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块钱一瓶的葡萄汽水。
汽水是我在返乡途中的加油站旁边买下的,那夜我和桑格蹲在距离加油站几十米的地方抽烟,那瓶汽水躺在我脚边,里面一层泛白的气泡。
我喝过一口便放下了,拧紧瓶口任由它滚落,最后它被桑格拦住。他把汽水重新放回我脚边,不假思索甚至毫不意外地问我有什么烦心事。
难眠的深夜不谈故事。
一支烟燃到半截,我看着上面的烟灰掉落,笑着摇头,在摇头的两秒时间内,我想起陈妄迟,于是举起烟,说了句“干杯”。
“你不跟我说干杯么。”
我问陈妄迟。
就在他吻住我后我依然这样发问,彼此口腔里的橙子味道犹如两簇猛然盛开的烟花,烟花甩动尾巴游荡,我闻到熟悉的、让人忍不住哭泣的橙子味道。
脚边发出塑料瓶子滚动的声音,我跟陈妄迟都没有理会。他背后是深蓝色的夜空,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掩饰不住的汹涌澎湃,在我重复问出这个问题以后,我的舌尖便疼起来,随后淡淡的铁锈味蔓延出来,那股麻木僵硬的感觉让我想起多年以前身体上的疼痛,每疼一次我都会仰头看广袤的天空,那么深沉广阔的天空,总能容得下我这点麻木的疼痛,如果实在承受不住,我会咬陈妄迟的虎口位置,他让我咬,一直如此。
此刻却是陈妄迟很用力地咬我,你知道吗,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很像爆珠爆裂的瞬间,让我想起无数类似那种瞬间的时刻,茂盛草地上陈妄迟带领我冲向云霄的尖叫,或者春节过年时第一抹炸响的鞭炮声。
我们的世界变成黑白默片,缓慢而深刻,天地是冷的,风也是冷的,只有唇间的气息才是温热。
离别太久,吻太沉重,我跟陈妄迟最后坐在房顶一角,呼吸声被呼啸而过的北风裹走,那点温热气息散开,很快就不见了。
父亲喊我们下去吃夜宵,我们谁也没有动弹,经过一场几乎拼尽全力的战争,我们都没多余力气回应外界,头顶的星星仿佛快要掉落,我猛地伸手抓住陈妄迟的衣摆,换来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冰凉真实的触感。
陈妄迟没有消失,没有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只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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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的红色喜庆的照片总是提醒我父亲已经再婚,这样便说明我跟陈妄迟真正变成名义上的兄弟,尽管我跟他早已自立门户,不在同一本户口薄上。
早先听我父亲提起,他目前在北京一家科技公司任职,每年春节回来一次,住在二楼的房间里。
而二楼只有一间房,是我的。
我对这件事情抱着沉默的态度,竟惊讶地意识到,我并没有因为父亲将我的房间腾出去而感到恼怒,事实上我明白那是他讨好陈妄迟的一种方式,或者再说得好听一些,是他爱屋及乌的表现。
下午我在房间里休息,躺在很多年没有睡过的床上,扭头便能看到窗户外面的青山,窗帘下面有一排不属于我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倒放,我拿过来发现是一本波兰诗人的诗集,在某一页露出枯草绿那样的颜色,于是我翻开,发现夹在里面的是用树叶做成的书签,树叶的脉络早已变得模糊,包裹着树叶的透明胶带却依然干净。
我一眼便认出那个书签,树叶中间是镂空的星星形状。
我们在餐桌前表面客气,礼貌疏远,父亲喝酒后脸颊微红,口齿不清讲述陈妄迟和我年幼的事情,荷姨在一边温声劝他不要多话。
如果不是我记忆深刻,我几乎要相信父亲口中的话,“你们就像亲兄弟一样”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在他醉态背后,是他没有问出来的疑惑,既然当初跟亲兄弟一样,为什么后来老死不相往来从不联系。
于是我再次回忆起陈妄迟带我回家的那天,我记恨他的逃避,在我看来,亲吻之后的逃避是一种懦弱。
餐桌上,父亲问起陈妄迟以后的打算,问他是否有交往对象。我拧开那瓶葡萄汽水,倒进自己的杯子里,面前递过来一只空玻璃杯。
陈妄迟没有看我,不带笑意的眼睛看向父亲,用跟长辈说话的语气回道,目前没有交往对象。
葡萄汽水被我全数倒在自己杯子里,然后我注意到陈妄迟虎口位置有一块很浅的痕迹,不受控制地把杯子里的汽水匀给他。
玻璃杯子相碰,咣当一响,我听见陈妄迟说了一声“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