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团圆 第13章 厕鼠覆天下，阴阳造化功

符星找了上来，那姿态仍旧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那日我们三人观星，依照星象之势，天下 必定要有兵戈而起，或许我辈子也将裹挟其中。”

素柔本没兴趣听这些，老爷子却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你若是想除掉周其殷的权，不如听听他的说法，周其殷的权，便拱卫在他的老熟人手中。”

素柔回过头：“何文仲？周其殷的副丞，难道……符大人同他有些渊源？”

符星脸上露出极为讽刺的神情，与他那仙子一般的面容大为不同。

前人说，积善三年，知之甚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便说的是何文仲。

南月听之面露不屑：“何文仲内心藏私，为人深沉，行事险恶，所谓伪善，不过是为了积累道德资本，以备后用。”

众人并无驳斥，深知南月灭族是因为一群虚伪好名之人的政治斗争，对于这些朝廷官员，尤其是只会打嘴皮子的文官，总是没有好脸色的，就算是曾经在朝堂为官的韩啸林与符星，也会给他们排头吃。

韩啸林不知哪里出来，却一边摇摇头：“君子论迹不论心。”

素柔心中暗笑，韩啸林可谓践行“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绝对拥趸，比起践祚众生的周其殷，与冷酷现实的何文仲，还有执拗酷烈的辞希月，韩啸林才更像那个君子罢。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周其殷在朝廷中，因辞家事多被批驳，这时候他手中那张万花筒灵活牌就要打出来了。

口水战争，君子义理，没有人能够比得过何文仲。

韩啸林的脸色有不对劲了。

素柔掩着唇柔柔笑道：“韩大人真是手眼通天，怎么凡是有个名姓的人您都认识。认识这么多人，到了最后没一个用的上的。”

纵使美人眼波流转，韩啸林焉能不知她是在嘲笑。

他微微苦笑：“这个人入仕可是早多了，怕是较我都要大一些，只是他的后辈英才辈出，未曾想默默无闻耕耘多年无所成就，反而搭上周其殷顺风而上，实在是让人……”

他那两个字嚼在唇齿间，吞不进去说不出来。

若是旁人，大概是说他不齿。

为人长者，多年无所进益，反而要依附后辈才势而起。说好听的，都言他是懂得趋炎附势，说不好听的，才说他不惜以“年老”媚上，毫无风骨节操。

城素柔缓缓道：“韩大人少年得意，少时便以神童之名闻名乡里，年轻时连中三元，取为天下第一，状元登第，父兄师长皆是清流使唤，闻名显赫，入仕便为皇帝近臣。成的光芒璀璨，熟也是轰轰烈烈，哪知道那些汲汲于升斗之间，艰难爬行的人。世界上像韩大人这样的是少数，像何文仲一般的要多些，大多数的书生，不过是三餐裹腹的穷酸秀才，韩大人能感受到生民之苦，都未必能晓得秀才之苦，读书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

韩啸林轻轻点头：“说的有理。”

林中带起一阵风，符星长袖蹁跹，神色莫名：“此人不值得一提。”

城主自他身后缓缓踱步，眼角微勾：“先秦斯相便以厕鼠仓鼠论成败之道，想必符君的这位师兄自然深谙此道。”

众人则吃惊。

超然的符星和现实的何文仲是师兄弟，这……不会是真的吧”。

符星提到这个师兄，脸上总没有好气色：“他钻研不精，悖逆我辈之道，令师门蒙羞，天像已闻，是他应该灭绝的时候。”

他眼睛望着城主，却不言语。

南月歪了歪嘴：“也不说话，你又想什么邪招。”

符星轻轻掠过她：“先阴了他。”

短短四个字，让素柔都失声了。

这是……好有个性的青年，他看上去，似乎和诡诈决绝他的做事风格完全不同。

素柔哑然：“这人……真的是那位名扬天下的少年英才罢。”

南月柔柔小道：“妹妹可别被他那漂亮又飘然出尘的脸蛋儿骗了，我是没见过比他更懂决断的人了，对了，老爷子有一次说过，他们那个宗门的人，都是一个挂的，做起事情来，乃是六亲不认的。”

素柔对此不置可否，如果一个人真能有如此神通，怎么会流落播云城，乃至于不近神，更像人？可见所谓算数命理，都是若则有不若则无的东西。

南月眼睛抽了抽：“怎么个阴法？”

符星面色沉静，然而南月总感觉这小子在憋着什么坏点子，浑身冒光。

他幽幽望向城主：“自古祸起萧墙，他这个人万事皆好，心思缜密，只是家中不好。”

老爷子弯腰低低笑了出来：“人太现实了，什么也就理所当然了。祸不妄至，福不徒来，自然有迹可循。掌握了生存法则的人，为了法则会懂得柔顺低头，也会规避法则中的一些错误，更会懂得在法则的灰色地带做掮客。因此他会媚上，自然会制下，会培植家族势力，自然会打压妻族势力，会注重外事，自然不会插手干预内宅，在他所有的人生中，最不重要的一环便是家人。这家的孩子，只怕以后会是他的头上利剑。”

老爷子又微微沉吟：“何文仲已经在为女儿缔结姻缘了，对方便是与太傅同台打擂台的另一位薛太保，同为三公之一，两人一向不和，太傅是姜氏女的后盾，对周家不满，周家自然要通过何文仲拉拢薛家。至于他的儿子，他定是要放几年下场的。”

符星淡淡道：“这个场，他下不去。”

老爷子微微摩挲着脸颊：“无懈可击的人，只能从她女儿儿子身上做做文章了，只要破坏这次联姻，借此大做文章，自然可以水到渠成，把他拿掉。”

符星眼睛微微闪动，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城主，你去最合适了，小女孩年纪小，没见过大世面，能好好教教她。”

众人瞪大了眼睛，南月连忙扒着手：“我说你不会是让我们城主用美男计去勾引那姑娘吧，你是不是太损阴德了。我们城主那是天人之姿，最重要的是……”

她偏过头看看素柔，小声嘟囔：“我们家城主以后可能是名花有主的。”

老爷子眨巴眨巴眼睛，佯装清了清嗓子：“这不太好吧。”

符星悠悠笑道：“他这一对子女，是天然的恶，城主去了便晓得。”

素柔望着城主隽永的面容，柔声笑道：“我许久未能见见亲人，便由我同城主共去罢了。”

老爷子却微微笑道：“瞧你们这样热络，连我都心思浮动了，只是不急，慢慢筹谋罢……”

春日就这般过去了，随后是盛夏来临。

灼热的气息被掩盖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下，然而艳色的阳光依旧洗刷了料峭的三春冷意。

南月在摇椅上，低声哼唱着戏文中的词调。

“缘本无绦，闷宁有火。都是你，自缠自锁……”

她错过脸，只看到素柔望着远方的烟波，眉眼浅淡，不知想些什么。

远处似乎有山林呼啸之声，听得不慎真切。

素柔柔声叹道：“近来天气湿热了下来，睡得却是不甚安分，似乎是暖风熏得，蛇虫鼠蚁都多了起来。”

南月悠悠笑道：“是啊，蛇是咬一口马上能死人的花斑蛇，虫是喜欢吃人的打老虎，鼠是能把人皮肉咬烂的瘟鼠，蚁是满身剧毒的毒蚂蚁，嘻嘻。”

……真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呢。

她虽然早年在江南生长，也同为南都，然而江南的确温润许多，却不如播云城一般，仿佛被瘴气所笼罩，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人，都是“五毒俱全”，或者，他们本身就成为一种凶器。

而她现在的身体，也早已经“异于常人”了。

南月拖着精致的下颌，眸中闪烁：“你不是热的睡不着，你是心火烧的太旺，得了情志病，我看你啊，还是去找老爷子吧，再不实施你的报仇大计，你要烧死了。”

素柔眯着眼睛微微含笑：“是啊，我要烧死了。”

她果然在丛林中找到了正在垂钓的老爷子。

他依然佝偻着身体，却如同精干的猛兽，让人心有余悸。

她在旁静坐，忽然却见草间大动，一只猛兽低吼而出，同老爷子对视。

她眼睁睁的看着，老爷子同猛虎相视，一时间恍惚，竟觉得是两头猛虎。

素柔便细细的望着，那老虎竟然忽然乍起了一身皮子，摆起了阵势，眼睛吊起来，将要攻入对方。

老爷子那一双利眼忽然压下，如射利剑，厉声呵斥：“畜生，跪下！”

素柔只感到一阵刚猛的阳气，叫她喘不过气，那老虎竟然片刻便柔顺服从于地上。

她大为震惊，却不由得想，姜氏擅长熬鹰，是太公于牧野之战中，雄鹰翱翔于战场上，颇有“烈烈鹰扬”之美名。熬鹰是要在驯服畜生的温顺，仍叫他们保存野性，那简直是漫长的博弈。

谁能想到老爷子竟然凭借一身刚猛之气，令这猛虎屈服。

老爷子轻轻挑起一根鱼竿，却像是挥舞军棍一般虎虎生风，三下两下将那猛虎驱赶，眼花缭乱，让她看不真切。

天下间还有谁能使出这样的能耐呢？

素柔只道：“老爷子，晚辈失礼，只是少年时，曾听家中长辈说过，老凌经略相公一手龙头拐用的天下无双。所谓无双，便是见之已心生惧意。晚辈只要个求证。”

老爷子笑道：“老夫手上不过是一根破鱼竿，不是龙也不是凤。”

他未曾否认，便是承认。

老凌经略相公，那位锻造西北军，天下无双的凌思道。

素柔淡淡道：“人使的好，破铜烂铁也是宝，使的不好，七星文渊也是废铁。”

老爷子闷闷的笑了起来：“听说你们姜家喜欢做六博戏。

素柔叹笑：“我们不过是闺中趣戏，哪比得上您，曾在朝堂之中翻云覆雨，搏的是天下。”

老爷子淡淡颔首：“过去的事情了。”

多年的政治沉浮与斗争，临到老了，只领悟到一个道理，只要和权利挂钩，那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层一层扒洋葱一样，从食物链的底端，小麻雀只是吃掉一吃虫子就暗自得意，耀武扬威，哪里知道马上就要被野狼咬死，野狼以为自己称王称霸，哪里想到下一步就被猎人的屠刀杀掉。一个鸟枪换炮的猎人，自以为打猎的工具都强了起来，从此山中称大王，然而一个占山为王的小小县令都能把他屠戮殆尽，一层一层这样的无限循环着，直到那最顶尖的一层，却并非皇位上的一人，而是那个亘古不变的皇座。

他便是如此被推进地狱的，像他这样的人，一茬接着一茬。

素柔微微一拜，却是极为尊敬：“这天下，是您手中的西北军所拱卫的，可是当年……”

凌思道是被朝廷所害，捡回了一条命。

老爷子轻轻一挑，竟然是一条鱼儿，他放开钩子，那鱼儿便回到了水中。

他的笑声从胸腔中传来：“你小小年纪 ，怎心思如此之重，总是满腹心事。人生在世，要趁年轻胡作非为才是正道。”

他面色缓缓放柔，却好似在追忆：“我的夫人便不像你们，她啊，看着比你还娴雅，其实最是个坏心眼儿……”

素柔见他如此，却晓得，他这般追忆，夫人必定去世，面上终究流露不忍之色。

老爷子抱着手臂，却是意味深长：“年轻人不怕试错，上一个错了，再找一个就是了，你瞧播云城中的人都不差。”

素柔抖了抖身上起来的寒战，还是算了吧，要说符星与韩啸林，一个神神叨叨，一个疯疯癫癫的。

城主嘛……太不好攀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