杨月就这么一个孩子，也不管管，才十几岁就开始染头发打耳洞，没有个学生的样子。”

杨霞：“哪能管得住啊，整天不好好学习，逃课打架没有不会的，以后也是个祸害。”

旁边儿听了半天的女人终于有机会插句话：“啧，混成这个样子以后好人家谁敢娶啊？这要是我家姑娘，门我都不让她进。”

杨霞：“脾气秉性跟她妈一个样，杨月当年为了结婚闹的少了？小冉有样学样，但谁能有她那好运气。这又又，将来又是个跟着男人私奔的货。”

杨又恩听到这儿彻底坐不住了，她知道背后议论他们家的人不少，但这么**裸的听到还是第一回。

尤其是表姨杨霞，处处跟杨月不对付，连带着看杨又恩也不顺眼，但平时还能维持个表面平静，没想到背地里说话这么恶毒。

杨又恩想把这群嚼舌根子的女人直接轰出去，起身刚迈出去一步，酒店大门开了。

一个穿着小香风套裙脚踩平底鞋的女人提着包走了进来，是她的亲妈杨月，妆容清淡素净，头发向后挽得一丝不苟，与套裙相辅相成的珍珠扣耳环及项链彰显精致婉约，但挡不住眉眼间凌厉的气势。

杨又恩脚步一顿没了找表姨出气的兴致，转身换了个方向，连电梯都没进，走楼梯一口气上了五楼回房间继续补觉。

反正她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杨霞敢明着挑衅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自己就不操那个闲心了。

午饭后客人走的走散的散，将有生意往来的人在六楼会所安排妥当，韩澈才闲下来回房间休息。走到门口发现彭冉和一个女人站在杨又恩的房门前，手里端着餐盒和水果。

韩澈跟彭冉打了声招呼，视线移到女人的脸上，对方也正在打量着他，目光不算柔和但带着欣赏，单看五官韩澈便猜到对方的身份。

正准备打招呼，杨月率先开口：“韩澈吧，总听小飞说起你。”

韩澈微微颔首礼貌的说了声阿姨好，然后转身开门。

与此同时，杨又恩的门从里拉开，里面的人睡眼惺忪的，眼皮都没抬便转身走了回去。

韩澈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正打算睡觉，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哐当”一声，接着两道完全不同的女声隐隐传来，中间时不时夹杂着彭冉的烟嗓。

杨又恩的房门紧闭，房间里的争吵声却越来越大，韩澈听着房间里杨又恩怒吼霹雳吧啦的传出来。

杨又恩：“不是哭着喊着要离婚吗？怎么？打架打出感情来了？离婚离得孩子都有了，你们可真他妈的能耐。”

杨月：“杨又恩，我警告你，你发疯也要有个度，我们是你爸妈，我们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杨又恩：“轮不到你在这跟我废什么话？还尊重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打了他，现在立刻马上。”

杨又恩的声音又尖又利，隔着两道门依旧听得清清楚楚，让人想忽略都难，上次目睹杨又恩打架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韩澈最终还是起身打开房门看向隔壁。

杨月：“这是你亲弟弟.....”

杨又恩：“狗屁弟弟，我只有姐姐，我姐姐早就死了。”

彭冉：“又又，别说了。”

杨月：“让她说，留不住姐姐，容不下弟弟，就你杨又恩天生命硬。”

房间里有了一瞬突如其来的安静，韩澈犹豫再三还是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瓷器砸在墙上的声音，紧跟着彭冉扯着嗓子喊韩澈，韩澈忙退回去看，隔壁的门依然紧闭，彭冉叫自己的声音也没那么清楚了。

韩澈三步并两步跑向露台，隔壁露台上，杨月被彭冉小心的护着身体，脸上的神情镇定自若甚至有些冰冷，明明身高比彭冉还矮一些，周身的气场却像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居高临下的看着彭冉身后的杨又恩。

一米之外的杨又恩全身上下崩得僵直，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对面的杨月，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猎豹一样充满了斗志，疯狂的磨着爪子仿佛下一秒便会冲上去撕咬，但又像四肢被铁链束缚的幼兽，被困在了那方寸之间进退不得。

明明长着相似的眉眼，却像是天生的敌人，一米之间割裂成冰火两重天，就这么岌岌可危的对峙着。

杨又恩终于按耐不住率先打破平衡，浑身散发着戾气往前步步紧逼，杨月虽被护着后退了一步，神色却依旧冷静，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对着怀胎十月的骨肉，而是生意场上短兵相接的对手，一刀一刀捅在杨又恩最致命的地方。

杨月：“杨又恩，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野蛮，暴躁，无知，我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医院抱错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没有一点像我。”

杨又恩：“怎么不像你，自私，冷血，人前人皮，人后狼皮我他妈哪一点不是遗传你的？现在觉得我丢人了？那他妈的当初就不该生下我。”

杨月看着被刺激的抑制不住暴躁浑身颤栗的杨又恩，冷冰冰的开口：“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你，如果当初知道给自己养了个仇人，就算生下我也不会养你。”

杨又恩：“那你现在弄死我，正好让你肚子里的仇人给你养老送终。”

杨月：“他跟你不一样，只有你才是我上辈子欠的债......”

彭冉夹在中间头疼的劝杨月：“小姨，我求你别说了，你就别刺激她了。”

彭冉站在母女俩中间左右为难，即使类似这样的互相攻击听了很多遍，依旧觉得听得心惊肉跳，一面心疼杨又恩一边又担心她冲动，只能寄希望于杨月。

眼看着要扑过来的杨又恩，彭冉护着杨月的肚子又往后退了退，扭头看见韩澈，忙吼道：“快把她弄走。”

韩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势，手撑在栏杆上一跃而起，长腿落地便拦在了杨又恩面前。

杨又恩发了狠，胸腔里像是憋着团熊熊烈火横冲直撞，撞的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只能不管不顾的往前扑。

韩澈迟疑了一瞬，让两人的身体保持一段距离，两手抓住杨又恩的胳膊，控制住她不断前倾的身体。

身后传来杨月冷冷的声音：“疯天疯地的，丢不丢人？老娘生下你就是为了跟你拼个你死我活的么？”

杨又恩顺手抄起身旁的花盆甩在了墙上：“我就算死，也要等他生下来掐死他再死。”

物理攻击的方向并不是冲着身后的杨月和彭冉去的，而是杨又恩身旁的墙壁。

炸裂的瞬间，碎片裹挟尘土往杨又恩的周身迸溅。韩澈见情况不对，拽着杨又恩的胳膊躬身拉近距离，扛麻袋一样将杨又恩扛了起来，躲过四散的碎片，踩着一地狼藉走了出去。

杨月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露出几分暗淡，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彭冉开口：“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种？养了15年养出个仇人。”

韩澈肩上，杨又恩一边扑腾着喊叫：“放我下来。”

一边不忘咬牙切齿冲杨月吼道：“杨月，这事没完。”

韩澈出门看了看自己房门开始犯难，去自己房间不合适，但又担心此时松开杨又恩她再跑回去，只能迈着长腿往前走。

肩上杨又恩不管不顾锤着韩澈的后背：“他妈的，放我下来，听见没有，韩澈。”

韩澈感觉后背的痛感并不是很强烈，由着她一拳一拳砸在自己背上，等走过了走廊才不紧不慢安抚肩上的人，声音并没有因身上的重量或身后的拳头而有所起伏：“好了没事了又又，受伤了吗？”

杨又恩喘着粗气，握紧的拳头突然停滞了，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叫醒了她。

好像自己正在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闭空间，她发了疯一样对着那些冰冷的墙壁拳打脚踢，指甲挠的面目全非却找不到出口在哪儿，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尖叫，最后萦绕在脑海中变成了魔鬼的声音。

在这个混沌的虚无里，一眼清泉突然出现，无声无息的变成了涓涓细流。

韩澈看肩上的人一动不动，随后自己的t恤后摆被轻轻的拉了一下，想着杨又恩应该是冷静下来了，便将她放在楼梯上。

隔着三个台阶刚好视线平等，杨又恩却低着头没有给韩澈一个眼神，齐刘海遮住了眉毛，长发盖住了两颊，只剩下浓密卷翘的睫毛搭在下眼睑，留下小小的一片阴影。

平时总是挂着笑的嘴角崩得笔直，贝齿死死的咬着下嘴唇。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站了一会儿，韩澈看着杨又恩连动作都没换过，微低下头问她：“好点了吗？”

杨又恩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一声不吭。

那双本就黝黑透亮的眸子此时更加晶莹剔透，也将纵横交错的红血丝照的无处遁形，眼角被憋的通红，那晶莹却始终没有落下。

韩澈被那一眼看得一愣，再看那被紧紧要住的下嘴唇已经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

韩澈有些不忍心，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说完也没有等杨又恩点头答应便抬脚侧身上了六楼。

身后，杨又恩呆滞了几秒后一言不发但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韩澈将杨又恩带到了天台，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身走了出去，随后站在门后的楼梯上发呆。

他无意插手别人家的私事，想起杨又恩拼命压抑情绪时倔强的神情，觉得她现在可能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门后的天台上起先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没过多久变成了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刺得人耳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