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暄立时怒了,他的拳攥得很紧,由奢侈却脆弱面料制成的外袍捏出再也无法抚平的褶皱。
“舅舅放心,”他咬牙道,“我不像舅舅。”
“那可说不准,”万筹冷笑,“殿下别忘了,自己身上也有一半万家的血。”
“是,”魏暄道,“我记得。就是因为我记得,才时刻感到恶心!”
“恶心?”万筹笑出声来,“可惜啊魏暄,人不能选出身,不然你以为,我就愿意背负这样一个姓氏吗?”
“我外祖何其清廉?”魏暄的声音陡然增高,“万筹,万家声名今日如此难看,都是因为你作恶多端。”
“万家今日如何?”
万筹嗤笑一声。
“你祖父被人追捧,受人敬仰,都是因为时至今日万家还立着!若万家已经没落了,有哪个傻子愿意把他的文章事迹整理成册,又怎样叫他青史有名、流芳百代?”
万筹低吼,“为官入仕,谁甘愿自堕身份,沾染铜臭?你就当我万筹没学过经史,未听过圣人言吗!”
“这都是你自己选的,万筹。”
“我自己选的,是——魏暄,你看看你自己,你和我,在这安京城讨生活的千万人!哪一个有的选?”万筹拍着桌子站起来,“曾几何时!我就不曾年轻过吗?”
“魏暄,你现在想要司徒家做外戚,与那司徒申做郎舅——彼时你父亲、皇帝陛下,也如此待我!”
他字字狠厉,似在泣血。
万筹:“你觉得司徒申抛下前途去救魏韶歌很感动吗?先皇在世时,万家也并非什么名门望族,礼乐传家的清流文臣,养出双儿那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陛下与你母亲私定终生时,也是把他皇储的位子拿出来赌的!”
“这些做什么?”魏暄打断他,“这和你的行径有何干系?”
万筹笑起来,“别这么天真,魏诚知,你也二十有三了,行走至今,你就能说,你的手绝对干净吗?”
魏暄:“你只是给自己找借口。”
“是,又如何?”万筹道,“魏暄,你没过过低人一等的日子,你不知道无钱无权的窘境,你不知道一脚踏进上位者的城池,昼夜难寐生怕明天就掉了脑袋的滋味。”
“有一点你没说错,”万筹点着头说,“你外祖是清流——就因为他是清流,家中勉强度日,堪堪不会饿死人。可万双,她要做太子妃、她要做皇后!万家要做外戚!”
“万家能不疏通关节,打点关系吗?我爹梗着脖子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我能不在外面点头哈腰,给人赔笑吗?”万筹笑得面目狰狞,“我能不害怕吗?万家除却清名之外毫无根基,我爹意外全族没有一个人能服红袍!我若不抓紧一切时间往上爬,赚所有能赚的钱——我的妹妹,你的亲娘,万双,不知怎的就会被人害死在那深宫里,连着我们家上下也被一齐端了!”
“还有你,暄儿、诚知,”万筹弯腰到魏暄面前,他眼前有些模糊,仿若想要透过眼前这冷面青年找寻到几分旧日外甥的影像。
“你小时候——”
“够了,”魏暄直对上他的眼睛,毫无动容之色,“万筹,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我十二岁那年,与老师在河南赈灾,当地流民无数,有近千孩童无处安置,这些人最后被你带走了。”
万筹的动作顿在原地。
他的确没有想到。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十年过去了,魏暄还记得当年一队微不足道的流民孩童。
“你把他们训做死士,如果不是司徒申,韶歌已经死在你的刀下。”
这本该是一个问句。
但魏暄看着万筹难得僵硬的脸色,半点疑问的语气都挤不出来。
“污蔑,”万筹站直身子,眼光与魏暄避开,“没有证据。”
“……”
风动树梢,飞鸟惊鸣。
良久,魏暄起身。
魏暄:“有一句话你说的对,行走这么多年,我的手也不干净。舅舅,你怨我不和你讲情面,但你走到这一步,我竟然也能理解。”
“……太子殿下,竟是要高抬贵手吗?”万筹哼了一声,“和我谈交易?你看,魏暄,大家不过都是生意人,谁比谁清高啊?”
魏暄冷声道:“那些人,你不要再用,韶歌和司徒申的事,你不要再插手。”
万筹一挑眉——仅此而已吗?
魏暄:“定风岭的紫石英,不是你的私产,若我将矿产如实上报,父皇就会明白,你现在给他孝敬的那一点,只不过是你中饱私囊的障眼法。”
万筹心下一沉,“你要干什么?”
魏暄:“紫石英是军备,为国为民,还请舅舅尽快放手吧。”
“魏暄,你拿什么威胁我?”万筹的目光已经变得阴鸷,他的视线像钉子一样穿透魏暄的身体,惊诧于它竟然单薄如斯。
“就凭我想杀魏韶歌吗?还有她的婚事?你明知道这里面也有你父亲的手笔。”
“谋反。”
两个字落地,如同千钧巨石。
魏暄转头看他,“豢养死士,教唆魏诏,再加上现在魏诏远在随州,掌管军权。舅舅,我父皇很好煽动吗?我花言巧语的能耐的确差了些,人微言轻二十年,说话却总该有些分量。”
万筹:“魏暄,你想空口——”
魏暄:“我能从莶枷山查到河南道,舅舅觉得,我会没有一点证据?别忘了被你送进冷宫的宋安允,你们两个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万筹:“魏暄,你——”
魏暄不再看他,“从小到大,你没少找人编排韶歌的轶事。不如改天我也找几个说书先生,让舅舅也尝一尝,这两年韶歌被人肆意诽谤的滋味吧?”
他不必等待回音,顾自离去了。
万筹捏紧拳头,眼里只剩下狠毒。
……
出城的时候,韶歌他们偶遇了一个商队。
如今还能在登州大量走货的商人并不多,司徒申上前去问了两句,原来是在东安和斯兰中间买卖石材的商人,也不怪押送的人不多,货车却体量不小。
“那些人为什么穿得如此厚?头巾把整张脸都捂住了,连面容也分辨不清,说话更是含糊。登州虽然寒冷却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吧?”
出城走了一段,韶歌才开口问。
“从登州离开到斯兰,中间还要跨过山海,路途遥远,当中未必有落脚的地方。为防天气有变,往来两地的商户一般都是这种装束,冬防风雪,夏防沙雨,”司徒申回答道,“而且斯兰没有医药,一旦伤寒很麻烦。”
韶歌:“没有医药?怎么可能,那斯兰人生病了怎么办?”
司徒申:“去教堂里找主教们,在神明面前祈求。有的主教会用放血疗法,如果身份特别尊贵的,不便放血,主教会赠出一些所谓‘神赐’的丹药。我见过一次,看起来和咱们市集上卖的大力丸之流差不多,大概是吃不好人,也吃不坏吧。”
“啊?”韶歌颇为震惊,“一个文艺和技术如此兴盛的国度……竟然在医学上愚昧至此吗?不过——你怎会见过他们的丹药?该不会你在斯兰的时候生过什么大病,只能去那劳什子教堂里治吧!”
“怎么会?”司徒申失笑,“我去斯兰前带了很多药,而且使馆属臣中也有医官。我见到药丸,是在皇宫里,拜见世子的时候,那个男孩拿了自己的药给我看。”
“斯兰的世子!”韶歌眼中盛满了好奇,“我听说斯兰皇室都是金发碧眼,面目非常英俊的,那个人是不是传教士们日日念在嘴边的天神的样子?与我哥哥比怎样?”
司徒申敲了她脑壳一下。
“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如何与殿下比?”
韶歌瘪嘴,“啊?他这么小啊……”
“嗯,”司徒申点头,“那个小世子……他日子过的也很不容易,从小身体就不好,不然也无须吃教堂那些东西。我曾和斯兰王说过,也许将人带到东安诊治或聘请东安的医者过来,能改善他的身体状况——”
“肯定被拒绝了吧?”韶歌问,“斯兰人对神的信仰太坚定了,那国王怎会听你一个异乡人的?”
“那个人……还好吧,”司徒申微眯了眼,回想在斯兰漂泊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我在学院教授的推荐下进了皇家骑士团历练,也算是做过国王切里斯的下属——你别看他已经是一国君主,日常的训练却很少缺席。”
“我们聊过几回,他也想过让世子接受东安的治疗,但王后是信仰特别坚定的人,笃信只有遵循神明的旨意才能让世子好起来,所以就……”
“啊……”韶歌点头,“那个斯兰王还挺听妻子的话的。”
“当然,斯兰和我们不一样。那里的法规要求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
韶歌瞪圆了眼睛:“一个!怎么会有这样好的法律!”
“本该如此,”司徒申道,“反正,不管其他人如何,我们司徒家从没有妾室。如果感情没有唯一性,那缔结婚约这种事情没有半分意义。”
韶歌听得有些愣,夕阳正好照映在司徒申的侧脸上,恍惚间她觉得这人正发着光。
“想什么呢?”司徒申在韶歌面前打了个响指,“不是吧魏韶歌,你难道还想过叫其他人嫁给我吗?”
“怎么会……”韶歌偏过目光,低头嘀咕,“我可是公主啊,向来都是公主找面首,你见过驸马纳小妾的吗……”
“这思想很危险啊,”司徒申啧了一声,“我怎么没发现呢,韶歌,原来你还有这种心思——”
“没有!”韶歌转过头去,叉腰挺胸看向他,“我我我,对你当然是很专情的,嗯,独一无二。”
司徒申起了逗人的心思,“独一无二……哦,你先前想和我做情人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
韶歌挑眉。
转头,人家却咧着嘴等着自己,笑得好不明朗。
一双明晃晃的眼睛,给韶歌看的有气也生不起来。
“那不一样的,长嘉,婚姻在我这没什么特别的。愿意和你‘独一无二’,只是你这个人对我太重要了而已,”韶歌说,“我没去过斯兰,家中也从未见有人一夫一妻。你知道的,就连我哥哥房里也有使女,这是皇宫的规矩,没人逃得开。就算有人不喜欢,也只能是不喜欢地接受,没有拒绝这一说。”
司徒申的笑有些撑不住了,他面色冷下来。
如果想要拒绝,要么像皇后娘娘那样,彻底沦为规矩这红红车轮下的牺牲品,要么只要有半点反抗,就成为如同韶歌这般,哪怕抛却所有也换不到所愿。
他们眼下信誓旦旦地谈论婚姻,可说到底,连他们自己的婚事究竟能在什么时候完成,都不知道。
这是韶歌的伤口。
他万万不该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司徒申:“抱歉,韶歌,我——”
“嗯?你道什么歉?”韶歌连忙打断他,“我又不是什么皇权旧俗的拥护者,我正试着要改,不为规矩伤怀困顿,你说的这些,我巴不得多听点呢。还有斯兰的事——那三年……你信里关于斯兰的见闻,我简直要读上百遍,恨不能背下来。”
司徒申无奈摇头,原来他藏在信里那些小心思,人家早就洞悉。
“继续说那个斯兰王后?”韶歌道,“你鼓动国王来东安求医,就没有被王后看做异端,给国王吹些耳边风,悄悄做掉你?”
她比划了个手刀,司徒申看得发笑。
司徒申:“王后是很温和的人,说实在的,我也很惊奇,从未见过关系这样好的帝后,只是……”
韶歌:“什么?”
司徒申轻叹了一口,“去岁我们婚仪时间刚定下来,我曾给切里斯去信。他回信说,恭喜我们,路途遥远,他无法亲临,借书信送来祝贺,也代表远在天堂的他的妻子。”
“天堂?”
司徒申点头。
“唉。”
韶歌也叹了一口。
“什么世道呢?”
“生老病死,都是自然,”司徒申说,“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
他的话音落了,日头也坠到地平线下。
就是在阳光消失的瞬间,一切温度都被剥夺。
风变得刺骨,裹挟地面上积雪中的无数冰晶,把人砸得千疮百孔。
司徒申给韶歌系好围巾,“前面再走五里,有一个哨点,咱们到那里修整一下,再往前继续追大部队。不用担心,我算过了,戌时之前肯定能赶上。”
韶歌在风里喊着说“好”。
风声太大,她觉得耳朵里全是鼓声,什么都听不清楚。
没走出两步,却见司徒申在风里侧耳,似是在仔细分辨什么的模样。
“听什么呢?”
韶歌对他吼,却被人捉住了手。
司徒申拉了一把,韶歌跌向他,被他扶住。
“后面有人,”他在韶歌耳畔道。
韶歌:“……怎么会——”
司徒申:“有兵械的声音,先没察觉,应该已经跟了一段时间。”
韶歌还未来得及担忧,身上一轻,被司徒申提到自己马上,固定在怀中。
在他策马同时,扬鞭在韶歌的马臀上狠敲一击。两马在同时狂奔起来,风啸中根本更变不清。
“我们先去哨点,”司徒申说着,单手抹了腰间一个信号弹递给韶歌。
这东西韶歌不是第一次见了,当年大相国寺外的惊魂还历历在目。
就着他的手,韶歌用力一拉,炫目的火星直冲云霄。
寒风切割着他们的皮肉,心脏比任何铿锵乐曲的鼓点还要激昂。
韶歌却觉得安心。
有他在背后,韶歌毫无畏惧。
切里斯:阿嚏。
多年后,阿尔弗雷德看奎因os belike:这个弟弟我见过的。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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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 9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