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远远瞧见那日遇刺的男子拍马而来,停在子夜河边一处府苑,侧门前早有人相迎,一路将他引进去。
那是谢家的宅院,在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家现在顶门楣的大公子,谢恭祈。
谢家有两子,长子谓恭祈,从文,在大理寺当值。少子谓恭诚,习武,现在北庭王萧济手下领兵。
谢家父母早亡,谢恭祈年少时便撑起门楣,照顾幼弟,为人老成,不苟言笑,平日里也甚少参加聚会。
沈璋愣了愣,问:“这人跟谢家是什么关系,为何一向对人不假辞色的谢恭祈看起来对他尊崇有加?”
明定心念如电,面上分毫不显,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男子又从侧门出现,依旧是谢恭祈亲自送出来。
“有意思!”明定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意。
男子自称齐安,他从谢府出来后,本不欲在京城多做停留,但看到周围不远处有三两人围在一起,向子夜河对岸一处指指点点。他一时好奇,抬眼望去,不由得愣住了。
那日出言相救的公子笑着坐于楼上,遥遥对他施了一礼。
与初见时不同,这位公子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闲服,头上是同色的纱质发巾。手执茶盏,斜倚画栏,微风一吹,发巾扬起,更添几分飘逸。
桃李为容,谈笑不改玉质;松竹为格,动静皆有风月。
齐安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的情景,晕倒前漫天血气中的一抹白,透着干净的松竹气。醒来后便是一间草屋,一袭破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来得及看清楚眼前人。
齐安突然抬手,向着楼上还礼,抬步朝望舒楼走去
望舒楼一共三层,第一层为大堂,不设限制,三教九流皆可入内。第二层为雅间,客官多为朝廷官员。第三层称高阁,设乐熏香,奢贵至极,非高门世家不得入。
“承蒙明公子相救,齐安一直记念于心,只是无名之人不敢登高门拜访,久慕芳范,今日再能亲睹眉宇,荣幸之至!” 男子拾级而上,行至三楼,拱手说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日浑身是伤的虚弱男子朗声走来,人如冠玉,气宇轩昂,一双眼睛乌黑浓重,藏着塞北风云。明定沈璋看得俱是一愣。
“山野布衣,齐兄谬赞。”明定起身,衣袖翩翩,语气中笑意不掩,对齐安还礼,“若说明府是高门,那谢府亦是大族。齐兄是谢大人座上之宾,岂会是无名之人?”
齐安心知明定刚刚看到自己出入谢府,笑了笑没有解释。
“齐兄快坐!”明定神色坦荡,不见狡疑,他唤人煎茶,又介绍沈璋,“这位是沈千金,沈老太爷之孙。”
齐安:“在下久在军中,若是有失礼粗野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与明定“四海皆好友,天下一家亲”不同,沈璋对着不熟的人一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都没有反驳“沈千金”这个称呼,只是红着脸地点了个头。
此事带来的后果就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位“齐安”都以为沈璋的大名叫沈千金。虽然是奇怪了点,但沈家五代独苗,起个女孩的名字也可能是为了好养活。
三人落座,明定问:“上次相见齐兄深受重伤,不知现下是否痊愈?”
齐安:“如君所见,一切如常!”
“那就好,”明定有意无意将话引到别处,“齐兄是在何处从军?”
齐安:“西北戍戎。”
明定的面色柔和下来:“戍戎与洛州水土甚为不同,齐兄为何会舍故地而去呢?”
齐安答道:“不瞒二位,在下投身于北庭王军的谢恭诚将军麾下效力。沙场上刀枪无眼,在下在几年前曾替谢将军挡过一箭。属下救主,本是应该,谢将军爱护士卒,仁义无双,特赐在下京城中一小小军职。”
这胡编最是讲究技巧,若全部是假的,那漏洞太多,容易前后不一,过不多久就会被人拆穿。但若真话太多,又会引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胡编的本意背道而驰。
这人可能是平时肃着脸久了,说瞎话看着也十分可信。
“原来如此!”明定听着他鬼扯,双手奉茶给他,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未识得谢将军麾下勇将。”
齐安:“公子风雅超群,自然不认识行伍之人。”
这二人你来我往,废话不停。
沈璋见他二人机锋打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道:“不如先吃饭吧?”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清新鲜美,制作精良,煨炖闷蒸样样不少,令人垂涎欲滴,正是淮扬风味。
一旁候着的店小二将刻着菜名的竹简呈上,明定随手赏了他一个小物件,只有指甲大小,金灿灿的,看不真切。
齐安目光陡然一闪,不动声色地压下去了。
以兰花泡酒清口,开胃的是一道山笋野菌老鸭汤,汤色极清,搭配着水晶肴肉等凉菜,再上江淮白鱼莼菜羹,红焖熊掌、炙烤鹿脊等大菜,鲜嫩时蔬和吕氏豆腐收尾,最后是一道秘制金橘。
用蜂蜜将金橘腌制,撒上薄薄的糖霜,入口绵软,酸甜可口。
一餐饭一韵三叹,浓淡相宜,滋味十足。
尤其是那道吕氏豆腐,在鲢鱼汤中加入萝卜、白虾、枸杞和芡实,小火将豆腐煨半个时辰至软烂,取姜汁去腥后,再用果木熏烤,制成这一道菜品,入口鲜香,令人唇舌大动。
明定他挑挑拣拣地尝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用手拈着金橘慢慢地品。
沈璋用箸夹了一块鹿脊,小声吐槽明定: “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年纪大了也没长进,和小时候一样挑嘴,幸好你不进我沈家的门!”
明定挑眉:“你还真是善变,又不想当我大舅哥了?”
“咳!”齐安冷不丁听到这话呛了一下,琢磨着话中的意思,问道:“两位公子是姻亲?”
明定沈璋异口同声:“不是!”
沈璋颇为嫌弃地说:“我家可供不起这个祖宗!不知道之后他去祸害谁!”
明定没理会沈璋的挖苦,哈哈一笑,意有所指地问:“我一介白身,只愿长醉山水诗文之中,倒是齐兄如此英雄人物,不知良配是何等佳丽?”
“在下孑然一身,”齐安抿起唇,淡淡地说:“并无无心此事。”
“哦?”明定眸光微动,有些讶异,“为何?英雄正当配美人。”
“在下从凉州来,这几年虽大战未起,但西狄时不时骚扰边境,百姓深受其苦,商路也因此不畅。”
一番话说得连埋头苦吃的沈璋都停下筷子。
明定正色说:“齐兄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舍小家,令人敬佩。”
“也不是舍小家,”齐安笑了笑,“怎么说呢,我活了二十三年,至今也未遇到心爱之人,若是有一日遇到了,那海誓山盟也未尝可知,只是我希望,不要这么快。”
“此话怎讲?”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今日活着,明日说不定就身首异处。我见了太多妻离子散的场景,不愿家人承受这种痛苦。”
“无定河边骨,深闺梦里人。”战争无情,百姓离乱,明定到凉州游历时,大周已经获得大捷,但是依然乞丐遍地,民不聊生。终年不停的征战让这个苍凉广袤的地方不堪重负。明定曾在凉州散尽千金,但依然杯水车薪,他回想当时种种情状,心中唏嘘不已。
“是啊!”齐安一字一句,话中似有千斤,“蛮夷之辈安敢践踏我华夏江山!天下不平,何以齐家?”
天光穿透层层阻碍终于刺破云层,将光洒了下来,满城赤金,美不胜收。
“啪嗒!”明定猛然看向他,手中的白瓷盏落到地面上,碎成满地晶莹的模样,杯盖沿着小案滚了一圈,停在案角不动了。
齐安心口一滞,不明所以,只觉得这目光滚烫灼人。
“原来……如此……”明定声音低涩,如流金过手,捉摸不住。
“你怎么了?”沈璋从没见过明定如此神色,不由得担忧起来。
“没什么。”明定低垂了眉眼,遮住眼中的情绪,涩声道,“天色乍晴,晃了眼睛。”
明定一半面容被阳光照亮,一半面容隐在阴影中。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自称“齐安”的男子,眼中情绪浓烈得像化不开的山雾,穿过岁月层层叠叠地压过来,晦涩不明,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