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在G市的街边行走,被一朵木棉花砸中脑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俞扬把那朵笨拙的木棉花拾起,在手上颠了颠,比其他花重一些,但砸到脑袋也不是很疼。
如果像一颗苹果的重量,他估计这会儿得和牛顿先生一样,顿悟宇宙的真理。
他没扔木棉花,就将花捏在手里,进了刚刚开张的猪脚饭店。
老板认出了他,还没来得及招呼他落座,俞扬先把木棉花递过去:“能不能帮我找个袋子装起来?”
他要带回去,晾干,煲汤喝。
虽然只有一朵,但聊胜于无。
这是他每年春天奇奇怪怪的仪式感。
*
新店已经开业两周,门口麦子的花篮已经收到了门里,俞扬特地就挨着花篮坐,顺带点了小份的猪脚饭,让老板该忙什么忙什么。
已经临近中午饭点,到店吃饭的客人还不少,店里俩年轻的服务员忙前忙后,俞扬不给人添麻烦,自己动手添茶倒水。
顺带安安静静地观察眼前往来的喧嚣。
他大概是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感觉到一丝丝安稳。
毕竟他一直清楚地知道,他并不属于母亲带他进入的这个世界。
定时地刻意地来体验这样的人烟火气,无非是在提醒自己:你还活着,尚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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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抑经常会跟他讲这些琐碎的事情。
俞扬只听着,不入耳。
他并不认为简抑是发自内心喜欢这样的生活的,简抑和他又不一样。
为了演戏体验生活,那不叫生活,依旧还是叫做扮演。
简抑正是如此,从头至尾,他都是上流社会教养出来的少爷,偶尔遭受些挫折,也只是来自他自己的这个阶层。
他不会知道逃课去黑网吧的感受,网吧里烟草燃烧,瓜子壳遍地,面前唯一的电脑在打开网站时沉重缓慢地转着圈,一不留神死了机,还得跟网管吵架扯皮。
最后上了半小时的网,回家就挨一小时的揍。
也不会知道哪怕老豆的摊子永远有新鲜的猪肉,但这猪肉永远是要卖给别人,很少给自己留。
每年长个子要换新的衣服,也只是捡的邻居家哥哥甚至可能是姐姐的旧。
每个学期课上完,把教材一本本放进塑料布的书柜,多余的卷子教辅捆扎在一起,和捡来的瓶子一道卖给废品站,换回五六块钱,上菜市场买回两根甘蔗,和老豆一人一根。
更不会知道,为何老豆和邻里的长辈们都一遍遍重复读书的重要性,不好好读书一辈子就得毁。
俞扬的印象里,简抑没有扮演过类似的角色。
他帮忙挑本子的时候,也没见过这样的角色。
这样普普通通,过着辛苦但又能忍受下去的生活,一辈子波澜不惊毫无戏剧发展余地的角色。
而这,是俞扬人生头十五年,以为会永恒不变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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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意听少爷为赋新词强说愁。
可内心叫嚣着不情不愿,他也依旧陪那少爷体验生活,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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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扬有时候也会后悔年少时的决定,很多年少时在他看来不能忍受的事情,放到现在来看都没什么大不了。
而年少时舍弃的那部分东西,他现在又开始后悔与惋惜。
他不应该去招惹简抑,惹得现在他还被简抑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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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当演员。”
俞扬发现简抑尝试减肥时,简抑如是说道。
他们刚刚升入高二,离艺考和高考还有一段时间。
作为最佳保镖的俞扬自然一套点头加支持,大有一种小简你放心飞,我看情况要不要跟随的架势。
真挚中带着一丝敷衍。
简抑并不关心他的反应,因为也不是跟他商量未来规划,而只是告知。
俞扬还一度寻思着简抑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他并没有看出这小胖有何表演天赋,之前在那群混混面前强装气势都不行,说两句狠话眼泪先掉下来。
也许小胖瘦下来会好,更何况正值长个子的青春期,他在拔节生长,简抑也在,和他不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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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连续两个月,俞扬都得早起到校,陪简抑一圈一圈围着操场晨跑。
神奇的是,简抑真因为这一圈圈晨跑一圈圈瘦下来。
俞扬没发现他有节食的迹象,至少中午一块吃学校食堂,他的饭量一如既往。
对,他们中午也在一块吃饭,哪怕不在同一个班级。
俞扬担心再次发生有人掀简抑盘子的事故,同时也是因为自己没有饭搭子。
他俩都属于学校鄙视链底层,相互帮衬也在情理之中。
反正当时俞扬想的是,等他考上大学就摆脱这糟糕的校园环境了,而且顺利搭上简抑他大哥,不愁未来发展混不开。
至于简抑……他又不考戏剧学院,肯定就和简抑的圈子错开来。
事实上也确实错开了几年,大学期间各自在各自的圈子风生水起。
重新将圈子重合,那还是俞扬自己找来的事儿。
这个不适宜在回忆里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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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抑不怎么挑食,哪怕食堂菜单有些搭配奇奇怪怪,他也能照单全收。
俞扬不行,他偏好素食,肉菜都点得少。
有时候哪怕碟子里只剩一两块红烧肉或排骨,他都没有卯一卯劲儿吃完的**。
为避免浪费,他会觍着脸问简抑要不要吃。
简抑有时候会吃,有时候不会。
简抑不吃,俞扬只能自己忍痛吃下,一两块肉下去觉得自己要被撑死。
那段时间简抑减肥,俞扬忍耐着没敢多问,结果不问还好,简抑直接将筷子伸进他盘子里,挑走了剩下的肉。
俞扬有点雀跃,但面上不好表现,只得埋下了脑袋,简抑也埋头不看他。
他们吃饭,面对面坐着,简抑从不看他。
哪怕到了很多年后,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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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扬勉勉强强吃完小份的猪脚饭,也算勉勉强强吃了一顿午饭。
按原价结了帐,俞扬带走了他捡到的木棉花。
外面终于下起了雨,他几步小跑钻进了车里。
余光往后瞥,发现了简抑落在后排作为的黑色折叠伞。
如果到公司雨还在下,这伞估计用得上。
但俞扬还是给简抑发了信息,说你落了你的伞在我车上,到时候来公司取,我就不送过来了。
简抑没回复,估计在睡觉。
他这生物钟,日夜颠倒的。
俞扬真心实意地担忧简抑会猝死,这样的新闻并不少见。
猝死了他又得参加一场葬礼,还得顶着简抑生前最好朋友的名头,把一出友情的假戏彻底盖棺定论。
那得多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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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伞放到公司大厅的架子上,俞扬打算去自己办公室的休息间眯一会儿。
结果在电梯里被在公司磨演技的小年轻们抓了个正着,半推半就地就随人去教室里坐了坐,顺便听小年轻们汇报近日练习的成果。
无一例外,都被“偶尔”来公司的简抑训成苦瓜脸。
“你们最后考核合不合格不是我说了算,”俞扬笑眯眯道,“还是得简老师说了算。”
小年轻一片哀嚎还没结束,他又紧接着补充:“简老师说不合格,你们就还得练,别急功近利想着接戏。”
哀嚎声顿时弱了下来,大家年轻明亮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对资本家的愤怒。
然资本家本人问心无愧,还笑容不变地勉励大家说放松心态,吃好喝好,就肯定能练好。
“您就不能帮我们说说话么?”有胆大的小年轻开口道。
“我在简老师那儿说话不管用啊。”俞扬煞有介事地叹气道。
“您说话要不管用,全公司就没谁说话管用了!”小年轻们并不上当。
俞扬“苦恼”:“我在简老师面前,连挑剧本的权利都没有,怎么会说话管用呢?”
“您干脆说您和简老师是一头的,我们也就死心了。”小年轻们说。
俞扬点头认同:“既然你们早就知道了,那还是抓紧练习啊。”
若不是他是老板,离开前非得被揍一顿。
按照简抑的话说,有时候他确实,太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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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休息间躺下,没合眼,俞扬就收到了简抑的回信。
只一个“好”字。
“睡醒了?”俞扬习惯性多问一句。
“刚醒。”简抑回,“在等外卖。”
“哦,吃云吞啊?”俞扬追问。
隔了一会儿,简抑回复:
“嗯。”
他就猜到,简抑不挑食,但总归有固定的喜好。
比如说云吞。
只是他不怎么喜欢,所以跟简抑约饭,从来不点。
但开店可以考虑,而且云吞馆又不用只卖云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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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饭吧,我也要午睡了,难得抽出一点时间。”俞扬在手机键盘上敲敲打打,“午安。”
外头下雨,也正好午睡。
简抑回:“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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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代,每次午睡他俩都是躲在俞扬的教室里。
因为俞扬的班级在教学楼一楼,不用爬楼。
他们都没办住读,但中午为睡午觉回家一趟太不值,在学校加床位又担心和宿舍的人处不好。
于是,教室成了他们午休的好地方。
“感觉总趴桌子睡,脖子会断。”俞扬说,趴在他的课桌上,头底下垫了一两本书。
“我有U型枕。”简抑说,趴在俞扬旁边空出来的课桌上,枕着他自己的胳膊。
“但是你没带。”俞扬说。
“下次带。”简抑说。
没有下次,俩人都是能将就便将就的人。
幸亏年轻骨骼经造,脖子还是幸运地没有被拧断。
“午安。”简抑很讲究地说着上流社会的睡前问候,脸庞没有瘦下来,趴桌上被挤压得皱起来,但五官又细致的漂亮。
俞扬不适应地缩缩脖子,闭上了眼睛。
“午安。”俞扬说。
诶嘿,我爬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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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