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司徒申的手在韶歌肩膀上拍了两下,她才终于放开紧紧环住他腰间的手。
“长高了,”他说。
韶歌抬眼,眼前人似乎仍是从前的模样,却总有些说不出的地方变了,“你……好像……”
他一笑,“老了。”
少年尚未成人,这一颗心却被风霜拍尽,沧桑不已。
“怎么会?”韶歌失笑,他也跟着笑了两声。
“你还好吗?”韶歌问,“听说赤狄战场凶险,你有没有受伤?”
他未答,只是含笑看着。
“殿下说你如今的课业不需他操什么心,竟还能料理羹汤给他调养身子了?”司徒申道,“怎能贤惠至此?韶歌,我听着殿下的话,真觉得要不认识你了。”
韶歌偏头咳了一声,“他那是……我会弄什么啊,不过是他惯着我,就算是泔水也能喝下去。少将军如今真见了我,确还认识的吧?”
“认识,”司徒申一点头,“黑灯瞎火的,也不看看人,就直接往上撞来,还是从前那莽撞性子。”
韶歌脸上一烧,不觉往后退了半步,“我就是……”
“旧友久别,我还是打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的,公主激动也正常,”司徒深的道。
韶歌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低头,“嗯,是这样的。”
此话落了,便安静下来,两人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足足半晌,司徒申才弯腰,去把韶歌为抱他扔到一旁的灯笼捡起来,木柄在手心里捂了捂,确定暖了,又给塞进韶歌手里。
“司徒,”韶歌低声道,“哥哥和我说过的,叫我以后除夕,就别老……麻烦你。”
“嗯,”他看着低头的小姑娘,维持着给她递宫灯的动作,没有将手拿开,“今年……谢谢你常去陪我娘,再者,我……我看看你——你哥哥那么忙,别把你饿瘦了。”
今日他走,并未提前和魏暄打过招呼。
他起身时候和魏暄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憋着话,最终太子却别过眼去,没有阻止。
“来年……”
韶歌猛地抬头,灯火叫她湿漉漉的眼底清晰无比。
“来年再说吧,”司徒申道。
韶歌点点头,“外面太冷了,你……近来坐一会儿吗?”
鸣乐阁中点着炉子,韶歌亲做了几道菜。
她在此道上没什么天赋,是以也算消磨了不少时间,她怕太难吃,和碧娘试验了许多遍。
“前面还没散,”他说,“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他把食盒也交给韶歌,东西很重,内里恐怕也是不少菜色。
“……嗯,”韶歌点头,“我改日去看夫人。”
“好,”司徒申道。
却未说他何时也会在司徒府中。
直到韶歌终于转过身去,她才听见司徒申在背后说出的哪一句,“生辰吉祥。”
“韶歌,”他道,“祝你,顺遂无虞,开怀长乐。”
……
政通十二年,祭祀大典从清明前十日便已经开始。
此前钦天监广招术士,各方奇人汇聚京城,为国运推演换算,祈求先祖之灵保佑,更祈愿赤狄战场上牺牲的儿郎安心而去。
魂魄能否收到来自遥远异世的祝福尚且不知,可此间的人,却好似分明受不住这漫长的肃杀氛围。
文斌找到韶歌的时候,她正在抄经。
宫中上下都在筹备祭祀大典,按照以往年节盛会韶歌都要回避的惯例,这一回韶歌自然也未参与其中。
比起小时候只能独自困在冷清的鸣乐阁,如今韶歌可以选择出宫。
祭祀尚未开始,她便来到了大相国寺。几日过去,日子过的清净,心情也算不错。
“此刻正是钦天监国师做法的时辰吧?”碧娘远瞧见了跑过来的文斌,吓了一跳,“大人怎么到这来了?”
“阿碧!”文斌提着衣角就上了台阶。
正巧是寒食这一天,小雨下了一早上,地面湿滑得要命,文斌脚下一滑,直接摔在了碧娘面前。
“我的娘哩,”碧娘连忙去扶。
文斌还没能站稳,就道,“还请公主殿下想想办法,殿下……快要不行了。”
“你说什么?”韶歌一把推开门。
“钦天监国师有言,陛下和殿下在大典之前,都应当辟谷,方显诚意,原本是停个一天也就行了,但是殿下因着有点着凉了,食欲一直不好,也就连着三两天没吃了……”
回宫的马车上,文斌才将事情原委道来。
从去岁京城落雪开始,魏暄就小病不断,一场接着一场。
韶歌往东宫跑了两趟,还被人过了病气,直到过年的时候才好。
用碧娘的话讲,韶歌是因着见了司徒申一面,便头也不疼了,脑也不热了,连日的咳嗽都好了,这司徒小子一眼简直比太医院的灵丹妙药不知道好用了多少倍。
“大典自三日前开始,你便没跟着了?”韶歌看向文斌。
“可不是吗,”文斌心焦,头上不住地冒冷汗,“国师领陛下和三位皇子及大臣三十余进了太庙,此地可是他人不能涉足的……我等都是等在外围,天地坛的宫墙之外。”
“那你是如何得知——”韶歌问。
“今晨得了一个条子,”文斌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我想着八成是有人从内里传出来的,我这一看心就慌了……”
韶歌接过纸条,内书“饥饿昏厥,烦请送粮。”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韶歌仔细看了两遍,字迹并不像是哥哥或者司徒申的。
“乃是……”文斌说着抬眼看了韶歌一下,低头拭汗两下,这才犹豫着开口,“实不相瞒,公主,此物乃是咱家从更衣罐子中偶然发现,须知此刻天地坛中严禁进出,各种东西尤其是食物更不可能出入,只有这、这——”
韶歌抖了一下,抽手便把那条子扔了。
“好你个文斌!”碧娘大喝一声,想要站起来,头顶却猛磕在马车棚顶“哎呀——什么腌臜东西,竟敢呈给公主!”
“这,这这这……”文斌往地上扑通一跪,“公主殿下恕罪,老奴实在是救太子殿下心切……”
韶歌脑壳发痛,方欲抬手捏捏太阳穴,转而想起手上方摸过什么,连忙作罢。
“你……你先起来,”韶歌道,“先不要着急,既然是从……那里得来的,我看未必是哥哥。”
“万一呢,”文斌眼圈通红着,“万一殿下饿得发昏,根本来不及想到什么体面的办法——”
“你怎么想的?”碧娘气得想要打人,“殿下是什么人,有道是‘君子死而冠不免’殿下怎么可能——”
“那是你们眼中!”文斌低吼了一声,“殿下有多少痛苦难过的时候,只有我知道,世人都将他看做神仙,可我才知道他是个实打实的人,是人便总知晓饥饱悲欢!我一想到我家殿下饿到蜷缩着流眼泪,我就、我就……”
马车中一阵寂静。
“好了,文斌,我知晓你心情,我和碧娘也很担忧哥哥的,必定会想办法送些东西进去,”韶歌道,“但你也不必过分担忧,司徒在里面,陪伴在哥哥身侧,想必他一定不会让哥哥出事。”
“嗯,”文斌一抽噎,“没准,这个条子,就是司徒少将军——”
“不可能!”韶歌一瞪眼,吓得文斌慌忙将剩下的话咽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碧娘连连道。
“……嗯,”文斌委屈地哼了一声。
……
韶歌想要进入天地坛并不算难,不论名声如何差,到底有个嫡公主的身份,加上太子如今的地位,还有时间的功用,早年间那些不祥的传言已经快要被人遗忘。宫中后妃和女眷也都在天地坛中祈福,是以韶歌方才现身,便得了一个偏僻的老旧屋宇安身。
只是此后如何进入太庙,可着实需要小心谋划。
“今日是寒食,根本没有热的东西,”碧娘捧着个小包裹进来,“这是文斌早便找人去做了送来的,说是出自东宫厨子之手,绝对安全——公主你做什么呢?”
韶歌正在束发,闻声看过去。
她改换了婢子的装束,又将袖子绑起来。
韶歌:“我想到了,进入太庙的方法,要最简单有效才行,不然若是哥哥当真饿得晕倒,再拖下去可不行。”
碧娘:“我觉着……也不至于吧?”
“我也觉着不能,可万一呢?”韶歌叹了口气,“而且哥哥的确几日水米未进,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这样,”韶歌将碧娘带来的包裹打开,内里陈列两摞卖相颇佳的枣泥山药糕。
“这些咱们一分为二,各自行动,”韶歌道,“我先绕到太庙后墙,试试能不能爬进去,你跟着文斌去前院,待到换班的时候,跟他能安排的太监交接,看能否将东西带进去,等更衣时间到了,再带给哥哥。”
“不行,公主,”碧娘想也不想就拒绝,“怎么能叫你去冒险?再说我这……换班近在咫尺,可下次更衣时间乃是在傍晚,这糕点捂一下午,还能吃吗?”
“现在没什么别的办法,若真饿坏了,就是有点糕饼渣滓也是好的——再说我翻墙的功力是司徒少将军亲授,这些年没少演练,你就不用操心了,”韶歌道,“我若看形势不好自会放弃,别担心——倒是你那,文斌说了,前院没有宫女能进入,你想娶先得改换装扮,而且千万不能路出马脚。”
“我没问题!”碧娘道,“可公主你此去还是太冒——”
“就这么说定了,”韶歌说罢,已经提着糕点离开,“距离换班还有一刻钟,你听文斌的吩咐,他不能近前,还得跟在大主管眼皮子底下,危险的很,你小心跟着千万别晚了!”
……
太庙,内里铃声大作。
忽来狂风不知吹向何处,叫彩色纸幡翩然而舞,划破空中,便如刀剑、利刃。只消闭上眼,便好似能闻见那风中携带的血腥气息。
司徒申悄然从殿内退出。
身后屋宇正高声颂扬这着在击退赤狄战争中离去的人们。
这风,这幡,这飒飒之声,就是他们回来的证明。
他们会在这冲天的香火中,在无数华美辞藻堆砌的天梯中扶摇直上。
去向个永远安乐,没有半分苦难的境地之中。
假的。
司徒申摇头。
他听不得这破空的刀刃声,闭眼更像是回到了那满是黄沙的萧瑟悲伤之地。
他们也不会喜欢。就算他们魂魄当真不散,被那什么国师的秘术牵引至此,必然也不会在这情境之中。
此间人念着的神魂鬼怪,都是他曾亲眼见过的人。
或笑或哭着的,热的,和他们一样的人。
只是生死一瞬,转眼成空。
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风,没有云,没有经幡震荡,也没有魂魄回还。
说英雄豪杰,说舍生取义,说是大安的城大安的墙,大安的枪炮大安的守护神。
不过是说给活着的人听的。
回京已经几个月,事务繁杂,司徒申已经很久没有抽出时间来悲伤了。
边地的事务将要交接,东宫的关系,也要找到可靠的人托付——他已经下定决心离开。
一来是东安与斯兰重新建交,总要派遣使臣洽谈,司徒申作为戍边将领,此去可以保证使团的安全。二来,三年前斯兰将甲胄技术卖给赤狄,可以说是间接引起了赤狄与东安一战,此战时间之长,影响之大,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斯兰失去东安的出口,对自身财政打击很大,此次修好带足的诚意,不但愿意地价出售甲胄,还愿意让东安人进入皇家机械学院学习,司徒申此去也可以作为学员,更加彻底地了解机械运作的原理。
公良先生的老师在年初发来信笺,自述身染沉疴,想要见小弟子最后一面,先生已经应允。他们此去会带上赤狄基地中的资料,想要探究机动甲胄的“诅咒”,终究要到机动甲胄诞生的地方才行。
司徒申正想着,抬眼却见不远处外墙梁上,骑着个好不眼熟的身影。
“呃——啊——”
韶歌还没叫出来,就被人捂了嘴。
背后贴着个坚硬的胸膛,咚咚的心跳声震得她后脑勺都发疼。
她刚想要把绳子顺下来,却因着一阵乱风吹偏了重心,脚下一滑……若没这人接着,她怕是要挂彩,看这高度,折个胳膊腿都是轻的。
他手心的温度有些熟悉,衣襟上沾染些厚重的焚香之气,内里却和她在东宫中常闻见的差不多,只是少了龙涎的味儿,没那么老气。
“好大的胆子。”
他低声道,缓缓放开了手。
他这一出声儿,韶歌便万分确定,必定是司徒。
“怎么这么巧?”她笑着转过来,“竟遇到了你!”
司徒申无奈摇头,“若不是我,你此刻还笑得出来?”
“他们总说我命不好,却想不到也有撞大运的时候,”韶歌心里开怀。
“哪有什么人自始至终顺遂的,只是看不见旁人难处罢了,”司徒申道,“你也无须信那些鬼话。”
“自然,”韶歌从怀中掏出糕点袋子,“我这破败命格早叫人改了,不由那些装神弄鬼的人。”
司徒申一笑,“谁这么有本事?”
“你啊,”韶歌抬眼看他,“魏韶歌这片天里没有鬼神,只有你和哥哥。”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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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