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内一片静谧,众人屏气凝神。
披头散发的女人始终抓着裙边,一刻都没有松开。哭得睫毛膏化开,眼圈黑乎乎一团,远看像是女鬼。
宁姿不客气,“讲清楚点,你口中的钟小姐是谁?”
“是……她。”黑裙女鼓起勇气抬手一指,所有人目光随之望去。
“胡说,不是我!”被指中的钟荔荔心肝发颤,矢口否认,“这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口中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没错,我看她是被拆穿后狗急跳墙,想拉我们荔荔下水。”冯秀英抻着脖子,母鸡护鸡崽一样护着钟荔荔。
起初钟腾是赞同钟荔荔安排的这出戏的,到现在却焦灼躁戾,心里暗骂女儿自作主张,找来的骗子也是个愚蠢的,急切看向宁姿,“是啊姿儿,你可千万不能受这骗子挑唆,怀疑起自己的手足。”
宁姿不想理会那一家三口,看向黑裙女,问:“你有证据吗?”
女人点头,“她很小心,付的是现金,没有转账记录,但是有一回见面,我留心录了音。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我心里害怕,想着要是以后出事就能拿出来当证据,免得她把责任推到我一人身上。当初录的时候真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她刚拿出手机,钟荔荔就十分激动地往前扑,咬牙切齿喊,“不许放!都是假的!她在诬陷我,你们不要信。贱人,我要杀了你!”
霍辞踏前一步,挡住她去路,目光中满是戾气,盯得她像被泼了盆冰一样气焰一下子熄灭,不敢再动弹。
宁姿冷声道:“放录音。”
黑裙女缩在墙边畏畏缩缩点头,按播放键,手机里立时传出两道女声,一道是她自己的声音,另一道是钟荔荔的,尖细刻薄,不难辨认——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怕什么?你收了钱,别想反悔。”
“万一被拆穿,我该怎么办?”
“有我保你,瞎担心什么?再说了,又不是让你骗钱,不过是让宁姿丢脸,最好让霍家人觉得她是个扫把星。虽然我爸妈想促成这门婚事,但我心里烦透她了,婚事告吹更好。”
录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钟荔荔惨白的脸上。她惶恐不安,嘴唇颤抖,哑声道:“我……”
冯秀英正要上前拉女儿的手,钟腾抢先一步一巴掌扇在钟荔荔脸上,没好气地呵斥,“你这个畜生,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又匆匆望向宁姿,“姿儿,你表妹小孩心性,一时想岔了。想必她也后悔知错,你原谅她吧。”
宁姿倦懒开口,“她站在边上一句话没说,您就知道她后悔知错了?”
钟腾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到底是个年纪小的女孩子,脸皮薄,当着这么多人面不好意思认错。这样,要是你心里实在过不去,我这个做舅舅的诚心替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向你道声歉。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别计较了,行吗?”
宁姿瞥他一眼,满脸都是冷嘲之色,“舅舅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兴师问罪倒成了计较。只是今天这出栽赃陷害像炸弹一样在我的订婚宴上炸开,计划不算周全,但也完整,真不像你口中那个脸皮薄的小女孩想得出来的,令我这做表姐的刮目相看。”
她话音沉了沉,“更没想到,舅舅三言两语把大事化小,简直是舌灿莲花。”
听到这里,钟腾的眉心皱得能夹死只苍蝇。
“你最该道歉的人不是我,是我未婚夫霍辞。他可是因为你女儿遭受了场无妄之灾。”
其他人的目光落在默不作声的霍辞身上。他发丝干了,有些凌乱,将深邃的眉眼遮得七七八八。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和表情,却能让人感觉到,此刻他心情不错。
钟腾无奈道:“外甥女婿,舅舅替你们表妹郑重向你道歉,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表妹这么大了,也到明辨是非的年纪,想出这种阴招,可见心术不正。尤其是录音里说我未婚妻的那些话……简直,简直是不堪入耳。”霍辞满脸愤懑,气噎声梗,略显夸张。
宁姿顺着他的话往下批判,“真令人寒心,枉我之前对这个表妹那么好。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不管我有多珍惜,都二话不说送给她,尽量宠她、爱她。却没想到她表面亲亲热热地表姐长,表姐短,心里却那么讨厌我。”
钟荔荔依然沉默,咬紧下唇,像只淋雨后颓唐无助的动物,然而眼睫覆盖的眸底藏着无尽的怨恨和不甘。
“父母去得早,身边只剩几个亲人,我一直以至诚之心对待,却没想到遇见白眼狼,被反咬一口。好在经过这一遭,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宁姿向前走了几步,埋下脸,看着钟荔荔,沉声道,“省得以后再被人当傻子愚弄。”
冯秀英把钟荔荔护在怀里,一下下轻抚她的头发,就好像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姿儿,荔荔还是个孩子,你不能原谅她一次吗?她又没真的害到你。”
“因为没得逞,所以无关紧要,舅妈是这个意思吗?”
“好,好,我是说不过你,那我向你道歉。”说着话,冯秀英还装模作样朝她鞠了一躬,“算我们对不住你,行了吧?”
“您犯不着这样,没人让你又是弯腰鞠躬,又是忍气道歉的,看起来倒像我在欺负你们一家人。”
“什么我们一家人?你是我亲外甥女,也和我们是一家啊。”钟腾迅速接话,又装上和蔼的面具,“秀英,别护着你那任性妄为的女儿,这次是她做错事。只要她肯好好道个歉,她表姐的气也就消了。”
他迅速朝钟荔荔使了个眼色。钟荔荔双手捏紧,压下情绪,再抬头时已露出愧疚与惶恐交织的无措神色,“表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宁姿偏开头的瞬间对上霍辞深重的目光。他目光笔直看着她,脸上带着诚挚,以及平淡不下的关切,英俊的脸庞崩紧,轮廓线看起来清隽又锋利,本想上前,她却先一步越过他走到霍老太身边。
“伯母抱歉,这出闹剧因我而起,牵连霍家了。现在真相水落石出,终于还霍辞一个清白,他是无辜的。”她强调这一点。
霍辞蓦地睁大眼,修长五指不自觉抓住袖口,神情如被小石子惊动的池水面默默起伏。
霍老太沉默片刻,严肃道:“虽然钟小姐的身份是学生,但年纪已经不大不小,要是从根上坏了,成年后也不会是正直磊落的人,该带回去好好教育。当然,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没道理插手。不过这里不欢迎钟小姐,请你尽快离开,免得影响在场人的心情。”
“对不起。”钟荔荔缩起脖子无力地哭泣。
“我们一定带回家好好教育。”钟腾和冯秀英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卑微道歉,随后这惹事的一家三口终于离开。其他宾客往宴会厅方向返回。
“请等一下,伯母。”霍老太正要抬步,宁姿出声留住她,引她走向走廊一角,单独说话。
“我想再次道歉,没想到这场订婚宴起了这么多风波。”
霍老太叹了声,“与你无关,放宽心。”
“还有就是……您确实冤枉霍辞了。”她直白道。
平日里,霍老太被环绕周遭的人吹捧讨好,没谁敢说她不对,她也渐渐习惯了。此时宁姿直视她,目光坦荡,并未让人不悦,却也不是欣然接受。霍老太眯起眼,空气仿佛静止。
“我认为霍辞并不像外界传言得那样颓废不堪。相反,他在我眼里是个沉稳有度的人,否则我不会主动提出和他订婚。”宁姿不顾霍老太脸色,犹自鼓足勇气说,“您就当我自以为是,但我句句诚心。希望您能以平和的目光注视他,因为他绝不会让您失望。”
沉默半晌,霍老太目光移向休息室内那道颀长孤独的身影,沉声说:“知道了。”
宁姿悄无声息站在原处目送,直到老人瘦削的背影完全消失于光亮堆积的转角处,她回过身,正好与倚靠在门框边静静凝视她的霍辞面对面。
他的身架生得修长舒展,尽管姿势松松垮垮,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宁姿一头扎进他暗色的影子中,双目泛着粼粼水波般的亮,迟疑了下,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手心在绸缎裙面上搓了搓,仰起脸,朝他展开个明丽的笑。
霍辞看向她,眉目舒展,稍微偏了下头,看上去散漫又温和。他调侃道:“未婚妻很有能耐嘛。”
听了这话,宁姿有几分羞涩,措了下辞,笑意染上分灵动的狡黠,“我知道多管闲事了,你自己有办法解决。但我这人脾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一秒都忍不下,非要当场拆穿才算解气。场面上是激烈了点……”
声音渐弱,她偷瞄了他一眼。
霍辞的目光十分专注,嘴里含混应道:“挺有意思。”
她失笑,杏眼眯作两弯月牙,生机勃勃。心尖一动,直直地凝视他。
他的神色很生动,像阴云散去,天边零丁的寒星晕开温柔清辉一样,微弱而透澈。