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俞女士聊天虽说也很愉快,但余光瞥见俞扬神游天外,又觉得有些不爽。
因为这点不爽,简抑特地抢了好些俞扬爱吃的点心,最后逼得人又新点了一轮菜,面儿上也没跟他多计较。
这让简抑的一点点不爽变得更为不爽。
而他和俞扬的日常相处也多半如此,他进一步,俞扬便退一步;他退了,俞扬才肯稍稍前进。
维持着纵使看对方不爽,也不会真的闹掰打起来的假象。
憋屈。
简抑给自己倒了杯小青柑,见俞女士的杯子见底,又忙忙换了装大红袍的茶壶,给人续上了茶。
俞女士点了句:“小抑倒是心细。”
“他一直是细节狂魔,拍戏拍得都有强迫症了。”俞扬终于接上话茬,也找着机会损了简抑一嘴。
简抑大方认栽:“职业习惯。”
俞扬干笑了声:“不然怎么能成影帝呢。”
倒是比你不及哦。简抑心说,要俞扬转行做演员,保不齐还能比他先达成国内奖项大满贯成就。
至少他演戏前需要把假的当成真的,而俞扬无需这个准备过程。
“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简抑回怼,“多亏了你挑本子的眼光,大经纪人。”
“只是起个辅助作用,关键还是影帝您演技高超。”俞扬皮笑肉不笑。
最后俞女士听得不耐烦,直言:“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简抑和俞扬不约而同地扮起无辜状,但俞女士这个“又”字很灵性。
似乎只有她老人家听出来他们俩言语往来的不对劲,可不知为何,她老人家也跟其他人一样,依旧信任着他们俩是铁打的好朋友。
很是好奇俞女士眼中,好朋友的定义呢。
*
俞扬岔开了话题,以向俞女士询问旗袍师傅的联系方式为由。
“小抑竟然要拍这么有意思的戏了吗?”俞女士对此果真很感兴趣。
“想做一下新的尝试。”简抑点一点头。
“那上映了我一定包场。”俞女士是真给面子。
简抑觑了俞扬一眼,而俞扬只圆滑道:“到时候您包场,请务必给我留一张票。”
“你十有八.九能拿到点映票,还需要我包场的票做甚?”俞女士对自家儿子并不客气,估计多多少少带点儿方才俞扬婉拒接手俞氏产业的不满。
而俞扬自然也知道这种不满,打岔说道:“陪干妈您一块看嘛,我总是想着多抽些时间陪陪您。”
“你这话说的,哪怕是假意我都心领了。”俞女士煞有介事道。
“保管是真心的。”俞扬弯了眼睛。
简抑忍了心下嘲讽,他大抵也猜的到这对母子间的嫌隙,不过他从不当人面儿拆俞扬的台,可能到时吃完饭在回家路上,可以阴阳怪气几句。
私底下找找乐子,还是在他们这种脆弱关系的可承受范围内。
*
觉察到母子二人都没有再点菜的意思,简抑借口上卫生间,出了包厢,径直到收银台结了账。
再回到包厢时,俞扬殷勤地给他倒了杯新茶。
“感谢大影帝买单。”
阴阳怪气得欠揍,简抑暗自已经盘算出待会儿嘲讽他的一百种方法。
“小抑,你跟旗袍师傅联系的时候,先报我的名字,师傅会给你打个折,并且尽快做完你要的衣服。”俞女士适时说道。
简抑道谢:“沾您的光了,阿姨。”
“能帮上你的忙便再好不过。”俞女士道,“别那么客气,都是老朋友了。”
“你和干妈妥妥是忘年交。”俞扬道。
又来,没完了。
简抑冷哼:“是,就我跟你是单纯利益关系。”
“多年万分牢固的利益关系。”俞扬顺坡接话。
“那也挺好。”俞女士说,“至少彼此信任嘛。”
他们最好是能够彼此信任。
简抑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
一顿早茶不尴不尬地喝下来,简抑达成了最初目的,也不好意思多抱怨,坐俞扬的车回家,安静了好一阵。
俞女士自带了司机,不用俞扬操心,告别时还特意提一句有空常聚。
不过看俞扬的样子,也不是像很想跟俞女士常聚的意思。
毕竟俞扬十五岁后才回俞家本家,早先据说是在粤西北的一小县城跟他父亲一块生活。
这是简抑了解的俞扬身世的全部,从俞扬自己口中说出。
彼时简抑在做艺考的表演练习,俞扬作为他的保镖尽职作陪。
简抑看到往届的考题里有一道即兴表演是:和父母一起出门。
简抑父母健在,但长那么大都没有跟父母一块出过门,问同时承担着给他“对戏”之责的俞扬,俞扬正挂在椅子靠背上,懒洋洋地说:“我就跟我老豆出过门。”
于是犹如蜻蜓点水般,提了一嘴。
他们跳过了这一题,原因是考过的题目不会再考。
不过这是违背演员专业素养的,简抑想,还好那会儿他年纪小,且只是做表演练习,可以说没有生活经验,拒绝表演。
俞扬很早就陪着他了,自高一上学期的中段,那个于G市而言存在感稍强的秋天。
简抑记得他早早地穿起长袖的校服外套,试图抵御连日以来的降温,和遮挡手臂上的疤痕。
俞扬的从天而降很是时候,他正被小团体的头头用脚踩住被激素膨胀了不辨五官的胖脸,一下又一下地对着粗糙的水泥地面碾。
一定是狼狈且丑陋的,哪怕当时没有镜子,但简抑依旧能在无数个梦里,站在俞扬当时的位置,看到那在水泥地面扭曲的肥虫一般的自己。
英雄救美才能成为美谈,英雄救一只和自己同性别的肥虫,则是一幕讽刺的滑稽剧。
俞扬是无根基无靠山的英雄,自顾不暇,为何要来参演这一幕滑稽剧?
简抑冷静地思考了自身为数不多的价值,得出了英雄降临的根本原因。
但他不点破,不声张,伪装成心安理得的模样。
只是在俞扬被大哥的朋友泼了一身酒后,才稍稍露出他的一点点自私的恶意。
俞扬肯定是厌恶他的,因为他出现得也很是时候。
谁让你自导自演出这一幕滑稽剧呢?
我需要你来扮演这样的英雄么?
*
可俞扬还是陪伴了他很多年,从十五岁的仲秋,到三十岁的仲春。
*
“你还要去公司?”简抑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是去我新开的餐馆转转,”俞扬专心地开车,似乎不在意他许久的沉默,“专门做猪脚饭的。”
“真接地气。”简抑道,“下一步你就要开云吞馆了吧?”
毕竟都有汕家牛肉粉店和猪杂粥馆。
“但我不太喜欢吃云吞。”俞扬说,“打小就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猪肉包面皮里,直接吃肉丸不好吗?”
简抑不说话了,他还蛮喜欢吃云吞的。
面皮很薄很爽滑,肉馅也饱满鲜香。
虽然刚刚已经吃过不少点心,但一想到云吞,他就又开始饿了。
幸好他现在体重得到控制,多吃一点也不会胖回去。
“不过为了多挣钱,我倒是考虑过在哪儿开一家。”俞扬又说,忽然地。
“记得给我会员打折卡。”简抑勾了勾嘴角,理直气壮,“猪脚饭的这家我也要。”
“人均就十来块钱,你还要打折卡,给条活路吧。”俞扬戏多地嚎了起来。
“之前的牛肉粉和猪杂粥都有优惠。”简抑说。
“所以接下来我还有给优惠的必要么?”俞扬反问。
“有。”简抑义正辞严。
*
斗了两句嘴,临了下车简抑犯起了困。
也可能是吃饱的后遗症。
他决定睡醒就点碗云吞当午饭,纯云吞,不要面。
“说真的,”俞扬叫住要开着门的他,“你注意下作息。”
简抑难得没下意识反怼,应了一声:“哦。”
“行,上楼小心点儿,别又踩空摔破相。”俞扬说。
简抑从车内后视镜里,瞥到他嘴角勾起的小小弧度。
哦。
简抑上楼的时候步子有点飘,估计是真困得不行。
走到二楼的时候,借着窗户往外望,俞扬的车已经消失在交错的榕树阴影里。
天灰灰,没下雨。
他的伞落在了俞扬车里。
嗐,算了。
*
简抑一进家门,就把自己放倒在木制的沙发上。
只铺了一层针织的垫子,睡起来硬邦邦,但简抑还是很喜欢。
这可能会让他联想到水泥的地面,秋天的时候风会散去其表面的炽热,留下粗糙的寒凉。
他近乎受虐地喜欢这种触感,想象自己蜷缩在水泥地面睡着后,就感知不到那些拳打脚踢,以及俞扬眼中的同情怜悯与势在必得。
你都不是真心想来救我,与其他欺辱我的人没有本质的不同,那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在这样粗糙坚硬的地面躺着。
好歹不会在很多个瞬间里上当受骗,又在那样很多个瞬间里兀自清醒。
自欺欺人,总比傻呵呵地被人欺骗要好。
*
无数次重复地梦见十几岁的旧事,三十岁的简抑也感到厌倦。
可那些事情如影随形,并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能被顺利甩掉。
简抑能做的,无非是在梦境里当一个旁观者,对自己那些烂熟于心的遭遇漠然处之。
对,漠然处之,而不是泰然处之。
若能够泰然处之,他也就不会梦见那些旧事。
更不会对俞扬耿耿于怀。
*
“你还跑得动么?”
十五岁那年,仲秋。
俞扬趁着那帮子霸凌者乱成一团的空隙,强硬地把简抑从水泥地上拽起来,分明发问了一句,却也没有等简抑的回答,只攥紧他充气气球般的手,不管不顾地向着前路奔逃去。
简抑应该是跑不动的,他本身就体质弱且身材臃肿,又被人狠命打了一顿,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对劲。
但他还是被俞扬拽着跑了起来,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的路宽阔又无阻碍。
他们相扣着的手很紧,都烫出了滑腻的汗,却始终没有松开。
一如他们此时的命运,狼狈、虚伪又脆弱,但始终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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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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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