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吧。
无所事事。
天气热起来,不常出门。
简抑霸占了最宽敞的木沙发,把纸质的剧本翻出了毛绒绒的卷边。
俞扬不跟他争,每次都自觉地坐到旁边的短沙发,戴上耳机看俗套的超级英雄电影,偶尔翻一下简抑随手带来的《喻世明言》。
“三言”系列一共有三本,每一本收录了四十个话本故事,《喻世明言》是其中的第一册。
俞扬把这一百二十个故事背得滚瓜烂熟,简抑随意提一句卷名,他都能顺着把开篇的诗词背下来。
简抑发现俞扬有这手绝技,是在自己拍“三言”某个故事改编的电影时。
他为了熟悉原作故事,特地把三本书都买了回来,俞扬见他终日抱着书一字一句琢磨,开口就笑:“这些故事我都会背了。”
简抑不信,考核之后便迎来了喜闻乐见的打脸环节。
俞扬说,他老豆爱听些传奇故事,相比于《水浒》《三国》,“三言二拍”的故事短小精悍又数量颇多,且大都是团圆结局,很适合在茶余饭后闲聊讲起。
讲得多了,他自然也就会背。
不过能完整背下来的只有“三言”的部分,他老豆更喜欢冯梦龙写的故事。
“就算不是大团圆,里面故事也有一个核心,即是善恶终有报,相比于《水浒》《三国》,听着更让人有盼头。”
但简抑并不太喜欢这些庸俗故事,曾经的电影剧本也只是借了一个故事的壳子,奈何书已经买下来,也不能再丢出去,所以偶尔想起来会翻一翻,打发打发时间。
俞扬倒喜欢这些故事,哪怕会背了,重新翻开也能看得有滋有味。
他一贯喜欢浅显易懂的文字,如果不是学业或者工作需要,估计都不会翻那些诘屈聱牙的文学书籍。
简抑很早就看出来,他从来都阅读不到点子上,为了给那帮子小年轻制定阅读计划,他往往只能参考已有的专业调查——有底子的小年轻读小半年书就大概知道他们老板是什么水平,此后就可向老板申请自行挑书阅读;没底子的跟着老板的计划走,虽没有太大长进,但好歹采访从不露怯。
于是勉勉强强地,简抑并不为此过多嘲笑俞扬。
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而俞扬明显把他仅有的天赋发挥到了最好。
另外就是,重新翻看“三言”,大概会让他想到以前的事情,以前他老豆还在世的事情。
简抑没多问,哪怕都到俞扬老家了,也没问。
*
俞扬帮简抑熨平整了旗袍,所以这会儿人穿上了身,半卧在木沙发,腿上搭着小毯,慵懒得像一只大猫。
缅因猫。
俞扬为自己这想法逗笑了一下,忙举起书挡了脸。
其实简抑穿旗袍也好看,他腰是腰,腿是腿的,虽然浑身的气质没有被旗袍中和到温婉,但也算锋利得别具特色。
俞扬克制住往他那边瞟的眼睛,看书看得心不在焉。
不知道他的戏练习得怎么样,吻戏这一茬,自打他来这边后,他俩都没再提过。
总不可能一笔带过,戏还是要演的。
俞扬寻思着要不要自己起个头,但哪怕是起了头,这会儿他们都在县城,请公司的小演员过来搭戏也怪不方便。
最方便的就是俞扬重新拾起戏搭子的老本行。
怎么可能?
俞扬抹了把脸,再看看墙上的圆盘钟,该做午饭了。
“中午吃鸡丝凉面,可以吧?”
“嗯,我都可以。”简抑放下剧本,颔首示意,“吃完我洗碗。”
俞扬笑:“你不说也得你洗碗。”
鸡是早上从外边的店里买来的现成白切鸡,俞扬再自己上刀加工,用自制的调味再拌一拌。
面也是外边买回来的细面,煮熟再捞起来过冷水放凉,再把拌好的鸡丝倒进面碗,搅拌均匀。
为吃着更爽口些,俞扬还额外配了两杯冰镇的梅子酒,再在酒里放上一两颗话梅和一两片薄荷叶子做装点。
“不是说不喝酒的吗?”简抑已经等在厨房门口。
“总不能把一整瓶梅子酒都给你祸祸了。”俞扬答道,“再者,这酒清淡得很,跟梅子饮料差不多。”
简抑耸耸肩,很有眼色地帮忙端了碗。
午饭就这么简单地糊弄过去。
俞扬眼看着简抑系好围裙,才放他进厨房洗碗。
那旗袍多好的料子,要一不小心弄脏,俞扬都会心疼。
午后容易犯困,俞扬勉强地打起精神,翻着那本他能倒背如流的《喻世明言》。
然而还是没敌得过瞌睡虫,他差点一脑门撞在了沙发扶手。
一只手往他脑门扶了一下,是简抑。
“去屋里睡?”简抑很快收回手,垂下的眼帘细又密。
“嗯。”俞扬眯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我得设个闹钟。”
“下午又不做什么。”简抑勾了嘴角,转身就又半躺回长沙发上,窗帘稀释过的日光,给他周身镀上了毛绒绒的光晕。
俞扬缓缓眨了眼,稍稍因此恍惚了下,“中午睡多了,晚上会睡不着。”
“你这作息,真的很老年人。”简抑吐槽道。
俞扬没来得及怼,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
起身开了门,外头的热浪随着青年人气喘吁吁的雀跃扑面而来。
俞扬看清楚,门外是一只热气腾腾脸红脖子粗的小文同学。
“扬哥,我爸妈让我给你带一点荔枝过来!”年轻人急吼吼地手上的红塑料袋子递给俞扬,“家里亲戚送过来的,新品种的桂味,特别新鲜!”
一通连珠炮似的叭叭,小文估计急着去上课,都没等俞扬多反应。
“谢谢,你们太费心了。”俞扬双手拎过塑料袋,沉甸甸的,“你等一下,我给你拿袋话梅。”
“不用了,哥,我还有二十分钟就上课。”小文急着要走,忽梗了梗脖子,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嫂子好!”
原是简抑踱步到俞扬身后,一身水色旗袍亭亭,让眼神好的年轻人都认错。
俞扬瞅了一眼简抑,俩人都没否认。
简抑勾出一抹狡黠的笑容:“你好啊。”
男声低沉,唬得小年轻一愣一愣。
趁着这功夫,简抑帮俞扬接过了荔枝,招呼小文说:“要不进来坐坐?好歹喝杯茶。”
小文迷惑地望一望俞扬,结结巴巴道:“不,不用了,谢谢嫂子。”
“那还是拿一包话梅去,下午容易犯困,吃着也醒神。”简抑对答如流,似乎很是适应这个新身份。
俞扬一时无话,但小文的目光扰得他不得不顺水推舟:“你嫂子给的,你就收下吧。”
“哦,哦。”小年轻好忽悠,多的推辞便不会说了,“谢谢嫂子,谢谢哥。”
会的说辞也直白诚恳,让人不好反驳。
等人风风火火下楼去,俞扬带上门,转眼望向茶几边,某个若无其事从塑料袋子里挑出一捧荔枝的人。
“真的还蛮新鲜,你弄盆冰水来,我泡一泡。”简抑说。
“别人敢喊,你还真敢应啊。”俞扬无奈笑道。
他这会儿的瞌睡全被吓醒了。
“那我不应,还能说什么?”简抑眨巴眨巴眼,眼帘细细密密地扫,“他都已经误会了。”
理不直,气也壮。
俞扬只得转身去厨房,给他捣鼓来一小盆冰水,现场冰镇荔枝。
简抑眉开眼笑,甚至哼起了小曲,估计是因为荔枝真的新鲜,红绿交杂着喜人。
“看我笑话,你倒是不遗余力。”俞扬说,他明白得很。
“我倒不至于笑你把我自己折进去。”简抑将多余的枝叶扔垃圾桶,咕咚咕咚把一捧荔枝放下水,“再者,我看你还蛮享受的。”
俞扬盯着圆滚滚的荔枝在冰水里翻滚,凉气涌上他的眼睛。
“我有吗?”他说,咬到了舌尖。
“我可不知道。”简抑把手伸进透明的水盆,冰块划过他分明的指节,捞起荔枝的瞬间,哗啦作响。
俞扬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在发烫,明明室内开了空调,眼前也漫着凉意。
他得说些什么,不然这无名的热气会烧掉他身体里潮湿的青苔。
烧掉没什么不好,烧掉他就可以重新呼吸。
不用再臆想着那一个吻。
问题也出在一个吻。
他逃到这里,最后又把罪魁祸首本人招到这里。
都是因为那薛定谔猫一般的吻。
*
这人的反射弧未免太长了些,这会儿才想着不好意思。
简抑全然没有故意调戏人后的愧疚,自顾自剥了两三颗荔枝吃了,才发觉俞扬还埋着脸,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儿。
“你不吃点儿么?人家特意拿给你的。”简抑终于捡回了一点点良心,歪着头打量着俞扬通红的耳廓,都三十岁的人了,不至于吧。
俞扬终于抬起了脸,目光也没有扫向他手里水淋淋的荔枝,难得直直地望进了他眼睛。
“你还练不练吻戏了?”俞扬直愣愣地问。
“欸?”所以说这茬还没有过去?
简抑语言系统暂时混乱,支吾了一会儿支不出所以然。
俞扬似是失落,垂了眉眼,“不需要练了也……”
“需要!”简抑瞬间恢复说话功能,“我还没练好!”
急吼吼的,似乎都快扑到俞扬身上,把这傻子咬一口。
简抑心底想给自己一巴掌,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俞扬,生怕他跑了似的。
“哦,那就,那就行。”谁料俞扬真腾地一下起身,转脸就跑,百米冲刺都没那么迅速地关上了卧室房门。
“砰”的一声。
徒留简抑一人与盆里的荔枝面面相觑。
他什么意思?
简抑又给自己剥了一颗荔枝喂嘴里,但丢失的理智并没有因此找回。
完蛋,完蛋,完蛋。
果然还是给自己一巴掌吧,胡思乱想什么?
他幽幽地看向紧闭的棕色卧室门,最后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不甘心么?
盆里的冰块化了不少,他又一通搅和,把剩下的荔枝都捞了出来。
没剩多少理智,那他吃荔枝总可以了吧!
*
结果到了晚饭的点,俞扬还没有从紧闭的房门里出来。
简抑把剩下的荔枝洗好放冰箱,又捡起被俞扬丢下的《喻世明言》翻看,困得打哈欠也只往那门口看两眼。
没开门。
看起来晚饭是要简抑自生自灭了。
简抑也不饿,大约是因为一直没怎么活动,也是因为被气饱了。
他一个客人无端端被主人家晾了一下午,换谁谁都会生气。
但他又觉得有点理亏,不太敢去敲门大喊:你出来啊。
谁让他先使坏,把人逗出了应激反应。
把这一阵子冷静过去,他们大概就又会和好如初?
简抑胡思乱想不过,只能决定先去冲个澡,让自己的大脑清醒清醒。
外边天都暗了下来。
浴室面积不大,开灯,可以把里面每一块瓷砖都看清。
简抑比划了一下,自己贴着墙壁站着,这空间里勉强还能再站一个人。
俞扬这住处似乎只有**十平,比简抑在老小区的房子都小——简抑都能在自家浴室装一个两米的浴缸。
不过简抑没嫌弃这边的条件,他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何况俞扬也把这间不大的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适宜生活。
他一个每天起来就只用躺在沙发上等投喂的懒虫,着实挑不出任何毛病。
俞扬此人,不讨厌的时候蛮宜室宜家。
简抑很早就知道。
*
饿了。
明明躺着什么都没做,还是饿了。
完全暗下来的房间也告诉俞扬,他已经缩在卧室里装死一整个下午,没睡着,也没看书或刷手机——就在床上摆成大字,发呆。
逃避很可耻且没什么用。
他要出门觅食。
出门觅食就不能不和简抑打照面。
和简抑打照面就不得不说起吻戏的事情。
话都递到了嘴边,只要他一狠心说我可以陪你练,那么他所有的逃避也就有了个出口,不至于很糟糕,至少不像现在一样糟糕。
他如果饿死了简抑也不会帮他收尸吧,因为之前他拒绝给简抑收尸。
现世报,来得真快。
俞扬到底挨不住,拿了手机,摸索着开了房门。
客厅一片漆黑,唯有浴室亮着一盏小灯,淅沥沥的水声传来,让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俞扬尝试着去开客厅的灯,忽地闪了一下,连带着浴室里的灯都熄灭。
停电了。
在这个时候。
天要亡我也,俞扬无力地往墙壁上一靠,试图贴着墙沿爬回房间继续装死。
但简抑的声音已经从浴室传来。
“俞扬?”是试探的呼唤。
他要不管的话,简抑只能在那狭小空间里抓瞎。
“俞扬!”这一声更急促了。
似乎还带着点儿颤抖。
不会有幽闭恐惧症吧?俞扬冷不丁地想,虽然这些年都没有看出简抑有这病的苗头,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把人关浴室里也不是个办法。
“来了!”
俞扬打开手电光,三步并两步往浴室的方向冲去,还没听清楚简抑下一句喊什么,他就已经拧开门钻进了潮热的水雾里。
手电光明晃晃打过去,简抑单手拿着花洒,上下风光毫无遮蔽。
俞扬下意识就咽了口唾沫,结果被花洒喷了一脸的冷水。
“啪”地一下,他手上做手电筒的手机滑落到地板,灯光由地面湿漉漉地再漫上来。
简抑关了花洒,抬手抹了一把脸,把碎发都捋了上去。
“我就想问问,是不是停电了。”简抑说,“好像你家也是用电热水器,这会儿也没热水了。”
“嗯……”俞扬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勉强地勾了嘴角,衣服被打湿一半,凉飕飕地贴着他的前胸后背,“是停电了,我过来看看……”
他退一步,简抑就进一步。
“躲什么?”手电光映出了简抑下颌的水珠,从锁骨到腰腹,汩汩滑落。
空间太狭窄,他再退,把自己退到了门板上,堵住了唯一的后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他几次三番弄巧成拙,把自己终于送上了被审判的断头台。
躲不开了,逃不掉了。
他听见简抑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简抑退到了花洒边:“你在想什么呢,俞扬?”
浴室狭窄又黑暗,他们之间唯一的光源是地上的手机。
但俞扬还是看清楚了简抑的表情,眼尾下垂,唇抿成线,眼眸盛着无奈的忧伤和愤懑——这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的表情,他也说不清,凭什么简抑面对他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活像他亏欠他一样。
他能亏欠他什么呢?
俞扬抓住心口的衣料,湿漉漉凉飕飕地贴着皮肤,不舒服。
“我什么都没想。”俞扬说,“如果一定要想的话,是在想你在想什么。”
“我这些年,一直在揣测你在想什么。”
简抑嗤笑了声,冰凉的神色有了片刻鲜艳的怒意。
“说得像你很在意我。”
“那么你呢?”俞扬避开了他话语里的锋芒,“你在想什么?”
*
在想什么?
在想你别那么道貌岸然,在想你别再伪装正义,在想你别施舍我别利用我。
“你揣测了那么多年,都没揣测出来么?”简抑反问。
水汽已经渐渐冷却下来,他光裸着身子,毫无遮蔽地敞开于俞扬的视野中。
其实和初见没太大差别,那时候穿着衣服但动弹不得,这时候毫无遮蔽却勉强着态度强硬,总是有一面致命的弱点。
毕竟俞扬还穿着衣服,没有他这么狼狈。
而他见过俞扬的狼狈后,也断送了他们成为真正朋友的可能。
做什么朋友呢?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简抑现在,此时此刻,想的就是如果俞扬再往前一步,他就撕开他身上湿透的衣服,把他按到墙角或者地面,看他侧脸被挤压到变形,听他发出无助求饶的呻.吟。
算是某种报仇雪恨?不,其实只是一种变态的发.泄罢了。
他和曾经霸凌他的人也没本质的区别。
只会挑软柿子捏。
只会挑中俞扬……
俞扬到底走了过来,脱掉了湿透的衣服和裤子,于他直勾勾的目光里彻底袒露。
“你这阴晴不定的脾气,谁能揣测得到呢?”俞扬又打开花洒。
冷雨将他们二人包裹于这方狭窄的天地,地面上手电的光芒闪烁。
俞扬皮肤白,衬得眼尾的红晕更为分明。
简抑理应把心提到嗓子眼,因为他们近得快完成一个拥抱。
再近一点,就是一个吻。
但他却放宽了心,纵使再有多少不甘与愤懑,俞扬总归是陪在他身边的。
他们总归是认识了十五年。
“那别猜了。”简抑说,“反正你是打算陪我做练习的。”
*
好吧,有人率先说出口,也不需要他再踌躇不前。
而铺垫也铺垫了那么多,俞扬退无可退,只好色厉内荏地问:“你打算怎么练?”
简抑勾了他下巴,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步骤。
只不过他这次没有闭上眼。
蜻蜓点水的一下。
手机:别管我了,把我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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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